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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奚志农:我和野生动物那点儿事……【班夫独家专访系列】

行李 行李
2024-08-24

【6月班夫专访之 奚志农】


约奚志农时,他刚结束在北京班夫电影节上的新纪录片公开试映,第二天早晨四点起床赶飞机回大理,下了飞机立即准备上苍山的行李,他告诉我:等晚上89点,没有光了再打给我吧,这是一个摄影师对时间的划分:有光的没光的。采访便在没有光的晚上开始,连续两个晚上,他在还是冬天的苍山顶,从30年前的某次拍摄开始……

(奚志农和他拍摄的照片。看了这样的照片,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他的照片能够保护他镜头里的动物)


行李&奚志农

行李:今年班夫电影节你又带了个片子去对吗,《云上的家庭》,是什么内容?

奚志农:对对,你应该看到了吧?我们前天活动,野性中国的公众微信号或者其他的渠道或许看到一些。

行李:知道片子在展映,具体内容不了解。

奚志农:这是我们野性中国团队历时三年拍摄完成的又一部滇金丝猴纪录片,四月份在纽约和华盛顿做了三场放映,四月二十九号PBS(美国公共电视台)首播。我在北美的时候,Tina班夫中国负责人)跟我讲,不然我们来帮你推广片子吧。最后我们商量的结果就是做一个媒体的试映会。

行李:片子名字叫什么?

奚志农:中文版的片名现在还没有正式定,大概就叫《云上的家庭》吧,PBS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我不喜欢,叫做《香格里拉的神秘猴子》。这个纪录片我们要做中文版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做出来。

(奚志农在今年班夫电影节现场)


行李:最早怎么进入野生动物拍摄方面呢?

奚志农:我的野外生涯是从1983年开始的。那个时候我连照相机都没摸过,只是跟着我的老师出去参加一部科教片《鸟儿的乐园》的拍摄,是摄影助理的助理。我们第一站就来到离我家乡不远的地方洱源。洱源在《徐霞客游记》里都有提过,说这个地方有座山叫做鸟吊山。每年秋天的时候,当地人要举着火把,鸟就向着火把飞过来了。我们到洱源,其实不是为了拍候鸟迁徙,因为没有《迁徙的鸟》那样的水平和能力,只是为了抓到很多鸟,天亮之后再用绳子拴着它的腿去拍。我对这样的做法很不可理解,我就跟摄影师说旁边有鸟飞过啊,镜头赶紧转过去啊。人家肯定不会转镜头的,拴树上的多好拍啊。但对我这个喜欢鸟的年轻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一个事情。当电影拍摄结束时,我暗暗下了个决心,一定要学会摄影拍自由飞翔的鸟。

行李:年轻的时候就特别喜欢鸟?

奚志农:不是年轻的时候,是童年。大概是4岁还是5岁的时候,我养过一只麻雀。不是在笼子里养,是在我的肩头、头顶和手心上养的。我吹口哨,它能从屋顶上飞到我的肩上、我的头上。我还养过一只鸭子,把一个毛茸茸的鸭子养成一只很漂亮的公绿头鸭。就因为童年的成长环境吧,我天然的认为世界应该是这样的,天应该是蓝的,水应该是清的。

行李:你的老家是巍山,小时候生活环境是什么样?

奚志农:巍山在下关南边50公里,南诏的发祥地。我妈妈教书的学校围墙外面就是农田,农田过去就是山了。所以夜幕降临的时候,偶尔能听到狼的嚎叫。那个地方是一个古代的书院,有很巍峨的大殿,也有非常高大的桉树,所以猫头鹰每天晚上在高大的树上叫。我在巍山的街上有一次还看到猎人打了一头豹子,扛着从街上过去。我要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妈工作调动到昆明,不得不离开我那么热爱的土地。我记得当时抱着一根柱子,不想走,最后是被大人把手给掰开,拖走的。

行李:去了昆明,生活的环境就变了。

奚志农:虽然那个时候的昆明不知道比现在自然、可爱多少倍,但对于我来说已经很恐怖了,可以看到很多的汽车,虽然和现在相比根本不算多。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对城市有种恐惧和不接受。到我上四年级的时候,我舅舅从下放的地方回到昆明,去了云南省干部疗养院,在安宁温泉,他们宿舍区围墙外面就是森林,所以从我舅舅回到温泉后,我差不多每个假期都是在他们家,无论寒假暑假。

行李:然后就扎到森林里去了?

