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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陈丹燕:没有旅伴,一个人才能自成一个宇宙

2015-08-07 行李 行李

她是中国当代最重要的旅行作家,也是作家里第一个走出国门的背包客,她以十数本脍炙人口的旅行专著,回赠过去20多年的旅途,在她新出版的《我的旅行方式》一书里,总结了这些年的旅行哲学。

想起和她的几次交往,也算不打不相识。那时我还在杂志社工作,交往当然是约稿。第一次约稿,是因为她刚从爱尔兰进行了一趟寻找凯尔特文化的长途旅行(后来她以《我要游过大海》一书纪念这次旅行),文章绵长、深邃、隐秘,几乎连标点符号都不用动,我向杂志社申请了最高稿酬(史无前例),那是她很有代表性的为写作而进行的主题旅行。第二次,是因为世博会期间做上海专辑,她几乎被视为张爱玲之后最能代表上海的作家,她口述,我整理成文,她改了很多细处,这是她自己所在的城市,她很谨慎。第三次,她和家人进行了一趟很私人的哥斯达黎加之旅,我向她约稿,行文内容和风格都和以前不同,我们进行了一场编辑和作者之间的“撕扯”,即使后来我们共同的朋友,著名雕塑家向京从中讲和,也各不相让。

这一次,无意间赶上她的新书出版(再版),我们聊了很多,很深,也问了很多私人化的喜好,再回头看过去那些或愉快或各自坚持的交往,忽然豁然开朗。她所有的性情,在此一览无遗。丹燕老师,我喜欢你。



行李&陈丹燕

1.真正的背包客:自由,穷而勤俭

行李: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旅行的?

陈丹燕:很早,92年开始就做为一个背包客就出国了。

行李:当时还没有欧盟吧?

陈丹燕:对的,当时还没有欧盟呢,德国钱和奥地利钱是两种钱,不像现在那么方便。

行李:你自称背包客?

陈丹燕:对。

行李:现在遍地背包客,但感觉和你那时相差甚远。

陈丹燕:我刚出国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叫背包客。在我年轻的时候,中国很穷,外汇管制,只有书在国外出版,才能得到外汇的版税,那时候国外的出版商都会问,你要美元还是日元呢?你要汇到中国哪个账户呢?那时候如果我要求直接汇回中国,因为外汇管制的原因,中国银行会强制换成人民币,而且是用最低的买入价买进我户口上的外汇,再用最高的卖出价卖给我自己。我觉得不划算,就对我的出版商说,留在出版社吧,等我想要出国的时候,你给我一张支票,让我支付自己的旅行。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就不可能像其他中国游客一样,报一个旅游团出国。而且那时候中国根本没有因私旅行签证,所以我每一次都是以作家的身份去国际书展,或者新书朗读会,也只有获得出版商邀请我才出国。我目睹了这个国门是怎么打开的,以及中国自由行的人是怎么从无到有——所谓自由行就是你不跟旅行社,这是最能够辨别的标志,也就是说,你是一个散客,但是散客又并不就是背包客。


行李:区别在哪儿?

陈丹燕:比如说,我去探亲,我也是散客,对不对?但不是背包客。背包客在我的感受里就是一个人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你是没有任何接应的。你不是为了去会朋友,去探亲或是工作,你只是想要去看一个地方,要一个人面对陌生的世界。你是自助的,背着你所有的东西,不会有人会帮你提行李,不会有人给你买飞机票,自己照顾自己的身体与心灵。这是真正的自由行,自由巨大,压力也巨大。

行李:还有什么其他特点么?

