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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

2016-07-27 这儿有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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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伊恩·麦克尤恩是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这本书开始的。伊恩·麦克尤恩有个外号叫"恐怖伊恩"(Ian Macabre)。这个"恐怖",不是妖夜幽魂的心理恐怖,不是尖声惊叫的感官恐怖,是揭开石头、发现下面有虫子、并发现虫子活泼泼地蠕动着、那种形而下无法转换为形而上的、生命本身的恐怖。


伊恩·麦克尤恩性擅长以细腻、犀利而又疏冷的文笔勾绘现代人内在的种种不安和恐惧,积极探讨暴力、死亡、爱欲和善恶的问题。


《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这本书是麦克尤恩最早的成名作并获得了毛姆奖。全书由八个短篇组成,分别从八个位于不同阶段的男性视角出发,描写了一系列可能会有些荒唐、感伤但是却无比接近内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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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丨南京大学出版社

著丨伊恩·麦克尤恩

译 |  潘帕


 立体几何

(节选)

              

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年死于马贩巷监狱。它被盛在一樽十二英寸高的玻璃瓶里,按我曾祖父于当晚的日记中所记述,“保存精美”。同时被拍卖的还有“已故巴里摩尔小姐的无名部位。被山姆·伊斯莱尔斯以五十几尼拍得”。我的曾祖父很想将这两件物品作为一对收藏,但被M劝阻。这极佳地诠释了他们的友谊。我的曾祖父是个心血来潮的空想家,而 M 则是一位懂得适时竞价的实干派。我的曾祖父在世六十九年,其中的四十五年里,在每晚睡觉之前,他坐下来将自己的思想写成日记。这些日记如今就摆在我的桌上,整整四十五卷,以小牛皮装订,而左边,尼科尔斯船长静坐在玻璃樽里。我的曾祖父靠他父亲发明的一种简便女性胸衣钩扣的专利收入生活,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爱好神聊,数字和理论;也喜爱烟草,上等的波尔图葡萄酒,煨兔肉,以及偶而为之的鸦片。他喜欢以数学家自居,尽管他既未有过教职,也未曾发表过专著。他从不旅行,到死也没有上过《时代》杂志。1869年他和托比•沙德威尔牧师的独生女爱丽丝结婚,牧师是一本名不见经传的英国野生花卉专著的合著者。我深信我的曾祖父是一位杰出的日记作家,一旦我编完他的日记并得以发表,我敢肯定他将重新获得应有的认识。而我在工作结束之后将休一段长假,去一个清冷无树的地方旅行,比如冰岛或者俄国草原。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可能的话,在那结束之际我将试着与妻子梅茜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


梅茜常常会在睡梦中大喊大叫,我不得不弄醒她。

 

“抱住我,”她总是说,“是个噩梦。我以前做过一次。我在飞机上,飞过荒漠。可其实并不是真的荒漠。我让飞机开低一点,我看到成千上万的婴儿堆在一起,一直向地平线延伸,他们都光着身子,彼此倾轧。我的燃料眼看就要用完了,我得降落。我想找到一块空地,我飞呀飞呀想找一块空地……”


 “好了去睡吧,”我打着哈欠说,“这只不过是个梦。”

 “不,”她叫道,“我现在睡不着,现在不行。”

 “好吧,那我得睡了,”我对她说,“我明天早上还得早起。”

她摇摇我的肩膀。“先别睡好吗?别让我一个人呆着。”

 “我就睡在你身边,”我说,“我不会撇下你的。”

“可这有什么用,别让我一个人醒着……”可是我的眼皮已经合上了。


最近我染上了我曾祖父的习惯。在睡觉前我静坐半小时来反思这一天。我没有数学奇思或者性爱理论可供记录。基本上我只是记下梅茜对我说过的话而我又跟她说了些什么。有时,为了绝对私密起见,我将自己锁在盥洗室里,坐在马桶上,膝头铺着写字板。除我之外,盥洗室里偶尔有一两只蜘蛛,它们爬上排水管盯着白色的瓷釉纹丝不动。它们一定在纳闷这是到了哪儿。经过数小时匍匐之后,它们不解地掉转身,也许因为依然无法获得答案而倍感失望。就我所知,关于蜘蛛我曾祖父只提及过一次。在1906年5月8日,他写道:“俾斯麦是个蜘蛛。”