奚志农:对啊。那时候还要烧柴嘛,我舅舅带着我去砍柴,他喜欢玩弹弓,也给我做一个小的弹弓,跟他一起去打鸟。我试图做鸟的标本,到省图书馆去找鸟类标本制作的书,但能找到的书很有限,我记得有一本是五、六十年代出版的《中国经济动物志·鸟类分册》,因为当时把所有野生动物都当作资源。

行李:当时常见的有些什么鸟?

奚志农:他们院子里经常有黄臀鹎,有一次有只大杜鹃飞到我舅舅院子里的树上,结果我竟然给人家打了一弹弓,可能力气不够大,没有给它造成致命的伤害,飞走了。

行李:有什么特别印象深刻的动物吗?

奚志农:有两次。一次是白天在林子里面,看到至少五六只猫头鹰,还有一次看到两条非常大的蛇在打架,被吓了一大跳。

行李:当时的山还比较野,现在成都附近的山想看个松鼠都不容易了。

奚志农:对,我上初一的时候,我们的农基老师——那时不叫自然课、也不叫生物课,叫农业基础知识——还带我们去昆明附近的山里采药,但是现在别说小学生,大学生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白马雪山、高黎贡山、无量山,到秦岭、唐家河、独龙江……野外30年,奚志农从一个摄影助理的助理(最上面一张图),一步步成为全球最有影响力的40位摄影师之一。)


行李:从喜欢鸟,转到拍金丝猴,有什么样的心路历程吗?

奚志农:很自然。通过83年拍电影的刺激,我开始尝试着拍鸟。随着拍摄的深入发现仅仅关注鸟是不够的。

行李:第一次看到滇金丝猴是什么情景?

奚志农:我们的营地就选在金丝猴经常会出没的地方,但是毕竟它的活动范围太大,超过100平方公里,而且都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方。那是1993年的9,我和同伴离开营地找猴子巳经一个多星期了,我们把猴子可能在的地方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最新的猴粪也是3天以前的,只好沮丧地返回营地。当大伙筋疲力尽的来到接近大本营的一处沟底的时候,只听到同伴大叫一声:猴粪”!,啊!竟然是新鲜的猴粪!我们兄弟几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力量,爬那个坡大概只用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几乎是跑上去的,沟底大概是3900米,冲到4300米的山脊线。

行李:上去就看到啦?

奚志农:在林子里穿行的时候就听到了猴子的声音,但是舍不得有一秒钟的停留和迟疑。因为你在林子里看到猴子也不行,你得找一个制高点拍摄。冲到山脊线之后,我就找了一块突出的岩石,脱下外衣把我的摄像机摁在那个石头上,开机,把镜头推到最长,当焦点好了之后便按下摄制开关,直到这时我才舍得用我的眼睛好好看看金丝猴。

行李:穿过林子的时候,猴子应该也会感觉到你们来了,有反应吗?

奚志农:距离远,距离远。猴子基本没有反应。

(奚志农是第一个将滇金丝猴的精彩影像展现给大众的摄影师,也因为这些影像而保护了它们所在的山林)


行李:听上去真好呀。来聊聊滇金丝猴所在的白马雪山吧,呆了那么长时间,对这座山肯定也特别熟了。

奚志农:92年的11月份开始拍摄时,已经是深秋了,白马雪山山脊线一带的大果红杉(也叫落叶松),已经是非常非常金黄的了,而且这个时候已经下雪了,气温很低。早晨起来,在金色的落叶松上都能看到水汽凝结所形成的树挂。

