谁是真正统治北京的人?
大阅兵,既是一场国家政治秀,也是北京城最华丽的一次城市秀。关于这座城市,人们有太多的言说,这里分享一篇前同事黄章晋的旧作,他从“北京人”这个想像中的共同体出发介绍了这座城市。原文标题是《两个北京,两种北京人》。
读完文章,你会发现,那个想象中的“北京人”共同体并不存在,那个被外地人“羡嫉恨”的本地人群体并没有想像中那么神气。因为,那些传说中爱吹牛的北京出租车司机正在消失,那些在胡同里悠哉的北京人正在边缘化。
站在更高的历史纬度来看,北京从来就不是北京人的北京,而是一个自始至终都被外地精英统治的城市。他们过去是握着枪的军政强人,后来是握着批条的大院子弟,现在则是握着文凭、微博与纳斯达克股票的新北京人。
与土著北京人不同,他们可能表现得谦逊而低调,不刻意强调“北京人”这个身份,甚至还会自称“北漂”。而且,习惯成自然,他们可能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是这个国家真正最有话语权的一群。
文|黄章晋
小地方的人对北京的崇拜敬畏,是从北京旅游大巴司机那里开始的。
在去长城的路上,去十三陵的路上,那个戴着墨镜一直绷着脸的司机,行过半程后才会接过导游的话茬。他每句话恰到好处的停顿,必是满车的大笑,车内反光镜上,是他墨镜下半张不动声色得意的脸。每天他都要面对一车没见过世面的外地人,每天都有一批人满意地回去,把他的段子拙劣地复制给自己的同乡。
就这样被你征服。
老北京人的北京
其实,那些老被提起的,最传奇的北京出租车司机已经消失好几年了。曾经,他们让那些初到北京、刚刚看过天an门广场的外地人合不拢下巴:所有新闻联播中经常出现的名字,都像是他们从开裆裤时代就知根知底的小伙伴。为不伤害外地人的自尊心,他们总能装作不经意地轻轻谈起,一点没有炫耀的意思。一度他们是“爱面好爱吹牛”的北京人的典型。
至少从2003年之后,这类北京人就慢慢就消失了,抱怨交通、抱怨警察、抱怨市政才是他们的口头禅——用“他们”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他们”早已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在黄金时代,那些月入可达八九千的出租车司机,是地道的北京二环内的市民,他们才是真正骄傲自信爱吹牛的北京人,摇滚乐队曾为他们写过《北京的士》。当月收入逐渐被压缩到三五千元时,他们的骄傲和优越,以及纯正的“北京成分”被一点点压榨。今天,大概只有延庆、怀柔、顺义、大兴这些远郊区县的人才愿意开出租车。虽然这个职业只对持有北京户籍(18个区、县)的人开放,但北京出租车司机已成为全国相对劳动强度最大,收入最低的人群。迟早有一天,北京会像广州、深圳、杭州等城市一样,所有出租车司机都是真正的外地人。
网上流传的一个北京心目中的中国地图,颇能反映典型北京人看待外地人的心态。不过,任何一个准备在北京扎根的外地人,一定会惊讶于某些北京人的认真强调和纠正:我不是北京人。
大院子弟的北京
他们口中强调的北京人,是那些生长于胡同、住在大杂院里的、“儿化音”特别重的老北京人。而强调自己祖籍与生长单位的北京人,则是大院北京人:军队大院、学校科研院所大院、政府机关大院……他们口中的“北京人的缺点”,你往往最早从他们身上发现,而且体现得比北京土著——胡同北京人更为强烈。
北京胡同一角
大院北京人有足够理由瞧不起胡同北京人。胡同北京人可吹的,只有关于这个城市的种种和各种小道消息:他本人的经历和他祖先的经历。——甚至,你已经没有多少机会听胡同北京人慢悠悠的吹嘘,他们正在被成片地连根拔起,搬迁到通州、昌平等边远郊区,回迁到二环内的,也失去滋养他们骄傲的土壤。他们住在被周围大院分割的矮小板楼当中,北漂人的租金是他们收入的重要来源,他们可吹的资本实在越来越少。
这是一个文化上被重视,特别是被傻老外们重视,而在现实生活中被日益挤压,甚至可以忽略掉他们存在的一群人。就如那些能吹善侃的北京出租车司机从这个城市突然消失一样。
不错,你会看到太多关于“老北京文化”的讨论,看到许多刚刚踏进这个城市、手里还拿着暂住证的文化人热烈地参与各种会、局,讨论老北京的保护问题——尽管他们被老北京认为要对北京各种吃食日渐变味而承担责任——尽管他们大都对自己故乡的老建筑该叫什么名字都不甚了然——甚至他们不曾进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四合院。
所谓的老北京,那个需要外地人呼吁保护的“老北京”,其实只是一个文化和旅游的符号,一个想象当中的存在,而非真正存在实体。北京真正意义上的四合院其实存在而不需要任何人保护,——那里住着各式各样的城市新贵。
大院北京人才是真正拥有强烈身份优越感的人群,他们是这个城市,甚至这个国家的真正精英和主宰,并不显山露水。——如果你知道北京四环内三分之一的土地为各种大院占据,那么老北京的文化是二环内的胡同和四合院文化这种误解,是多么的可笑和荒唐啊。
大院北京人很多时候并不是吹牛,这个城市的各个部委、各个事业单位、各个文化机构、各个学术思想圈、各个顶尖艺术圈……这个国家最有话语权的人,不是他们的发小,就是他们的大学同学。
他们是谦逊而低调的一群,甚至他们感觉不到自己是这个国家真正最有话语权的一群,因为他们从小就习惯了代言这个国家。不是吗?这个国家过去五十年来的个体历史记忆,基本就是这个群体代言的,虽然他们只是真诚地讲述自己的故事,一不小心,他们的经历就变成了全国人民的共同记忆:他们中小学时骑车在大院中呼啸来去,他们被红色风暴呼唤到大街上,他们被卷到上山下乡的广阔天地,他们青春激情冷却后返回城里,他们留洋读书或下海经商。