陈丹燕:我自己的感受就是背包客身上永远是有伤痕的,因为你一直要背着东西。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世界上有双肩背包这种东西,我背的是很古老的单肩背包,所以走一天下来,肩膀上都是紫血块和勒痕,晚上洗澡才发现牛仔裤把腿也磨破了,脚起泡更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一直需要邦迪。我经常去看博物馆,博物馆里的餐厅很贵,咖啡比外面贵很多,我就想自己带着水进去,但是有的博物馆是不允许带水进去的,所以经常是又渴又饿。我当时想,只要两天不在这个博物馆里吃饭,就能省下钱去看下一个博物馆,所以一直饿着。我觉得这个才叫背包客,旅行是想学什么,而不是想享受什么,当然背包客的确是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没什么钱。

行李:虽然没什么钱,但还是花了很多在博物馆上。

陈丹燕:我在最初做背包客的十年里,花了很多时间和钱在博物馆,总是在超市买东西回来做三明治,然后在我的包里面加一个小包,放水和三明治,博物馆里通常都有一个院子,你可以在那里吃你的食物,茶是最便宜的,冷的时候你可以去买热茶喝,很舒服。现在我也很怀念那样的日子,年轻,自由,穷而勤俭。

行李:那时候在欧洲旅行会遇到别的中国人吗?

陈丹燕:有,那时候我所见到的中国人都喜欢而且非常努力地看博物馆,有礼貌,看东西非常仔细,他们大都也没有钱去博物馆餐馆吃饭。但我现在已经不大看到这样子的中国人了,现在大家都在博物馆里面吃饭、玩,还大声喧哗,没有那么多人热爱博物馆。所以我觉得背包客变了,我也理解,你们的资讯不是来得那么困难,不需要像我们那么努力地看博物馆。

行李:突然感觉我们这一代背包客很惭愧。

陈丹燕:你们现在比我们有钱多了,而且比起我们,也太有条件了,有各种资讯支持,有网络和攻略。没去德国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有Lonely Planet。你们的幼年时代,中国已经开放了,所以你们没有那种像被关在监狱里刚放出去的犯人的感觉,那时候我看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要多看一点,也不知道回到中国以后,是不是就意味着永远都看不见了。但这是时代不同造成的差距,你不需要惭愧。你们的好命,我也很羡慕。

行李:那个时候出去一趟真不容易啊!

陈丹燕:我当时出去的每一个签证都是商务签证,因为没有旅游签证,那时候要保持拥有商务签证,就要保证你的书能继续在国外出版,不然你就无法获得签证,所以你就必须非常努力的写作。所以你们这代背包客和我们当年很不一样了。



(陈丹燕的旅行足迹,20年间,她几乎都以背包客的方式完成这些旅行,即便现在可以有人全程为她安排,她也依然保留了很多必须自己动手的环节,比如自己预定酒店,下图便是她自己在Airbnb网站上预定的住处)


2.只有感受力才是必备的行李

行李:那时你的旅行开销大吗?

陈丹燕:那个时候对我来讲,一次旅行就把我所有的版税用光了。

行李:但是值得!

陈丹燕:这个钱用在旅行上,对我来说,最适合不过了。

行李:这和你的写作相铺相成。

陈丹燕:我当时并不觉得旅行是为了写作,我就是为了出去看世界,所以我在旅行十年以后才开始写旅行。

行李:没有这些旅行经历,也不会有你后来那些书。

陈丹燕:没有这些旅行经历我是不会成为一个旅行作家的,但那个时候没有“旅行作家”的概念,没有人知道我会变成一个旅行作家。

行李:旅行时必带的行李是什么?

陈丹燕:细想一下,竟然没有的。也许我带一个自己在家就用的枕头套。我择席,所以凡一架新床,总是第一第二晚不能睡熟。还是在德国做巡回朗读会的时候,那时隔两夜一定会换一个城市,睡一张新床,折腾得太厉害了。也是在那时,好像是在柏林短休,接下去要一路去瑞士的索伦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要是有属于自己气味的东西贴在脸上睡,会安稳许多。所以开始带被套,到了酒店先把被子套在自用的被套里再睡。后来独自旅行了,被套还是太重,所以用枕套代替。

