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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我所感觉到的那些悲伤,又更像是一种幸福

2016-01-02 这儿有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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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分享小时候乡野中的奇幻之事。大概是夏天,跟随几个大孩子去河边玩耍。河里有一种黏黏的泥巴,我们就在大桥上玩摔泥巴,一位像长辈一样严苛的姐姐说:玩泥巴一定会遇到蛇的。把泥巴带回家的路上,我们这群小孩子都半信半疑,一心期待蛇的出现,又觉得惊恐。


后来在一条小路上,真的就看到了一条小花蛇,在草丛中游弋出来。我们那时看姐姐的眼神,就会视她为一位巫婆,能够预言,相信神迹。


看李娟的文字,总是能想到小时候。这就是她文字中的奇异感与魅力之处吧。那么,如果小时候的世界,是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那么,长大后,为何又不能一如往常呢?



——有文化的都在这

heyzher

发现世界另一种可能


图 / Rosie Anne



深处的那些地方

文丨李娟


每天下午,我都会进行一次漫长的散步。在河边平坦开阔的草地上一直向东走。大约七八公里处就到了河分岔的地方。那里的河水又宽又浅,流速很急。河中央卧着一块又一块雪白的大石头。地势也在那里突然凹下去一块,树木突然出现了,河两岸丛林密密匝匝、高低错落。不像上游我们扎帐篷的地方,没有一棵树,开阔坦荡,遍布着又深又厚的草甸和成片的沼泽。而森林在视野上方——四周群山半山腰以上的高处,浩荡到尽头。


上游的河又窄又深,水面与河岸平齐,幽幽的,缓缓的。河两岸的草丛整整齐齐地垂在水里,像被反复梳理的刘海儿。有的河深深陷入大地深处,远远望去,平平坦坦,像是没有河似的。


相距仅几公里,上下游却有如此明显的区别——上游恢弘而华美;下游阴柔了些,但紧致、细腻,闪闪烁烁地美丽着。


我脱了鞋子过河,河水冰冷,踩上河心最大最平的那块石头后,脱下外套使劲搓脚,然后——通常这时都会如此——裹着外套躺下小睡一觉的。


当时间过去,河西南岸的树阴慢慢斜扫过来,阴住了身子,就会因寒意醒来,这才下水趟回河对岸穿鞋子回家。


回去时,尽挑阳光照耀着的地方走。黄昏由此开始了。等慢慢走回我们家所在那条山谷的谷口时,西南面大山的巨大阴影已经覆盖了大半个山谷,慢慢向我们家帐篷逼近。而我们家帐篷的阴影也延伸到帐篷前五米以外的柴禾垛了。等阴影完全笼罩了柴禾垛,并抵达更远处的炉灶时,外婆就开始张罗着准备晚饭。天天如此。我们在山里的时间都是这样计算。

有时候上午也会出去散步。上午虽然冷一些,但没有风。如果天气好的话,阳光广阔地照耀着世界,暖洋洋又懒洋洋,似乎脚下的每一株草都和我一样,也把身子舒展开了。大地柔软……这样的时候我会往山上走。但不进森林,就在森林边的小树林子里慢悠悠地晃。


——我就喜欢这样慢悠悠地走啊走啊,没有人,走啊走啊,还是没有人。没有声音,停下来,侧耳仔细地听,还是没有声音。


回头张望脚下的山谷,草甸深厚,河流浓稠。整个山谷,碧绿的山谷,闪耀的却是金光。

有时候也往北面河上游的方向一口气走十来公里。那里有林场的一个伐木点,据说有四五个汉族职工。向那里靠近时,远远就会听见油锯采伐时“嗡嗡嗡”的巨大轰鸣声,满山野回荡。伐木工人的帐篷扎在山下河边空地上,静悄悄的,总是没有人。我曾走到帐篷跟前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个可以睡七八个人的大通铺,一堆脏衣服。帐篷外有简易的炉灶(熏得黑黑的三块石头)。旁边有一堆没有洗的锅碗。可总是没有人。我就离开了。


但离开了不久,身后突然有“花儿”陡然抛出!——尖锐地、笔直地抵达它自己的理想去处——上方蓝天中准确的一点,准确地击中它!……又浑身一颤,又长长地叹息,再渐渐涣散,涣散……并为这些涣散开去的旁枝末叶饰以华丽的情感,烟花般绽放在森林上空。

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倾斜的碧绿山坡上,背朝歌者,静心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回头张望——仍然只是山坡上那一顶孤独的帐篷。帐篷后面,森林蔚然。这回听到的又只剩伐木的油锯轰鸣声在风声中回荡。


