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慈城:你最应到访的古城
(慈城能有今天的面貌和精神,与这里的核心人物息息相关。)
建筑师王澍以宁波博物馆获得国际建筑界的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奖,而宁波博物馆的建造方法,取法慈城;2010年,英国BBC电视台在全球精选出18个“传承的英雄”作为文化保护的典范,慈城是中国唯一入选者……频频获得国际大奖的慈城,在哪里?
( 慈城 于继东绘 )
第一次见到慈城时,说实话,我很沮丧。站在最高处的青龙山俯瞰这个号称“古城”的小镇时,原以为会看到一大片壮观的院落和连续的瓦浪,但是没有。在瓦浪和院落之间,毫无美感地穿插着建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楼房和工厂,就像城乡结合部。
但是,古城的大格局非常完美:因为有完整的护城河环绕,使古城成一独立的地理单元。这个单元近似方形,但南北稍长,整体形状如龟背。进入古城,需要先穿过护城河上的小桥,再过城门,才能进入。在古城外围,北边有一大片湖泊,即慈湖,是古城的水源之地,也是曾经的文化中心所在。再外围,是如同屏风一样将古城围合的山峦,但这屏风的东南角留有一处豁口,即我所在的青龙山尾部,那是通往大海的方向,由一座道观(清道观)把守。
下山来,进入古城内部,印象越加好起来。古城街道格局如棋盘,但这棋盘很小,只有三纵七横,它们决定了古城的尺度和肌理。漫步城中,会经常邂逅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它们的外观无一例外地质朴简单,如果不推门而入,难以想象里边的内容。老百姓的朴素院落随处可见,二者交错分布,并无明显界线。
从高处俯瞰到的外观风貌上的不整齐(现代楼房镶嵌于传统院落之中),被人们内部生活的和谐消解了——不管是传统院落中的人家,还是现代楼房里的住户,人们都在一种不紧不慢但秩序井然的步调中生活,而半个小时前,我还置身于宁波,那里的人行色匆匆,正迫不及待地使自己与国际接轨:建造越来越壮观的国际港口、引进各种国际连锁品牌、城市不断往外扩展,往高处生长……从宁波退回慈城,就像从喧闹的广场退回到一座安静的院落里。
慈城太安静了,以至于很多宁波人都不知道它,但它的过去一度十分辉煌。
慈城原为慈溪县县治所在,唐开元二十六年(公元738年),宰相房玄龄的孙子房琯被任命为慈溪县县令,房琯察天文观地理,将县城建在这里——他所看重的,正是慈城三面环山,东南角面朝大海的方向处又留有豁口的这种地理格局。房琯仿造长安格局,在仅有2.17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完整地建造了一座县城,像是微缩版的长安。慈城将这格局一直保留至今,已有千余年历史,成为国内唯一保留了唐代县城格局的城市所在。
但唐代以来,慈溪的海岸线不断往外延展,慈城渐渐从临海之地变成内陆山地。为了发展海上经济,1954年,慈溪县将县治迁至今慈溪县所在地,慈城从此跌落为“镇”,并渐渐被人遗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些人在城内零零散散地新建了一批现代建筑,破坏了古城保留了千余年的完整风貌。一些人住进大户人家留下来的院落里,进行拆毁、新建。
2000年,全国刮起一阵古镇(城)热的旋风。云南丽江、湖南凤凰、山西平遥、江苏周庄、浙江乌镇,各个古镇(城)都极力挖掘自己的潜力,并以最快的速度、最高的声调,将这些古镇推向市场。被遗忘了半个世纪的慈城,也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
( 著名独立设计品牌“无用”即“例外” 在慈城做的展览,慈城主要负责人郑利群本人也是“无用”的忠实粉丝,她的衣服几乎主要买自“无用”。 )
当严再天和他的古县城保护开发公司接手慈城时,他看到的慈城已是满目疮痍:古城外观被破坏,城墙已拆毁,大量古建筑都已破败不堪……