行李:上次看乔阳的采访,讲到白马雪山很有情感,每个季节都特别美吧。

奚志农:白马雪山落叶松比例非常大,特别是主峰的整个沟谷。如果秋天沿着214国道去德钦,过白马雪山垭口,就能看到雪峰下的一片金黄。我自己经历的更多是春天吧,935月我们重新回到4300米的营地,冰雪还没有融化,杜鹃花就已经开放,杜鹃花的花瓣掉在雪地上。雪化了之后,草甸的颜色也在变。很快就从鹅黄变成嫩绿,然后变成油绿或者墨绿,而更多的杜鹃花从低海拔到高海拔依次开放。这,就是白马雪山的春天。

行李:想着就很美。

奚志农:整个5678月,不同种类的高山植物竟相怒放,不同颜色的绿绒蒿在高山流石滩盛开。还有种类繁多的报春、虎耳草、鸢尾、耧斗菜、柳兰、毛茛等等。当时有人问,你三个月在野外,怎么消磨时光呢?忙都忙不过来,怎么还要消磨呢。

(早年在白马雪山工作时的情景)


行李:大自然每刻都是不同的。

奚志农:早晨天不亮起来,扛着摄像机到一个选好的点,等着这一天的日出和云海,看能不能有很好的结合,结合得不好,都舍不得开机,因为没有那么多磁带。我拍了三年,只用了不到30盘磁带,一盘磁带就30分钟,胶卷少得可怜,3个月一趟,我只有67个过期反转片。

行李:胶卷少,用得珍惜。你在山上每天都怎么忙法?

奚志农:每天天还不黑就可以睡觉,天还不亮就可以起来,多幸福啊。除了拍摄变化的天气和季节,还有同伴们的工作啊,或者就去看看能不能拍到大噪鹛或者绿背山雀等等。对了,第一年去的时候,离我们营地不是特别远的地方有个牛棚,那天接近牛棚的时候惊跑一群血雉。原来牛棚的牧人10月份才走,可能吃的东西比较多,这里就成了血雉的觅食场。直觉告诉我这会是一个绝好的拍摄地点,于是当天晚上我就搬到牛棚去住,希望第二天天亮时血雉在我牛棚前出现,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天亮不但血雉出现了,竟然还有白马鸡。

行李:多近?

奚志农:10米左右吧,我拿的是一个矮三脚架,大概只有几十公分高,那个牛棚的墙一米五一米六的样子,摄像机在脚架上没办法拍,白马鸡出现后,我只好把摄像机扛上肩。当时非常非常激动,虽然83年第一次野外工作在中甸看到过一群白马鸡,但当时那群白马鸡飞快地就离开了,完全看不仔细,而且距离很远。这次我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白马鸡,我拍了一个镜头说,不能再拍了,镜头完全是晃的,因为激动得完全不能自己。赶紧拍几张照片,我当时是借老柯的相机,第一代的自动聚焦相机,结果他那个胶卷已经只剩最后几张吧,咔咔咔拍了之后,胶卷就自动倒片了。倒片的声音在旷野里就像火车过一样,我赶紧蹲下来捂着相机想让它的声音小一点,免得惊扰了白马鸡。其实倒片的过程没那么长,但我当时就觉得好像经过了好长时间。等片倒完了,我换上胶卷,探出头来看,什么都没有了。


(让奚志农激动得不能自己的白马鸡)


行李:埋伏了三天,后两天呢?

奚志农:最精彩的是第三天,因为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天还没亮就把门打开了,并且把话筒直接搁到了牛棚的外面。太阳升起的时候,白马鸡如约出现了,首先是咕噜、咕噜的声音传过来,然后一只、两只、三只……只至十二只进入我的取景器,而且话筒正好朝着它叫的方向,声音之真切,直到今天都还能记得那声音。

行李:要找猴子的时候呢?

奚志农:找猴子时候呢,你要翻越一个个垭口,一路也得注意猴子留下的采食痕迹,还有猴粪,大家在林子里穿行的情况,我还要拍摄。我和几个兄弟要背着我们所有的东西,帐篷、睡袋、相机、三脚架,还得带上米,带上一口锅,还得背一个空的壶,如果预计到达的宿营地没有水,还要先在路上去打好一桶水背着过去。可能一个礼拜两个礼拜都是这样,每天大家都得自己背所有东西不断的寻找。

行李:有请向导吗?