尽管他们从不是一个声音,但他们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变成一代人的“阳光灿烂的日子”,他们《梦开始的地方》变成一代人的“梦开始的地方”,他们的《血色黄昏》变成一代人的“血色黄昏”,他们的《渴望》变成全国人的“渴望”,他们《激情燃烧的岁月》变成全国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们的《北京人在纽约》,不小心就覆盖了其他地方出国留洋的记忆,就连对体制的反叛,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也是来自他们的王小波。
即使混得再不济,当你与这个城市、这个国家公共部门的普通人打交道,你总会撞上他们平静而见多了大世面的脸。
《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照,一个大院子弟的回忆成为了一代人的回忆
尽管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完全是过着体制外的成功而幸福的生活,但种种蛛丝的脉络联系,你依然可以寻找到他们体制化生存的痕迹。无论如何,他们是这个体制的象征,他们的全部生存方式,是体制对这个时代的适应的全部,我相信这不会是一个错误判断。
也许这是一句极端的概括:只有大院北京人,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存在。那些所谓的真正的老北京,多少只是作为一种文化标本而存在,需要你骑车费尽心力在南半城才能找到。
体制北京和体制内的北京人,是第一个北京城和第一种北京人。是水面上的半个北京和水面下的全部北京。每年,只有其他地方的极少数幸运儿被它吸收进来。
新北京人的北京
真正吸引全国人蜂拥而至的,是另外半个北京,它吸附的人群,构成了另外一个北京和另外一种北京人。
没有人认为,北京是一个机会比广州、深圳更公平的城市,但也没有人认为,会有一个城市能像北京一样可以寄托如此之多浪漫狂热的想象。在中国所有城市都患有文化贫血症的今天,惟有北京才有资格说,自己是有文化和有底蕴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对无数有文化理想和抱负的中国人来说,实在如巴黎之于法国。
这半个北京,首先是一个容易给人强烈错觉的城市。
你混迹任何一个北漂的圈子,都会有种身在中国舞台中央,不!世界舞台中央的错觉,历史的聚光灯将迟早打在你身旁那几个人的头顶。未来的领袖们、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们、普利策奖的获得者们、苏富比拍卖会最高拍卖价的画家们、时代周刊的封面人物们、三十五岁时就进入首富排行榜的科技新贵们、高考试卷上一定会被问及其生平的理论家们、以及夹着一卷纸像上访群众般徘徊在大学和研究院门口的推翻了爱因斯坦和牛顿的体系的思想家们——所有将来会牛逼的人物,你一定会遇见几个吧。
每天,这样的人,都会从这个国家的各个地方,扛着行李,从巨大的火车站被释放到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对投身于这个城市的艺术青年、思想青年、IT青年们来说,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最终理想与现实的距离,都像月亮与霓虹灯一般遥远,但他们身边永远有奇迹在不断上演,这就是这个城市巨大的魅力之所在。
北京798工厂,这里聚集了北京最多的文艺青年北京798工厂,这里聚集了北京最多的文艺青年
这半个北京,更根本的特质,是一个体制外的,气候上属于北方而观念习惯上日渐南方化的城市。在这半个北京,信奉的是个人的公平和努力,机会对所有人公平敞开,在这半个北京,一个“北漂”也许一辈子交道的对象,都不会有几个真正的北京土著。这半个北京,也是它吸引的人眼中平凡的城市,一个可以与广州、深圳、上海平等比较的城市。
是的,他们主要工作生活在“朝阳市”和“海淀市”。对多数已近成功和稳定下来的新北京人来说,这个城市的三环以东和四环外西北的写字楼,是他们身体的寄居之地,这个城市的酒吧街和各个艺术工厂,则是他们的灵魂和精神的滋养栖息之所。
天安门、故宫、长城——这些北京在外地人心目中的关键词,离这些新北京人非常遥远,像是另外一个城市。——对于身边的“二环市”,他们要么是上下班时路过,要么只有后海的酒吧街可以去偶尔逛逛。
他们经常会以自己的收入傲视“二环市”的公务员,会同情地看待“二环市”那些被拆迁和即将被拆迁的土著,他们以为自己是这个城市的精英和主流。没错,这个城市几乎全部“非官方”的声音,都为新北京人包揽,我们前面说的第一种北京人的声音,正被他们以空前的速度稀释。今天,关于这个城市物价、房价以及种种生活好与不好的感受,主要就是他们发出的。
他们是这个城市生长得最快,而且对这个城市面貌剧烈改变最重要的推动力量。
这个城市曾经进行过一场有关“京派饮食”的讨论,讨论者可能从没考虑过市场调查,如果以市场论英雄,我相信应该是水煮鱼——这种让四川人完全陌生的北京川菜,可能才是北京风味饮食的真正代表吧。
为什么我对这个国家和社会变迁力量充满乐观?因为我看到水煮鱼轻易就打败了豆汁、卤煮这些难吃的东西——在北京这个口味顽固的城市。
(编辑:陈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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