现在我的旅行并不赶,我也不像年轻时那样需要睡眠了。现在即使夜里不能入睡也不要紧,可以下午补觉,或者留到晚上再睡。所以我也可以不带枕套了。

晚上睡不熟,就起床来夜游,也是特殊的经历。这个发现是在贝尔格莱德。我住在老城中心的莫斯科大酒店,下半夜就起来,沿着坑坑洼洼的米哈依洛大公街,一直走到1999年大轰炸时贝城居民开反战音乐会的共和广场。七十八天夜夜轰炸早已结束,可弹坑和轰炸纪念碑以及被炸毁的房屋还可寻见,在沉睡的寂静中感受轰炸遗留的各种震颤,这也是旅行中难得的所见。

我还记得那些路灯下关门的咖啡馆里面,天花板上挂下许多长长短短的桌灯,灯罩是各种第一次世界大战左右男人用的旧礼帽。面包店里陈列着我在土耳其时见到过的细长面包卷,充满东方风格的面食令人想起突厥人,古奇店里陈列着新款太阳镜和包包,给游客换钱的小店铺上手写着隔夜的美元与欧元与第纳尔的牌价。夜游给了我白天所不能见的。

在老城中心的画廊处,塞尔维亚最重要的出版社的斜对面,有个美术学院学生的画廊。在路灯下,我看见橱窗里正陈列着学生们的照片作品,那是一些做鬼脸的小孩,大轰炸后出生的小孩。后来我早晨又去了一次,拍下那个橱窗,作为《我的旅行方式》的封面。

其实,旅行中没有什么是必带的,感受力才是必带的内在武器。


行李:相机呢?

陈丹燕:就带一个小单反,不能超过2公斤,最好是1公斤左右。我不会带很重的相机,太重的相机,太夸张的镜头都会影响我的思维,我需要用的是与我肉眼的视觉最接近的镜头,对我的手全无负担的机身。


行李:现在是背包还是行李箱?

陈丹燕:我从前是背背包的,后来背伤了,我的按摩医生就告诉我最好不要背东西了,因为它会引起我的头痛。现在如果有重的行李,会使用行李箱。


(到最后,没有什么必须携带的行李,感受力才是最重要的,但有相机随手记录下这些瞬间,感受力才得以饱满地浮现出来。最后一张即新书封面,封面照片便来自那次在塞尔维亚的夜游)


3.在地性与游离感

行李:你以背包客身份旅行20多年了,最长的一次旅行是在外漂了多久?

陈丹燕:5个月左右,在欧洲。那次我从波兰到德国,再到法国,再到西班牙,再到葡萄牙,再回到德国,然后去波兰、去俄罗斯,从俄罗斯回中国。

行李:经过几个月的旅行,回来会适应吗?

陈丹燕:我第一次和第二次旅行回来后,确实有很大的不适应,但是不敢跟别人讲。现在这个年代,你说你不适应没有关系,但是在90时代初,我不敢讲,因为大家都会说,你是中国人,你凭什么不适应中国?

行李:因为他们没有出去看过!

陈丹燕:对,大家不会理解,会说你是崇洋媚外,但真实的情况是,旅行回来后,一个人既不适应外国,也不适应中国。这是旅行者经常会碰见的情况,因为你已经被改变了。在能适应所有的环境之前,必须经过很长的不适应所有环境的阶段。

行李:一个经常旅行,写作也以旅途为主的作家,回到自己所在的城市里,到底会有怎样的眼光和心境?出门多了,好像即便在自己所在的城市,也总是一种观察者的视角。

陈丹燕:第一次从德国回到上海时,我觉得家里的门突然变得很薄,很矮。第一次从西藏回到上海时,我觉得从虹桥机场回家的一路人行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干净得异常。第一次从贝尔格莱德回到上海时,我觉得街上的人们显得那么匆忙而且精明。这种霎那的惊异,渐渐沉没在日常生活中的过程,就是我旅行归来的过程。