奚志农:我的同伴就是(向导),去那里三年了,保护区的两个兄弟,还有一个协作队员。有时候找到营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得赶紧生火。可能一个人生火,两个人搭帐篷,一个人去找柴,我就在那个时候就认识了TheNorth Face帐篷,是美国研究生老柯带来的,有时候帐篷要挤四个人进去,一般把饭做出来的时候天早黑了,那时候又没有头灯,是用传统的一号电池的虎头牌手电。

行李:在山里,有时候会不会觉得害怕?

奚志农:好像倒还真没有。找猴子的时候,我们在宿营地,半夜醒来的时候,还能听见狼的嚎叫,而且离我的帐篷也不是特别远。早晨起来,在帐篷附近看到狼的粪便,觉得这很正常啊,这个林子至少是个健康的森林啊,还有肉食动物存在。有一次我们在找猴子的时候,中间过一条溪,石头上就有狼刚走过的爪印,水迹还很新,就在我们之前几分钟。还有一次我在营地听到狼的嚎叫,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就把观察猴子那个15倍到45倍的单筒望远镜搬出来了,朝着对面高山裸岩的地方搜寻,竟然真让我找到了。有一只狼在仰天长啸,但是距离太远了,没有办法拍。后面真正有机会拍狼,是在可可西里和阿尔金山了。

行李:现在你在白马雪山工作二十多年了,经常去当年那个营地吗?

奚志农:特别遗憾啊,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再回到营地去,真是有点说不过去啊。


(这就是那个美丽的村子,地球上最后的净土)


行李:讲讲你纪录片里那个美丽的村庄吧。

奚志农:这个村子叫那仁村。不知道你看过我的一张照片没有,阳光从云缝洒下来,把这个美丽的坝子打亮,这个照片上过美国国家地理出的一本书,书名就叫《地球上最后的净土》,封面就是这张照片。这个村子不是当年我们拍猴子的必经之路,所以在拍摄的三年里,我都没有机会到这个村子,但是会经过这个村子的牧场。我第一次到村子是98年,和保护区的护林员鲁茸成了很好的朋友,后来有了手机,他还时常和我通电话,他女儿前年12月结婚,我从南极赶过来参加婚礼,我成了最远的客人。我认识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大概8岁。

行李:多少人的村子?

奚志农:43户人家,过得是半农半牧的生活。平时搬牧场,挖虫草的时候都可能能见到这些猴子。祖祖辈辈猴子和它们都在一个区域,也算是见怪不怪了。

行李:跟这个村子感情很深吧?

奚志农:98年之后,99年,2000年、2001年,2002年,一直在拍摄这个村子,我们当年那群猴子也经常到他们村子附近。我好像成了全村的一分子,村里一些重大的事情也要征求我的意见,我给孩子们讲过课,也争取过小的项目,让村民上山去清过钢丝套。然后也在拍鲁茸他们家嘛,拍他的女儿茨里拉姆,拍他的妈妈,拍他们家的劳作,在牧场、在种青稞,拍他的邻居盖房子。中途断了一下,后面06年路通了,07年春节,我带着女儿回到村子。我们一行人在村头得到了全村的盛装迎接,那一趟我还带着即拍即打的打印机,给四十几户人家拍了全家福,同时给全村人在村头拍了全村福。所以这部新纪录片的中文版可能会扩充,也许会是上下两集。《云上的家庭》是一语双关,既是猴子的家庭也是人类的家庭,鲁茸的家庭在这里有一个历史感嘛。

(茨里拉姆,从采蘑菇的小姑娘到漂亮的新娘,奚志农都记录了)


行李:嗯,孩子长大,结婚,很有历史感……我们先把可可西里这段聊了吧,97年去的可可西里?

