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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我所承受的五四遗产

2015-05-04 这儿有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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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的学生领袖傅斯年曾说:“若说这五四运动单是爱国运动,我便不赞一词了:我对这五四运动所以重视的,为它的出发点是直接行动,是唤起公众责任心的运动。我是绝不主张国家主义的人,然而人类生活的发挥,全以责任心为基石。”


另一位五四运动的领袖、《北京学界全体宣言》起草者罗加伦则将五四运动的精神概括为“学生牺牲的精神”、“社会制裁的精神”和“民族自决的精神”。


胡适后来评价说:“这里的三个评判是很公道的估计”。


这似乎才是值得我们喜闻乐见的纪念五四的理由所在。五四运动在“反帝、反封爱国运动”这顶大帽子之下,实则是公民在社会责任的感召下,进行的一场有见识与担当的社会运动。


余英时先生则认为五四运动是一次启蒙,“我们今天似乎不必再‘神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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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承受的五四遗产

文丨余英时



关于“五四”,我先后已不知道写过多少篇经念性的文字了。但那些文字都是从整体的文化史和思想史的观点写成的,不免流于空泛,其中并无切己之感。这次《中国时报》和《晚报》提出“五四”和个人的感受问题,我觉得是一个颇为别致的构想。这种写法事实上等于是写个人思想成长过程中的一个侧面,带有浓厚的“自传”意味。在这一特殊的角度下,“五四”便不再不是一个笼统的“思想运动”,而是因人而异的“月映万川”了。虽然同是此“月”,映在不同的“川”中自有不同的面目。下面我将简单地说一说我个人所感受到的“五四”。


我是出生在“五四”发生的十几年以后的,根本没有受到“五四”的直接冲击。抗战八年正是我从七八岁到十五六岁这一阶段,我能明确记忆的个人生命史大致是从抗战第一年(1937)开始的。那一年我上小学一年级,从安庆逃难到故乡潜山县官庄乡,是一个典型的“穷乡僻壤”,那是在万山之中的一个农村,和外面的世界是完全隔离的。我在那里整整地度过了八年的岁月。那里不但没有现代式的学校,连传统的私塾也不常有,因为师资难求。所以在十六岁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有所谓“五四”其事,更不必说什么“五四”的思想影响了。


从民国二十六年到三十五年,我完全是一个乡下孩子,从未接触到现代的知识和思想。事实上,现代的正规教育和我是绝缘的,我只在私塾、临时中学等处断断续续地上过两三年的学。临时中学设在邻县舒城的晓天镇上,步行要走一整天,极不方便。我只在十三岁时去过半年,然后便因病休学,等于什么也没有学到。读书识字大概主要是从看旧章回小说中得来,这是旧社会中儿童所共有的经历。此外所接触的则是一些片断的中国文史知识。抗战的末期,我曾在桐城县住过一年,那是我少年时代惟一记得的“城市”,其实也是闭塞得很。桐城人以“人文”自负,但仍然完全沉浸在方苞、姚鼐的“古文”传统之中。我在柚城受到了一些“斗方名士”的影响,对于旧诗文发生了进一步的兴趣。但是我从来没有听人提到过“五四”。当时无论在私塾或临时中学,中文习作都是“文言”,而非“白话”。所以我在十五六岁以前,真是连“五四”的边沿也没有碰到。


抗战胜利以后,我才真正从“乡下人”变成了“城里人”,先后住过的城市包括沈阳、北平、上海,而大致以北平对我个人思想的形成最关重要。这当然便逃不开“五四”的影响了。最初一两年中,因为要补上抗战八年的教育空白,以争取考大学的机会,我的时间大都用在补习英文、数、理等科目方面,没有余暇来注意新思想、新文学之类的问题。但当时我也读了一些梁启超、胡适、鲁迅等人的作品。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梁启超给我的影响最深,胡适次之,鲁迅几乎没有发生任何刺激。这大概是因为我所生活的社会已和“五四”前后大不相同。鲁迅所谴责的“正人君子”以及其他具体对象对我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无法引起我的共鸣。梁启超和胡适的影响主要也限于中国学术传统方面。梁启超“笔锋常带感情”,他一方面批判旧传统,一方面又激动读者热爱中国文化。这是一个很微妙的“矛盾的统一”。但是对我个人而言,他的热情似乎偏向于“求知”的一面。我从他那里得到一种启示:我必须去真正理解中国历史,特别是学术思想史。这种理解,和为理解而从事的研究,必须是超越现实效用的。我们决不能为了任何眼前的利害而曲解历史。


这一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在胡适那里得到进一步的加强。胡适对西方文化的认识在梁启超之上。我因此了解到:如果我真正要理解中国的传统,我必须同时要对西方传统和现代世界有深入的体认。这便把我推向另一个知识的领域。


现在回想起来,“五四”对我的影响大概以“求知”这一点为最深。但“求知”并不排斥“道德”,因为推动“求知”的仍是一种巨大的首先力量。我很同情“改造中国”的理想,但我始终相信“改造”必须以可靠的“知识”为起点。“求知”的精神在“五四”运动中其实不占主流的地位,不过对我而言,这是最主要的影响。


现在大家都说“五四”是反传统的运动,“打倒孔家店”、“礼教吃人”、“全盘西化”等代表“五四”的主要精神。这大概是不错的。但是对于我这个出生在“五四”以后十几年的人,这些口号则从来没有在我心中发生过激动的力量。我在典型的旧乡村中度过了八九年,那里并没有“礼教吃人”的事。中国农村其实是充满了人情味的,特别是过年过节的时候。用“礼教”或“孔家店”压迫人的情形至少并不严重。“愚昧”倒是事实,思想封闭也是不可否认的。所以我相信“知识”是现代中国所最为需要。但要真正求得“知识”,我们首先便要建立起“为知识而知识”的严肃态度。


抗战胜利以后,中国知识界最流行的杂志大概是储安平所创办的《观察》,此外还有比较偏右的《独立时论》等。但当时“五四”的潮流已转入马克思主义一途了。胡适早已被暗中“斗垮、斗臭”,不但不再是“五四”的象征,而且是“反动”、“反革命”的代表人物了。他在青年群中,特别是在北大、清华学生们的心中,早已成为一个“反面教员”了。但是左派的猛烈攻击并没有对我的思想发生什么重要的影响。他的“自由主义”还是比较能博得我的同情的。这是“五四”对于我的另一面的启示。


总之,我所随的“五四”的遗产是很有限的,这当然和我的生活经验的限制是分不开的。由于以“知识”和“自由”为核心,我对于中国旧传统也产生不了激越的“打倒”情绪。因为我最关心的问题还是怎样去认识传统的真面目。没有知识的基础,我便不敢提出任何“改造中国”的构想。


我现在当然更能认识到“五四”的限制。“五四”是一种“启蒙”的心态。即使以“知识”而言,“五四”也偏于实证主义一路。所以我们今天似乎不必再“神化”它,当然更不必“丑化”它。以我个人而言,我对于“五四”还是希望求得更深的“理解”。但这也正是“五四”所赐给我的一种“遗产”。


1988年4月29日于普林斯顿



...


END



文章来源:《中国情怀:余英时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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