但是,正是由于这样的旅行落差,刺激了我对许多事的新认识。旅行对一个感觉丰富的人来说就是不断的找到新角度,能够用新角度来观看。说来有趣的是,我开始旅行后,才开始写上海的非虚构六书。对上海做的田野调查和写作前的诸多准备,配置都是旅行式的,即使在我家的所在地,我也住酒店,即使去我从小长大的街区,我也用照相机。即使就是我一个人工作,我也去咖啡馆一整天。而我写旅行书,一共十二本,历时二十年,但从未在旅行中写作,这十二本书,全都是在上海家中完成的,记叙从北纬78°的斯瓦尔巴德群岛到南纬45°的新西兰基督城的那些旅行,全都在我的书桌上完成。

我想,一个人做过重要的旅行后,这个人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地方性的个人了,旅行会锻炼一个人,打开一个人,使他成为一个胸怀四海的人。而且因为胸怀四海,所以他才能安顿自己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知根知底,知己知彼,心中没有苟且的焦虑。

(在北极、印度、土耳其……在所有这些遥远地方的旅行,最后都是坐在上海家中的书桌前回忆、写作的,而关于上海的写作,却全都是在酒店里完成的,这种有意识制造的距离感和游离感,对陈丹燕很重要)



4. 保持独立自主

行李:现在和十几年前出门旅行,有哪些不同了?

陈丹燕:现在我会受到很多优待,这是以前没有的。有重要的旅行,有时那个国家的旅游局会帮忙张罗。


行李:你希望他们给你安排吗?

陈丹燕:我希望旅游局来安排一些背包客梦寐以求,但靠一己之力做不到的事情。比如我去年去塞尔维亚中部,要去看1116世纪的东正教修道院里保留的湿壁画,但我并不了解那期间巴尔干地区的历史、英雄史诗、塞尔维亚东正教圣人的故事。我想去的那些修道院都在大山里,或者森林深处,连长途汽车都不通,独自去很困难。于是塞尔维亚旅游局送了一个学中古历史的老先生来给我作向导和历史老师,他也是一个虔诚的东正教徒,开车带我去了那些修道院。

行李:这确实是普通背包客所不能享受的礼遇。

陈丹燕:他每天早上给我上一个钟头中古历史课,梳理这一天要去的地方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晚饭时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答疑。所以那一次旅行我的照相机基本上起这个作用:我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就拍下来,晚上答疑的时候可以有根有据地给他看。去重要的修道院时他会陪我一块儿看,有些修道院的教堂里有真实的历史人物画像,就像我们的庙里有关公的像(关公也是有真实人物形象的),他们的修道院里也会有一些大公啊,大公的王妃之类的像,这个时候,他就会给我说说历史上他们王朝发生的事情。这是我的塞尔维亚历史课、地理课和东正教圣像课。


行李:旅游局还有哪些特别的礼遇?

陈丹燕:有的时候,我想在一个地方待很久,但是不允许,这时候我就需要有人给我打好招呼,让我能安静地多待一会,这对我的写作就很重要。还有的时候,让我可以住进修道院里,让我参加凌晨的修士的早祈祷,还有晚祈祷,这些都是修士们自己的活动,其他人是看不到的。


行李:这是大多背包客无法体验到的经历。

陈丹燕:对,我很幸运。我幸运的是我比较早做了背包客,慢慢也开始写旅行文学。更幸运的是,中国这几年成为世界游客输出的第一名,超过了美国。这样,其他国家的旅游局就愿意向中国游客带来的新兴市场介绍自己国家,是这样的中国形势让我容易获得帮助,了解到自己很想了解的东西。如今我仍旧在做背包客,但如果我很想了解这个地方的历史,很想获得独特的体验,旅游局有时就会慷慨地答应说:好吧,我们给你送一个研究这个的教授过来,在遗址上给你讲五十分钟。


行李:你觉得旅游局安排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陈丹燕:切实的,没有市场诉求的帮助,这也许是所有背包客梦想的吧,你能够自由地深入地发现世界,当有疑问时,能得到这个地方最好的,在这方面最有研究的人来讲解和回答。

行李:但我看你现在出门还在Airbnb上用心选择下塌地,还是有一些流程是保留给自己亲自动手的吧?