奚志农:之所以有可可西里的行程,是因为杨欣(绿色江河创始人)跟我讲,他要跟野牦牛队去巡山,问我能不能去,我说,哇,太棒了。但我那个时候工作所在的东方之子是人物节目,不是新闻节目,《东方时空》另外一个新闻节目叫做时空报道,我就去找他们的制片人,说有这样一个事儿,我们平时都是从国际新闻看非洲反偷猎队伍怎样去抓偷猎分子的,在中国,我们也有反偷猎队伍,但是从来不被外界所知,也不被媒体报道,他们要去巡山,我就跟梁建增讲,能不能你们时空报道做个节目,你去我们组借我,说要去那么艰苦的地方,需要野外摄影师。你去借我了,我就跟我们组的负责人说,野牦牛队的队长、杨欣啊,都是特别值得拍的人物,顺便拍个东方之子。用了这样的技巧,才得以成行。对于去这样的地方抓盗猎分子,时空报道还很紧张,还借了水均益他们在伊拉克用的防弹背心。但我没带。

行李:没开车吧,怎么去的?

奚志农:公共交通,我和时空报道的一个记者一起,青海林业厅把我们送到格尔木,从格尔木见到野牦牛队后一起进去的。在我去格尔木之前,他们才刚刚抓了一伙儿盗猎分子,缴获了400多张皮子,还有公羊的头骨,我们过去后,扎书记就带我们去看了,还有缴获的北京吉普。

行李:进去巡山,具体是怎么样一个情况?

奚志农:当时杨欣的索南达杰保护站刚刚建好,我就提议先在索南达杰保护站休息一晚上,适应一下。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时空报道的记者就觉得身体有问题,我就说没关系,我一个人去吧。所以整个巡山的过程中,我要充当摄影师和出镜记者。那时候巡山设备和装备都非常有限,我记得有一辆卡车,扎书记一辆丰田,杨欣从青海环保局请他们派了一辆丰田,还有野牦牛队一辆老的202警车,总共4辆车。每天晚上扎营,野牦牛队的兄弟要扎一个大帐篷,让杨欣我们两个住,还有部分队员也住在这里面。但是还有不少队员直接睡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露天里,早晨起来还要把用喷灯烤汽车的油底壳。我们那一路,车还掉到冰河里,还要挖车。

行李:后面呢?

奚志农:那一趟我们从楚马河出发,过了很多湖,卓乃湖、西金乌兰湖、可可西里湖,后来到了索书记牺牲的地方太阳湖,后来还到了新疆境内的鲸鱼湖,鲸鱼湖全长差不多50公里,我们就在鲸鱼湖的冰面驰骋了50公里。我们也到了他们一个月前抓偷猎分子的地方,一片狼藉,抓到偷猎者后,他们把偷猎分子的车开回来了,把偷猎的藏羚羊的皮子运回来了,但偷猎者丢弃的油桶、帐篷都还在那儿,扎书记就下令都烧了,我在火光面前还客串了一次出镜记者。整个行程呢,在我们那么大幅度的、跨区域的巡山过程中,值得欣慰的是没有偷猎分子出现。所以至少在这段时间,藏羚羊是安全的。但是藏羚羊都极度怕人,每当我们进入一个新的区域,看到天际线的那一头都是滚滚的烟尘,藏羚羊在跑。


(当年去可可西里巡山,见到壮丽的风景,成群的野生动物,也见到偷猎分子留下的惨况)


行李:给我们描述下可可西里吧。

奚志农:因为是冬天,所有的水面都结冰了,无论是小河、大河,还是湖,除了含盐量最高的西金乌兰湖以外,所有的湖都是冰冻的。所以如果没有野牦牛队对那个地方地形那么熟悉的兄弟在前面带路的话,那真的不知道怎么走。到处是车辙,淘金者的、偷猎分子的。还看到很多偷猎分子留下的痕迹,铁皮的汽油桶,甚至还有坏了的车陷到冰河里面的,车顶还露在外面。之前听说可可西里无人区什么的,那次进去感觉是触目惊心的,淘金的人淘过的河滩是已经完全不成样子了,还有偷猎分子留下的那么多东西。

行李:看到的野生动物多吗?