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是北面的那条山谷。


我妈倒是常常进去,从那里进山拾木耳。


但是有一次,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快晚饭的时候还不见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外婆催着我去找,可让我到哪儿找去?这深山老林的,搞不好把自己也给弄丢了……但在家里等也不是个办法,总忍不住胡想八想。于是就一个人踏进了那条山谷。


山谷口的斜坡上扎着一座雪白的毡房子。有一个女人在门口支着一口巨大的锡锅熬牛奶,奶香味一阵一阵荡漾过来。细下一嗅,又无影无踪,只有森林的松脂香气。


我本想绕过这个毡房子,却远远地就被那个女人看见了,她对身边的一个小孩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孩子就像颗小子弹似地从笔直地射了过来。我只好站住,等他射到近旁。


他在离我十来米远的地方停住,气喘吁吁,兴奋又认真地大声说:


“你,干什么呢?”


我指一下远处。


他又说:“去喝茶吧?”


我说没有时间。


他说:“你妈妈都来喝了茶你为什么不来?”


——好哇,亏我们那么担心她,原来跑到这里喝茶来了。


这一带的人都认识我们。因为这里只有我们一家汉人。


“她到你们毡房子去了吗?”


“嗯。”


“现在在吗?”


“走了。”


“往哪里走了?”


他也指一下远处。


我就对这个小孩笑笑,又冲着毡房子那边正在朝这边张望的女人挥了挥手,转身走了。这个小孩子却一直跟着我。但是不靠近,隔着十多米的样子,不紧不慢地。我想这个小孩子一定是太寂寞了。放眼望去,这条沟里只住着他们家一家人,连个小伙伴都找不到。于是又站住,转过身大声地喊着和他说话:


“喂——小孩!你多大了?”


一连问了好几遍,他才很不好意思地问答:


“八岁……”


“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他就一个劲儿地笑,再也不说话了。


“你过来,让我看一看,我一看,就知道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了……”


他一听,转身就跑。


我也笑着扭头走了。但过了好一会儿,都开始进森林了,回头一看,小家伙还在下面远远地,很努力地跟着。我摸了摸衣兜,刚好揣着几粒糖,便掏出来放在脚边一块石头上,冲下面喊了一声,往地上指了指,使他注意到糖,然后径直走了。


果然这样一来,这小孩再也不跟上来了。他爬到放糖的地方就停下,坐在那块石头上慢慢地剥,慢慢地吃。从我站着的位置往下看,广浩的山林莽野,只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小小的,单薄的,微弱的,安静的……以此为中心,四面八方全是如同时间一般荒茫的风景、气象……


这孤独会不会有一天伤害到他的成长?


那天,我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就回去了。那些更深处的地方实在令人害怕……我只站在山谷口上方的森林边垫足往里看了一会儿,山水重重——那边不仅是一个我没有去过的地方,更是一处让人进一步逼近永远和转瞬即逝的地方……


另外还有一个小孩,每天都会从东面那条沟出来,卖给我们五到十条鱼,都是一乍长俗名 “花翅膀”的那种冷水鱼。于是我们想,那条沟里的鱼一定特别多,起码也会比我们这条沟的河里的鱼多吧?我妈便提了桶,扛上杆,兴冲冲去了。但进去以后,却发现那条沟里竟然没有河。


我们这里的小孩都很厉害的,他们每天赚的钱比我们开一天商店赚得还多——我们开商店赚出来的钱全让他们给赚走了。鱼五毛钱一条;湿的黑木朵十块钱一公斤,干的六十块钱一公斤;一公斤草蘑菇换一个苹果,一公斤树蘑菇两块钱;凤尾蘑菇、羊肚子蘑菇,统统八块钱一公斤……甚至树上长的耳朵形的树瘤也一批一批送过来,总觉得无论什么东西都能被汉人派上用场似的——无论说多少遍“我们不要这个”也没有用。而自家制作的酸奶、干奶酪、甜奶疙瘩、黄油……更是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地弄走我们家货架上一棵又一棵的大白菜、棒棒糖和汽水。还有的孩子摘到了一捧野草莓,也想便宜点卖给我们——小小年纪就这么财迷心窍!于是我们把他的草莓骗过来吃得干干净净,并且什么也不给。他便哭着回去了,从此再也不往我们家送草莓了。


至于来卖脱脂牛奶或酸奶的,大都是淌着满脸的鼻涕送过来的,于是那牛奶和酸奶也实在让人担忧。我们用勺子在装牛奶或者酸奶的小桶里搅半天,哪怕什么也没发现,仍很不放心。


还有的孩子不知在哪个旮旯角落里挖着水晶苗,用面粉口袋装了大半袋子,两个人一前一后抬着,不辞辛苦翻过几条沟到我们家商店来卖。但是我们要那个干什么?我把一袋子水晶倒在帐篷外的草地上,慢慢地翻拣,挑出其中最好最干净的几块揣自己衣兜里。剩下的让他们装回大口袋原抬走。然后拍拍手,准备回家。


他们连忙叫住我:“喂依——你,还有这些,不拿上吗?”