陈丹燕:我其实还是很习惯和喜欢背包客自由自在的旅行方式,独立自主的认识方式。几年前,我在土耳其的贝尔加蒙老城见到一个来自西班牙的年轻人,骑自行车旅行,一家一当都在身上带着。自行车龙头上吊着一双才洗过的袜子,就那样晒干。他那天的旅行路线与我的差不多,所以我又在卫城碰到他。在卫城山坡上的大剧场里,太阳晒得厉害,他直接就去古剧场中央坐下,在毒烈的太阳下一动不动。我从台阶上一路下去,沿着小路去找宙斯神庙遗址,而他还是一动不动。他那固执而怡然自得的样子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独自旅行时,别人的行程是不会影响自己的,别人的喜怒哀乐也不会影响到自己,我现在得到了许多支持和帮助,可我还是会怀念一切听天由命的旅行。

我现在仍旧自己动手定旅行访问的细节,特别是住的地方。住在哪里,决定了你有多少在地感和自由感。我还希望把握旅行计划的制定和修改,旅行计划一定会在旅行过程中修改,所以每天早上我总要和向导一起吃饭,我们通常要吃个很长的早饭,我们回顾昨天的所见,答疑,然后修订当天的路线。所以我需要好向导,好脾气的向导,认同我的旅行目标的向导,通常我们都合作得好,他们会越来越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提供更好的资料,将旅行计划修订到更好。这些与那种自由自在的旅行不同了,但这样的旅行也符合我对自己旅行的另一种需求:我喜欢在旅行中真正学到历史和地理,向上课一样去旅行,所以我也想像选课一样选我的旅行。

行李:Airbnb没出现多久呀。

陈丹燕:还没有Airbnb的时候,我在许多城市中心或者火车站的游客中心里,现场订民居住,那时叫Home Stay回想起来,1993年夏天波兰的那些民宿里充满黄绿色书影的走廊还历历在目,在维也纳我有过一间白色的厨房,我在深秋那些令人感到寂寞的晚上总在那里吃饭,看书和炖汤,倒从不去长沙发上坐一下。这些民居是我难忘的地方,与它们所在的国家深深联系在一起。所以我很喜欢民居。有趣的是,这样的民居,它们提供的照片,总与现实有着宣传册与现实的距离。但我相信自己总能找到自己与那些天南地北的房子之间的联系,创造出来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那个角落,那是连房主人都不会知晓的角落。所以我从不在意主人提供的照片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我在意如何安顿好我自己。

(在爱尔兰进行的凯尔特文化之旅,她以专著《我要游过大海》回赠这次旅行,这次也得旅游局帮助,因此去到很多常人难以抵达之地)


5.旅行文学的伟大力量

行李:阅读在决定你选择目的地的各种因素中,占了多大比例?世界那么大,总有先后缓急的。

陈丹燕:我有个旅行书单,列出了那些对我的旅行有过重要影响的书,也是我的旅行基础储备,这些书单包括:

1.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2.房龙地理

3.世界史纲

4.人类群星闪耀时

5.光荣与梦想:1932-1972年美国社会实录

6.岛屿书

7.驼背小人: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

8.带一本书去巴黎

9.三毛散文作品

10. 黑暗之心

11. 印度之行

12. 瓦尔登湖

13. 摩托日记:拉丁美洲游记

14. 威尼斯日记

15. 佛洛伊德游记

16. 鲁滨逊漂流记

17. 地心游记

18. 尼尔斯骑鹅旅行记

19. 丁丁奇遇记

20. 在中国屏风上

21. 旅行的艺术

22. 萨哈林旅行记

23. 白净草原

24. 叶普盖尼·奥涅金

25. 浮士德

26. 九三年

27. 奈保尔印度三部曲

28. 肉桂色铺子

29. 安娜·卡列尼娜

30. 复活

31. 初恋

32. 雅致的精神病院

33. 巴黎,十九世纪的首都

34. 施兹尼卡的世纪

35. 横越美国

36. 阿拉伯南方之门

37. 巴尔扎克长篇小说《人间喜剧》

38. 尤利西斯

39. 哈扎尔辞典

40. 这里是纽约

41. 小老鼠斯图亚特

42. 威尼斯之死

43. 菊与刀

44. 苏联的心灵:共产主义时代的俄国文化

45. 大唐西域记

46. 伊斯坦布尔

47. 我的名字叫红

48. 城堡

49. 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

50. 西庸城堡的囚徒

51. 伦敦的叫卖声

52. 寻找如画美

53. 老古玩店

54. 金阁寺

55. 丛林之书

行李:以前采访梁文道时,我和他聊过旅行文学,如果将对旅行有帮助和启发的书都称为旅行文学,那几乎所有书都是,这和现在书架上陈列为“旅行文学”的书相差很远。

陈丹燕:旅行文学书并不教你怎么吃饭,怎么睡觉,怎么玩便宜,那个叫工具书。也不是说游记就是旅行文学,旅行文学是写路上的故事,是写故事里的人性。它是一个文学作品,有文学的高度。文学有它自己的一套标准,有结构,有文学性的描写,有人物形象,有对心灵世界的关怀和探索。所以我认为旅行文学关心的,不是在路上如何照顾自己的衣食住行,而是这个人在路上的命运和他内心因此发生的变化。旅行文学的很多概念与英国文学有关,他们有这样的文学传统,旅行文学不是一个散文的种类,它可以是散文,它也可以是小说,也可以是诗歌。

行李:所以我也将你的上海三部曲看做旅行文学,虽然这是你自己所在的城市。

陈丹燕:是的,我以为的旅行文学作品提供的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法,具有哲学性与感受力,有描绘世界在内心反映的角度,体现出文学的伟大力量与传统文学世界里可发展的巨大空间,它同时表现了在地感和游离感,呈现了对人与周围环境关系的重视,以及观察世界与观察观察者的内省立场。这样的文学即是对外部世界的描绘,也是对人的内在世界的表达。这样的旅行文学,会严重地帮助我看世界的方法和对自己的表达。

(叶芝和他的手稿,以及据说他一生中唯一爱过的毛徳岗,均是陈丹燕在旅途中拍摄的,她的很多旅行都受阅读鼓动,因为叶芝,她在爱尔兰进行了一趟漫长的主题之旅)



6.没有旅伴,自己才是完整的宇宙

行李:这么多年,你都怎么选择旅伴?

陈丹燕:我通常都不选择旅伴,自己走。回想起来,那些独立完成的旅行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好像自己是个完整的宇宙,没有别人的气息,所以一点一滴都记忆清晰。但也常常有不能回避的旅伴,现在回想起来,与旅伴在一起的旅行,我印象深刻的,也是安静的片刻,独处的片刻,或者在一些没与人交流过的时刻。我想,也许我需要用安静来储存各种记忆吧。

我和李乐诗一起做过一个很短的旅行,去探望宜兰乡下的台湾歌仔戏故乡。那天太阳很毒,车子穿行在被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稻米田里,还有摇摇欲坠的芭蕉树和披披挂挂的大榕树。我们行进在一条从海滩过来的古道上,当年日本的神风敢死队的飞机就是从这条古道上被人力拖往飞机场,零式飞机从这里的机场起飞去执行恐怖主义的自杀袭击。而曾诞生了台湾歌仔戏的大榕树下,那时那里是存放三架零式飞机的地方。黄春明先生还记得当年这条道上,被人力拖往临近太平洋的军用机场的日本战斗机的样子。

我和李乐诗坐在一排椅子上,但她和我旁边都没坐别人,前排和后排的同伴高声谈笑,但我们这里好像是两个分开的宇宙般,寂静和机警,我是那时突然意识到,我和她都进入了旅行模式,所以我们都是排他的,和安静的,我们身上开始散发出一种遁形般的气息,不欢迎被人打扰,也不会发出声音,因为我们开始需要独立的空间了。即使我们俩坐在一排椅子上,也不交流。我还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旁边座位上,我自己都觉得好像一个盾牌一样挡着热闹。