下午梅茜往往会奉上茶水,并跟我讲她的噩梦。通常我都在翻阅旧报纸,汇编索引,分列主题,一卷放下另一卷又拿起。梅茜说她每况愈下。最近她整天呆在屋子里看有关心理与超验的书,几乎夜夜都会做梦。自从那次我们先后手持同一只鞋子埋伏在盥洗室门外打击对方之后,肢体冲突令我对她毫无怜悯。她的问题一部分源自嫉妒。她十分嫉妒我曾祖父那四十五卷日记,以及我编撰它们的决心和热情。她却太闲。梅茜端茶进来的时候,我正好换上另一卷日记。


“我说梦给你听好吗?”她问道。“我乘飞机飞过沙漠一样的地方……


“过会儿再讲,梅茜,”我说,“我手头的事正做到一半。”她走了以后我盯着书桌前面的墙壁,思忖着M,他定期来与我曾祖父闲谈和晚餐,坚持了十五年之久,突然在1898年的一个晚上莫名地一去不返。尽管M的身份有待确认,但他除了是个实干派之外,也颇具学究气。比如,在1870年8月9日晚上,他们两人论及做爱姿势,M告诉我曾祖父后入式是最自然的性交方式,这是由阴蒂的位置所决定的,而且其它灵长类也都偏爱此招。我的曾祖父穷其一生性交不过十次,并且都发生在他和爱丽丝结婚的头一年内。他惊讶地大声追问教会对此所持的观点,M随即指出七世纪神学家提奥多雷认为后入式性交与手淫同罪,应处苦修四十天。当晚稍后,我的曾祖父用数学方法证明了性交姿势不可能大于素数17。但M对这一结果嗤之以鼻,并告诉我曾祖父他曾见过拉斐尔的弟子罗马诺收藏的一组素描,上面画着二十四种姿势。并且,他说,他还听说过一位F.K.弗伯格先生曾历数了九十种之多。等我想起手边梅茜放下的茶,它早已经凉了。


我们关系恶化过程中的重要一幕发生如下。一天夜里我坐在盥洗室里写下梅茜和我关于塔罗牌的对话,突然间她在外面又拍门又拧把手。


“开门,”她叫道,“我要进去。”

我跟她说:“你得再等几分钟,我就快好了。”

“现在就让我进去,”她大喊,“你又没在用厕所。”

“等等。”我边回答边又继续往下写。此时梅茜开始踹门了。


“我月经来了,我得弄一下。”我没理会她的叫喊,一直把这一段写完,我个人觉得这特别紧要。假如留待稍后,某些细节将会丧失。这时已听不见梅茜的声音了,我还以为她在卧室。可是当我打开门,却见她手拿一只鞋堵在我面前。她猛地用鞋跟砸向我的头,我稍一偏身但躲闪不及,鞋跟挂到我的耳朵,划了好大一条口子。


“这下好了,”梅茜一边说着绕过我走进盥洗室,“现在我们都流血了。”说完砰地摔上门。


我拾起那只鞋,一声不吭地耐心等在盥洗室门外,另一只手用手绢捂住流血的耳朵。梅茜在里面大约呆了十分钟,她刚一出来就被我不偏不倚击中头顶,没有任何机会侧身。好一会儿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我。


“可怜虫。”她吐出几个字,然后径直走去厨房包扎伤口,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




昨天晚餐的时候梅茜宣称如果一个人在密室里闭关,只需凭借一副塔罗牌就能获得一切知识。她下午读过些有关的书,牌还铺得满地都是。


“他能从牌里算出瓦尔帕莱索 的街道图吗?”我问。

“你傻冒。”她答道。

“牌能指引他如何开洗衣店,如何煎奄列,如何做血透?”