我带着“无商不奸”的偏见去见严再天,没想到遇见的却是一位“文人”。他说,论人文,周庄、乌镇等古镇有完整的古城风貌;论景观,黄山有奇峰云海;论历史,曲阜有孔子……慈城好像什么都没有。
严再天带着员工四处走访参拜:平遥、丽江、宏村等等,它们都很好,但并没有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室内都是博物馆式的陈列,没有细节,也没有独特的风土,时间久了,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们又去台湾、日本、欧洲。在那些地方,人们完全不着急时间,珍视自己城市的独特传统,并将这种独特和传统用心地展现出来,不赶时间,也不模仿。
严再天是浙江人,过去的几十年,他目睹了浙江(尤其是乡村)的剧变。“慈城的条件比平遥、丽江、杭州都差,资源有限,不能像其他地方那样,随便尝试,不成功就拆了重建,慈城浪费不起”。
那时的慈城看上去破破烂烂,但从那些大格局的建筑物里,从人们淡定自如的生活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慈城过去的厉害。为了更多了解慈城,他和员工们一起阅读县志,拜访专家,请教老百姓,每天都有新发现。公司的员工都是慈城本地人,每天回家时,大家都把从书里看到的知识讲给家里老人听,再请老人回忆以前的故事,移民美国的80岁老人,写信回来详细描述他小时候生活的慈城,并画了很多幅画佐证……
因为这一番了解,慈城过去的面貌渐渐清晰——这里曾经书院林立,遍地才子,每个大院内都有过不平凡的人物和故事……严再天决定用心修复慈城,不辜负这孕育了千余年的底蕴。
( 台湾《汉声》杂志创始人黄永松先生对慈城影响很大,这是他在慈城举办的系列展览之一。)
但修复的目的是什么?是大幅度地改变今天人的生活,完全回到古代,还是使古城传承以前的气息,又符合今天的需求?他们设计了很多方案,一个个建立,再一个个推翻,全面对比那些走访过的古镇,再考虑现代人的需求,最后觉得:对传统的承接,重要的是某种精神和气息,而不是外形上的简单复制。后来对古城所做的修复,都是基于这样一种价值取向。
比如城墙。以前城墙很完整,后来陆续被拆毁,现在是否需要重建?当时拆毁,是因为城墙阻碍交通,如果现在恢复,会对老百姓造成极大的不便利,意义也不大。但为了提醒人们记得这段历史,他们在7座城门中选择了小西门附近,做了示意性的恢复——用现代艺术的形式,建造了一段凹凸起伏的漏空状城墙。
比如街道。慈城以前是一个大码头,因京杭大运河抵达杭州后,会继续往南,沿浙东运河抵达宁波,从那里入海。慈城紧邻宁波,又是内河(姚江)和外海的交叉点,凡是运河来的船,都需要拐入慈城,在这里换成高底船入海(在内河航运时用低底船)。所以城内水系发达,每条街道都是一半水路、一半陆路,这些水系南可出姚江,北可入慈湖。并且每天早晚两次冲洗城市,非常现代化。但后来,汽车时代来临,人们将水路全都填埋,使陆路宽了一倍。现在是否需要将它们全部恢复?如果恢复,古城景观会漂亮很多,但势必影响老百姓出行,而老百姓,而不是他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们不能喧宾夺主”,于是,也只在小西门处恢复了一小段水道,使人们可以借此想象以前的样子。剩余的街道,则用石板路(白色)和沥青路(黑色)两种材质和颜色,将路面一分为二,分别表示以前的水路和陆路,使人们记得这段历史……
(慈城本土设计师欧慎用竹子为材料,在慈城做了一次展览,这是他为展览作品画的草图。)
十多年过去,在那些同时开发的古镇经历了大力开发、开发过度、回头反省等跌宕起伏的过程后,慈城还待在原地,不紧不慢地修复。经过多年的用心修复,现在的慈城已有完整的肌理。城内格局简单,走在任何一个地方,抬起头来,都能越过近处建筑物的屋顶,看到挡在尽头处的山峦。城墙的垛口起伏有致,正对应着山峦的凹凸变化。
但慈城要做修复的,不只是单体建筑,而是一个环境。在开放的空间,建筑是为了衔接环境,所以建筑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在空间上只占很小一部分。在封闭的空间,建筑是为了在室内创造一方院落和天井,以便独处、静观。