“那些不要了。”


“你,那些,拿上了吗?”


“只有这几个好看一点嘛!”


“你,钱?”


我一听,立刻拉下面孔把他们训斥了一顿。以前这一招对付小孩特管用,但今天却不奏效了。他们其中一个顿时大哭起来,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也开始抽抽答答。我四面一看,好几个帐篷里都有人探头出来往这边打望,肯定会有人说我欺负小孩子的。顿觉脸上挂不住,连忙把这两个满脸鼻涕的小破孩往帐篷里面拉,一人嘴里塞一粒泡泡糖。


“怎么这么小气嘛?!你们父母是怎么教的?”


两个小孩听了又想哭,一边抽嗒着一边嚼糖,不时“噗噗噗”吹个泡泡。


“这些东西全都是石头——我要石头干什么呀,有两块就行了嘛!”


“你,好的拿走了嘛……”


还不笨嘛?


“我不拿好的难道拿烂的吗?要是你的话,你想要好的还是想要烂的?”


“……但是,你,钱没有给……”


“钱?不是给你们吃了泡泡糖吗?我给的泡泡糖是最好的那种,不是一毛钱一个的,是三毛钱一个的!”


他们齐刷刷地嘴一咧——又开始了……


“好吧,一人再给两个泡泡糖,高兴吧?”


他们噙着眼泪接过泡泡糖,居然还是不肯走!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家长是谁!”


其中一个终于憋不住,“哇”地哭出声来,另外一个比较勇敢,吸着鼻涕,怯怯地开出条件:

“你,全部都拿上,他们说,最少嘛,二十块钱……”


哦,原来是给大人教好了,怪不得这么聪明。


“不行,我只出五块钱。”打击他们:“要是不愿意嘛,抬去别人家吧。反正你们已经吃了我的糖,我拿上的这几块就是我的了,不还了。”


二十块钱,哼,两块钱我都不想要呢。在我们这里出产的所有宝石里,水晶是普遍最不值钱的一种了。而且这些质地也不好,碎碎的。


但是我忘了,如果连我都不要的话,其他人就更不稀罕了。因为这一带只有我们一家汉人……那五块钱还真抬高了。我以为他们会愤而拒绝的……


于是,白白花了五块钱,买了几公斤石头——跟碎玻璃似的石头。


再后来,再有小孩子来店里买东西的话,找零钱时就只给找“明亮的漂亮石头”,过个足足一个月,才把这半口袋水晶处理掉。


深山里还会藏着什么呢?有时候我会反复地把玩那几块水晶,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从那里面看到的情景实在没法令人大惊小怪,但实际上真的美丽极了——我看到光在水晶中变幻莫测地晃动,对面山上的森林和群山优雅地扭曲着,天空成了梦幻般的紫色。我又把它对着草原,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从山谷尽头恍恍惚惚地过来了,整条山谷像是在甜美地燃烧。那人歪在马背上,在火焰丛中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地飘荡。我移开水晶,风景瞬时清醒过来似的,那个骑马的人也清晰无比,越走越近,后来像是对我挥了挥手,又像是没有。


把水晶揣进口袋,坐在帐篷外的柴禾垛上等了好一会儿。正午的阳光明亮眩目,四处安静不已,每一棵草都静止不动,似乎连生长都停止了。一只小瓢虫俯在一株青草的叶梢尖上,好长时间过去了都不曾移动一下。我伸出手指轻轻把它弹下来。这时风从指尖传来,手心空空的,我抬起头,那个骑马的人已经来到近前。他歪着肩膀,手边垂着鞭子,马放慢了速度。这时我突然觉得天空的蓝是那样地惊人,不远处的森林力量深厚。


我是在一个奇妙无比的世界上生活,这里大、静、近,真的真实,又那么直接。我身边的草真的是草,它的绿真的是绿。我抚摸它时,我是在真的抚摸它。我把它轻轻拔起,它被拔起不是因为我把它拔起,而是出于它自己的命运……我想说的,是一种比和谐更和谐的世界。我在这里生活,与迎面走来的人相识,并且同样出于自己的命运去向最后时光,并且心满意足。我所感觉到的那些悲伤,又更像是一种幸福。




END


来源:《九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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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长大意味着什么,我以为长大了也还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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