“你内心如此狭隘。”她嘟哝道,“如此狭隘,如此平庸。”

“他行吗?”我不依不饶,“那告诉我M是谁,还有为什么……”

“这些无关紧要,”她咆哮道,“又不是非知不可。”

“可是这些也是知识。他能算出来吗?”

她迟疑了一下,“会的,他能。”


我笑了,没吱声。

“有什么可笑?”她说。

我耸了耸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需要被证伪。“你为什么总是问这些无厘头的问题?”

我还是耸耸肩。“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指所有一切。”


梅茜拍着桌子喊道:“你混蛋!你为什么老是拿话堵我?你为什么从不说些实在的?”事已至此,我们彼此都认识到,我们无论谈什么都将导致这样的场面,只得苦闷地缄口。

    

如果我不厘清围绕在M身上的疑云,日记的整理工作就无法开展下去。在餐桌间来来去去了十五年,为我曾祖父的理论提供了一大堆素材之后, M从日记里唐突地消失了。12月6日星期二,我曾祖父还邀请M星期六来共进晚餐,尽管M来了,可曾祖父在那天的日记里只是简单地写道,“M来晚餐。”而以往他总是花费很长篇幅记录他们席间的谈话。

    

星期一,12月5日,M也曾来赴晚餐,那天的谈话内容涉及几何,而此后这一星期的日记全都围绕着这个主题。看不出两人有过丝毫龃龉,相反,我曾祖父离不开M。M为他提供素材,M深谙当世风尚,对伦敦了如指掌,多次到过欧洲大陆,熟知社会主义和达尔文学说,在自由之爱运动圈里也有熟人,是詹姆斯•辛顿的一个朋友。从某种意义上说,M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那一生只离开过梅尔顿•莫布雷一次赴诺丁汉的曾祖父则不算。

    

从年轻时代开始,我的曾祖父就嗜好坐在炉火边演绎推理,他所需要的正是M提供的素材。例如,1884年6月的一个晚上,刚从伦敦返回的M向我曾祖父叙述了城里的街道如何被马粪玷污而难行。恰好那个星期我的曾祖父正在阅读马尔萨斯的著作《人口原理》,当晚他在日记里兴奋地表示他将写一本小册子发表,题目就叫“关于马粪”。这本小册子从未发表,估计也从未写成,但在那晚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日记内容却有详尽的注释。在“关于马粪”中,他先假设马匹数量呈几何增长,接着在仔细考量了道路规划之后他预言:1935年时,首都将无法通行。他所指的无法通行是以主要街道马粪平均厚度一英尺(干缩后)为度。他描述了在自己的马厩外所做的确定马粪干缩率的实验,并获得了数学表达式。当然这些都是纯理论的。他的结论是建立在此后五十年所有马粪都不被铲除的前提之下。后来劝他放下这个课题的很可能也就是M。

       


一天早晨,在经历了充满梅茜梦魇的漫漫黑夜之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我说:“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你为什么不回去上班?漫无目的的散步,这些心理分析,呆在家里,一躺一上午,塔罗牌,恶梦……你想要什么?”

        

她说:“我想矫直我的头脑。”这句话她以前说过很多遍。


我说:“你要知道,你的头脑,你的内心,不是酒店的厨房,可以把里面的东西像旧罐头一样扔掉。它更像是一条河流,每时每刻都在流动和变化。你无法矫直一条河流。”

      

 “别又重头来一遍了,”她说,“我没打算矫直一条河流,我只想矫直我的头脑。”

 “你总得做点什么,”我跟她说,“总不能啥也不做。为什么不回去上班?过去你工作的时候从不做恶梦的,那时也没有这么不开心过。”“我得抽身一步,”她说,“我不知道所有这些意义何在。”“时髦,”我说,“都是时髦。时髦的隐喻,时髦的阅读,时髦的病恹。你关心荣格什么,比如说?一个月里你读了十二页。”“别老调重弹了,”她恳求道,“你知道这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但我继续往下说:“可你也没有得出过什么结果,”我对她说,“你成事不足。过去是个乖孩子,老天没赐给你一个不幸的童年。你那滥情的佛经、过气的玄学、焚香疗法、零碎星相学,没有一样是你自己的,你什么都没搞明白。你只是陷进去了,陷在一个纷繁直觉的泥潭里。除了觉到自己的寡欢,你根本不具备去直觉其它事物的敏感和激情。为什么你要把别人装神弄鬼的一套塞进自己的脑子里,搞得恶梦连绵?”我跳下床,掀开窗帘,开始穿戴。