(慈城唯一的餐厅走马楼,几乎所有菜品都发掘自浙江本土,并加以创新,声名不仅远扬至长三角,香港、台湾的著名美食家如蔡澜、舒国治等人几乎全都来此暗访过。)
在所有院落里,我最喜欢甲第世家(清代翰林院佥事钱照官故居)。共三进院落,坐在靠近门口的院子里,可以越过三道门,看到最里层的墙壁,每道门的光线和深浅都有差异,层次立即显现出来。
院落共两层,上楼,两侧的厢房各有50米长,共10扇窗户。有的窗户关着,只有花窗的缝隙里漏进来的光线;有的开着,窗外的风景便迎了进来。坐在任何一个角落,视线都有停驻的地方:近处的天井,内部种有泡桐、香椿、玉兰,稍远处有屋檐、其他院落的瓦屋顶,最远处是山峦。这些风景还会随着季节的更替和晨昏的转换而变化不定。
因为屋檐很低,室内显得幽静、清朗,与室外刺眼的光线形成反差,建筑师王澍为这种空间取过一个名字:“幽”。他说窗上的窗格似乎故意压暗室内的亮度,它不是现代建筑的窗子,为了提供某种以卫生标准为依据的亮度,而是为了让人从室内向外看的,这才是真正的户牖。当我长久地坐在厢房内,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幽暗光线后,体会到这种“幽”所表达的,其实是面对世界的一种沉静态度,一种玄思气氛。
(著名建筑师王澍受启发于慈城的碎砖墙,将这种技法用于他设计的宁波市博物馆,并因此获得了诸多大奖,包括建筑界内最高奖项普利兹克建筑奖。)
慈城虽然不为国内很多人所知,却闻名于国际,与王澍关系莫大。
当城市化的进程将大多数乡村都变身为城市的翻版后,王澍在无意间发现了慈城,从此每年都带学生来学习。
在王澍看来,乡村代表另一个文明系统:我们的时代是一个通过知识体系学习的文明系统,乡村却是一个动手做的文明系统。对建筑——其实对所有手艺来说,如果动手能力不强,根本没办法做成像样的东西。而说到动手能力,老百姓最强。“他们能做出那种朴实无华又极美的东西来,因为他们对自然朴素的东西有直接的了解,会向自然取材,尊重自然功法,真正地在无意识中顺其自然,这个是中国传统文化里一直遵从的东西。”
历史时期,慈城多大户人家,他们常修缮房屋,每次修缮都会扔弃一些旧砖瓦。老百姓因陋就简,将这些不成体系、七零八碎的旧砖瓦捡回家,垒砌成自家房屋的墙壁。慈城大多数老百姓的墙壁都由这样的碎砖瓦垒砌而成,这是一种利用回收的旧砖瓦进行的循环建造,一堵墙可以使用最多达80多种旧砖瓦,当地人称这种做法为“碎砖墙”或“瓦爿墙”。
从10年前开始,王澍就带着学生对慈城的乡村建筑进行考察。一次,他撞见当地老百姓正在垒碎砖墙,他感动于这种朴素之美,又惊讶于老百姓的技艺——和整齐的新砖瓦不同,要将这些规格、体型完全不同的砖瓦垒成一堵牢固的墙壁,需要高超的技艺,在浙江其他乡村,这种技艺因不再使用而行将灭绝。王澍当即令随从的学生跟着老百姓学习,并在2006年时,将这种砌墙方法展现在了威尼斯建筑双年展上,使全球的建筑师都大为吃惊。
王澍日后的建筑作品:杭州中国美院象山校区、宁波五散房、宁波博物馆,都采取这种垒墙方法。而正是宁波博物馆,获得了国际建筑界的最高奖项普利茨克奖。但是最初,当他使用这些破碎的砖瓦建造宁波市博物馆时,曾遭到激烈指责,人们说他在一个现代化的新城区,坚持表现宁波最落后的事物。他的反驳是,博物馆首先收藏的就是时间,这种墙体做法将使宁波博物馆成为时间收藏最细的博物馆。慈城的碎砖墙打动他的,正是这种基于实用原则,却接近朴素至极的无意识的美,和他们无意间对时间的收藏。
浙江发展太快,很多率先致富的乡村都已经开始自发地摧毁重建,而重建的部分,不过是对城市的粗糙模仿。但是中国以前有一个文化传统,所有的知识分子最后都要回乡,这使中国最杰出的文化都诞生于乡村,所以古人说“礼失求诸野”,乡村所在的“野”,一直是城市的老师。但是按照现在的趋势,“有一天礼失而求诸野的时候,那里的老师已经没有了”。庆幸的是,慈城还在有意识地努力保留,“对比现在这个时代,这有点有力挽狂澜的勇气”。
采访/文字:Daisy
照片提供:朱英豪、汉声
感谢参与的所有人和读者,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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