这种遁形带来的空间非常令人舒服。但是也许会被人误解为高冷,但其实是独行者的习惯。如果没有个人足够的空间,我会变得非常焦躁。那次我看到李乐诗也是这样,所以那时我真的大松一口气,完全从自己脾气臭的负疚感里解脱出来。

在公众中的收敛,安静,遁形,像水一样柔软和无形,毫无BLINGBLING之态,这是一个独行者在旅行风浪中锤炼出来的基本态度。其实这里面有一层小心翼翼的意思,就是让自己不与各种不安全沾边。这是没经历过旅行中各种麻烦的人不能体会的。我想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陈丹燕和女儿,她幸福的家庭,是她能够如此酣畅淋漓、永无后顾之忧的旅行的重要原因,为了拉大家仇恨,偏不放她和先生合影😄 和女儿这张照片是在向京家里,由向京拍摄的)

行李:有许许多多的女性向往这样的旅行生活,但受限于家庭的压力,走不出去,你有一位非常理解你的先生,他是怎样一个人?

陈丹燕:他和我是大学同学,在我们沒有建立家庭以前,就已经非常了解对方,他明白我想要什么,我也明白他想要什么,所以我们在婚姻中也保留了这种同学关系,我不会去阻止你要做的事情,你也明白不能阻止我要做的事情。我们彼此总是愿意牺牲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的诉求,来成全对方的事业,也就是同学时代的功课。如果没有同学的这种事业为重的认同做底子,像我们这种工作性质,估计很难一起走下去。

行李:你女儿在成长过程中,一直不能得你照顾,你先生一定非常辛苦吧?

陈丹燕:所以我女儿一直在寄宿学校(笑)。

行李:你先生最支持你的地方在哪里?

陈丹燕:他非常辛苦,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好多年都这样,从来没有怎么休假,他的同事都有太太照顾的,他也可以要求我在家照顾他,而他没有,很不容易。你知道,背包客是非常漂泊的,而之所以你能够漂泊,是因为你知道你有一个安全的家,如果你哪天漂累了,回家休息就是,而如果你没有家,那你肯定要先照顾好这个事情,如果我是单身,一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所以我觉得他给我最大的支持,并不是他说你去吧,不拦着你,而是他一直都把这个家保留在那里,我可以随时回家。

(在高杆上面对大海垂钓,在废墟面前陷入沉思,在印度的琥珀堡下驻足……这些独自一人的孤身旅行,使她自己成为一个宇宙,没有他人的气息,并从中孕育了她的旅行哲学)


7.如果不再远行……

行李:如果将过去旅行过的地方都标注在世界地图上,有什么规律么?

陈丹燕:我从1990年开始出国旅行,那时候持有中国大陆护照,无私人旅行签证可办,我最初去的日本是因为我的长篇小说《女中学生三部曲》日本版在东京的福武书店出版,出版社邀请我去做新书演讲。在日本,我得到了前往慕尼黑国际青少年图书馆看书的机会,那是三个月的国际学者计划,那个访问邀请使我得以前往欧洲。四年后,我的长篇小说《一个女孩》的德文版在奥地利出版,并得到奥地利国家图书奖,那个领奖邀请使我得以再次前往欧洲。一年后,《一个女孩》在意大利的博洛尼亚书展上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的文学金奖,另一个领奖邀请使我得以再次前往欧洲。这样看来,我旅行的最初十年,得以多次前往欧洲各地,是因为我的版税和奖金以及演讲所获支持了我每年的旅费,来自欧洲的旅行邀请都是因为写作,这本是我的职业,并非完全出自我面对一张世界地图时完全自由的计划,是我的工作和版税使我得以在中国大陆外汇管制的时候,不必十分为旅费发愁。