       

“你好像是在小说研讨会上发言。”梅茜说,“为什么你总要把我的生活说得更糟?”自怜开始在她内心泛起,又被她强压下去。她接着说,“你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张纸,被揉成一团。”

       

“也许我们是在小说研讨会上。”我冷冷地说。梅茜在床上坐起来看着自己的腿。突然间她的语气变了。她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温柔地说:“过来。坐到这儿来。我想抱抱你,我想你抱我……”可是我叹了一口气,兀自走向厨房。

   

我到厨房给自己煮了点咖啡,端进书房。半夜忽睡忽醒之间我似乎有一丝感觉,M的失踪也许能从那些有关几何的记述中找出线索。过去我总是草草翻过此处,因为数学实在提不起我的兴趣。1898年12月5日星期一,M和我曾祖父讨论了vescia piscis ,这显然属于欧几里德第一定律的范畴,曾对许多古代宗教建筑的平面设计产生过深远的影响。我把谈话记录仔细地读了一遍,竭力去理解其中的几何部分。然后翻过一页,我发现就在当晚,在雪茄燃起,咖啡奉上之后,M对我曾祖父讲了一段长篇轶事。我正要开始读,梅茜走了进来。

      

 “那你自己呢?”她说,似乎我们之间的斗嘴并没过去一个小时,“你就知道书。在旧纸堆上爬来爬去,像苍蝇叮在一坨屎上。


我当然很气愤,但还是笑笑,和颜悦色地说:“爬来爬去?嗯,至少我还在动弹。” “你以后别再跟我说话了。”她说,“你像玩弹球机一样耍我,只管自己赢球。”


“早上好,哈姆雷特。”我回答道,坐在椅子里耐心地等她的下一句。但她什么也没说,轻轻把书房门带上,走了。




“1870年9月,” M 开始对我曾祖父说:我获得了一些重要文件的所有权,它们不但全盘否定了当今立体几何学的基石,甚至背离了我们物理学的基本准则,让人不得不重新审视在自然界框架下自我的位置。这些论著的价值超过了马克思和达尔文著作的总和。它们出自一位数学家——苏格兰人大卫•亨特之手,而将这些文件托付给我的则是另一位年轻的美国数学家,他的名字叫古德曼。我与古德曼的父亲因为其有关月经周期理论的著作的关系,通信有年。难以置信的是,这一理论在本国依然被普遍认为荒诞不经。我在维也纳遇见小古德曼,他正和亨特以及来自各个国家的数学家一起参加一次国际性的数学学术会议。我见到他时,古德曼面色惨淡,神情低落,准备次日返回美国,尽管会议进程还不到一半。他把文件转交给我的时候交待我如果有朝一日得知大卫•亨特的下落就请交还给他。而后,在我一再劝说和坚持之下,他告诉了我在会议期间所目睹的一切。会议每天上午九点半开始,宣读一篇论文,紧接着作例行讨论。十一点钟供应茶点,数学家们会从他们围坐的那张光可鉴人的长桌边站起身,在轩敞雅致的会议室里踱步,三三两两地与同行们作非正式的交流。会议将进行两个星期,按照惯例,首先由最杰出的数学家宣读论文,然后才轮到那些略逊一筹者,以此类推,依序递降贯穿两个星期,如此这般难免会在这群聪明过人的绅士们中间偶尔激起强烈的妒忌。亨特虽然是位出色的数学家,但是年纪尚轻,一出他自己所在的爱丁堡大学便无人知晓。他申请宣讲一篇(按他自己所描述)立体几何领域非常重要的论文,可是鉴于他在数学殿堂人微言轻,他被安排在会议结束前的倒数第二天上场,而届时大多数重量级的人物都已返回了各自的国家。因此在第三天上午,正当侍从们奉上茶点,亨特突然站起来,向纷纷离座的同行们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他身材高大不修边幅,虽然年轻,却自有一种气质,让嗡鸣的交谈声变为寂静一片。