奚志农:多,我更感兴趣的肯定是里面的野生动物,藏羚羊、野驴,我们还看到300多头大群的野牦牛。当时那群野牦牛是公牛围成一个圈,把母牛和小牛围在当中,做出防御的架势。距离比较远,大概两百多米。还有个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我们在过一个冰河的时候,我发现藏羚羊的毛和胃,准确地说是它胃里的内容物,这说明有一头藏羚羊被狼给干掉了。因为正常情况下,狼不可能抓到藏羚羊,因为藏羚羊跑得实在太快了,所以狼只有在冬季时把藏羚羊往冰面上赶,当藏羚羊摔倒后才可能被狼抓住。

行李:有近距离的吗?

奚志农:都很远,因为那时是藏羚羊的交配季节,所以它的全部精力都在追逐母羊或是赶走其它竞争对手,相对来讲,比平时它的警觉性降低,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拍了这样一个镜头:远处是雪山,还有点云在缭绕,一队藏羚羊开始出现,先是母羊,一只、两只,从我的画面中从右向左走过,走进画面,再走出画面,最后是一只公羊。另外还有一次,那时我坐在扎书记的车上,我现在稍微有点模糊,大概是98年元旦中午,或者971231号中午,我们去(或者出)布喀达板峰的路上,突然一头野驴出现,和我们的车并驾齐驱,跟了我们一段,我用一个广角抓拍到了这个画面,因为气温太低造成相机测光系统不准,曝光过了两级半到三级,幸亏是负片,要是反转片,这张照片就没了,这就是我著名的那张四蹄腾空的野驴,远处是一排雪山,雪山的顶上还有被吹起来的雪雾。


(这就是奚志农那张著名的四蹄腾空的野驴照片)


行李:《云上的家庭》什么时候出中文版?

奚志农:希望秋天时能做好

行李:是拍的一个家庭?

奚志农:是一个家庭,因为现在可以做到个体识别了。Tina讲,片子看完后,感觉完全不是在看猴子,跟我们人类一样的。怎么讲呢,灵长类动物,在滇金丝猴家庭里可以找到我们对应的影子,其实跟我们是一样的。我记得很多年前,昆明动物所的赵老师给我们讲峨眉山的猴子的时候,他讲有特别卑劣的猴子,也有特别高尚的猴子。当然我们观察的时间还不够长,但我相信在滇金丝猴的社群是一样的。

行李:这个家庭成员有哪些?

奚志农:滇金丝猴是一夫多妻的家庭结构,我们选的这个家庭也一样……我们找到了当年的那群猴子,也观察到了当年的状况,当年那个种群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这就说明,20年过去了,这个区域依然还有钢丝套,钢丝套对它们有非常大的危胁,因为它们经常下地。前年我拍当年那群时,就看到至少两只母猴的手断掉了,非常糟糕,因为钢丝套勒住之后,它就拼命挣脱,最后就挣脱得断掉手了,骨头没有皮肉的地方就会坏死,最后从关节的地方脱落。这一群里也有一个大公猴,也没有手,基本上都是同样的原因。

行李:金丝猴的寿命有多少年?20年后看到的,还有可能是当年看到的吗?

奚志农:我觉得可能都没有了,都是它们的后代了。

行李:种群变大了吗?

奚志农:变大了,我没有看全,只有一次在过流石滩时看过,照鲁茸的说法,大概有300400只。

行李:这就是近三年跟猴子很近距离接触?

奚志农:对,现在对它们同样有一种担心。20年过去了,当年我见过的猴子都不见了,但还是牵挂。


奚志农: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野性中国”创始人,第一个将云南白马雪山的滇金丝猴展现给大家,并由此保住了它们所在的区域。致力于以野生动物的拍摄来保护它们,入选全球自然摄影师影响力Top40。奚老师就是这样在还是冬天温度的苍山顶和我们聊完采访的(上图)。


采访:April

整理:Daisy

照片提供:奚志农/野性中国

统筹:赖国平

这是行李的第59篇原创访谈。谢谢你们耐心阅读到这里,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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