       

“先生们,”亨特说,“我得请求您原谅这种唐突的举动,不过我有极其重要结论要告诉大家。我发现了无表面的平面。”在轻蔑的嘲讽和茫然的讪笑之中,亨特从桌上拿起一大张白纸。他用小刀沿表面切开大约三英寸长,切口略微偏向纸面中心。他把纸举起来以便大家都看得清,接着在做了一连串快速复杂的折叠之后,他似乎从切口处拉出一个角,随之,纸消失了。

      

“请看,先生们,”亨特向众人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无表面的平面。”


梅茜走进我的房间,刚洗过澡,散发出淡淡的香皂气味。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在读什么呢?”她说。 “日记里的一些零碎,我以前没看过。”她开始温柔地揉捏我的颈底。假如还是在我们结婚的头一年,我会感到慰抚。可现在已经是第六年,它生成的是一阵紧抽,传遍整条脊梁。梅茜在表达某种欲望。为了抑制她我用右手握住她的左手,只当她是表示关心,她倾身过来,吻我的耳垂,呼吸中混有吐司和牙膏的味道。梅茜搂住我的肩膀想拉我起来。

       

“去卧室,”她喃喃地说,“我们差不多有两星期没做爱了。”


 “我知道,”我回答她,“你看……我这么多事要忙。”我对梅茜或其他任何女人都毫无欲念,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继续钻研我曾祖父的日记。梅茜把手从我肩膀上抽走,站在我身旁。她的静默中陡然充满了恶意,我不由地像蹲在起跑线上的选手一样全身绷紧。她伸手操起盛有尼科尔斯船长的玻璃樽,随着她双手高举,里面的阳具梦幻般地从瓶子的一头飘到另一头。

      

 “让你自鸣得意。”梅茜一声尖啸,把玻璃樽砸向我桌子前面的墙壁。我本能地用手捂住脸抵挡玻璃四溅。等睁开眼,我听见自己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那是我曾祖父的。”在碎玻璃和福尔马林蒸腾的臭气之间,尼科尔斯船长垂头丧气地横卧在一卷日记的封皮上,疲软灰暗,丑态毕露,由异趣珍宝变作了一具可怖的亵物。

      

 “真可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又说了一遍。


“我要去走走了。”梅茜答道,这一次她狠狠地摔门而去。


许久,我呆坐在椅子里没有动弹。梅茜摧毁了一件对我极具价值的物品。在他生前曾经矗立在他的书房,而今一直矗立在我的书房,把我的生命和他连结在一起。我从腿上捡起几块玻璃碎片,盯着桌子上那段160年前另一个人的身体。盯着它,我想到那些曾经拥塞其中不计其数的小精虫。我想象它曾去过的地方,开普敦、波士顿、耶路撒冷,被裹在尼科尔斯船长黢黑腥臭的皮裤里周游世界,偶尔在挤挤搡搡的公共场所掏出来撒尿,才见到眩目的阳光。我还想象它触摸过的一切,所有分子,在海上寂寞相思的长夜里尼科尔斯船长摸索的双手,那些年轻的姑娘以及色衰的娼妓们湿滑的阴道,她们的分子一定保存至今,还有那从切普赛街飘到莱切斯特郡的一粒细小尘埃。天知道它原本还能在玻璃瓶里驻留多长时间。我动手收拾残局。我从厨房取来一只垃圾桶,尽量把玻璃都扫起来,把福尔马林拖掉。然后由一头拿起尼科尔斯船长,准备把他移到一张报纸上。当包皮在我手指里开始滑动的时候我直反胃,最后闭上眼,总算成功,小心翼翼地用报纸把他包起来,拎去花园,埋葬在天竺葵之下........



图片 |  Richard Tuschman

选题策划丨这儿有好书

编辑丨柳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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