但是,如今回顾,我仍旧觉得欧洲的确是我基本的选择。在我的文化背景中,欧洲并非异乡,而是精神故乡。我精神成长的过程中,的确受到十八、十九世纪欧洲主流文化的重大影响。所以在德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挪威,英国,奥地利,包括瑞士旅行时,我可以感受到许多精神成长过程中的连接,也享受了许多时光倒流,追根,续源的乐趣。这对一个作家认识自我和个人文化背景有莫大的帮助。所以我要说我欧洲各国的旅行帮助了精神上的再次成长。我写旅行文学,其实与我写上海非虚构故事的出发点是一样的,都是希望通过写作清理自己观察世界的所获。

我至今感到幸运的是, 在我的旅行中,其实冥冥中有颗文学传说中的大十字星的照耀,在我懵懂由着越洋飞机带我倒退七小时,回到欧洲大陆时,我还去到了另一些欧洲国家:爱尔兰,捷克和斯洛伐克,匈牙利,波兰,俄罗斯,塞尔维亚,甚至身份混杂的土耳其。要是没有这些处于欧洲主流文化边缘,却又如此重要的欧洲国家,我的欧洲并不能称为真正的欧洲,欧洲文化中那些复杂迷人的历史与文化的谜团大多能在这些极西,或者极东的旧大陆边缘上,以及辽阔的东部大地上,找到它们的线索。这种伴随着阅读,研究,访问,邀请历史学家,美术史专家和建筑学家来为我专门答疑的定制课程,都是欧洲特有的文化魅力。

现在看来,这两类国家加在一起,才是我二十五年来长途旅行所认识的欧洲。我希望自己对地球上某一地的认识,就是这样靠漫漫二十余年的时间,点滴地完成,好像修一个学分那样,阅读,写作,谈话,上短修班,然后,写一个结业论文。现在看来,这个对欧洲的结业论文应该就是我的看透风景丛书,十二本,二十年里逐渐写完的。这些书并不只是欧洲,但却都关联着欧洲,也许是个精神性的旧大陆版图。

然而,对于旅行者来说,其实对世界与自己的认识一直会随着旅行的深入而变化,就好像显微镜聚焦的过程,有时我会感觉到我在亚洲做的旅行,在美洲做的旅行,在大洋洲做的旅行,像纳尼亚故事里的那个衣橱的门一样,虽然它们如今还是关闭着的,但或者哪天我会打开它,走进另一个世界中。

我的确放弃了环游世界之梦,其实那种八十六天从海上环游世界也不错,可惜我晕船。但实际情况是:如果我不晕船,我会坐雪龙号穿越西风带去南极过冬,这个旅行差不多也要四个月,我也不会选择邮轮环游世界的。但这还不是最准确的理由,准确的理由是:我发现自己更喜欢慢慢认识,真的认识一个地方,一个小地方,喜欢与本来萍水相逢的人成为遥远而恒久的朋友。现在我发现,世界真的好大,我们只能选择自己最合适的地方,访问它们,爱上它们,将它们永远放在心上,感恩上天创造了这样好的地方,感恩自己获得了这样的好运气,得以访问到它们。


(看透风景——一个作家在旅行,关于新书的介绍已经登上公交车车身,在春阳下穿梭在上海的街道上,她这样写道:在异乡街头拍摄的照片,在故乡的街上缓缓靠站又出发。)


行李:最近有新的旅行计划吗?

陈丹燕:有的,今年最重要的旅行是波兰和塞尔维亚,如果来得及,还有土耳其。为旅行文学丛书的下一本地理阅读笔记做准备,也要去探访我最喜欢的诗人之一,克拉科夫的辛波丝卡生活过的地方,上一次去那里她还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还活着,那还是1993年的夏天,克拉科夫也还未成为世界文学之城,这个城市是我幼年时就从我父亲那里听说过的古老而优美的城市,我一个最喜欢的娃娃就是从中央广场上的纺织会馆里来的。上次去那里,作为背包客住在当地旅游中心提供的民宿里,就在犹太区近旁。现在那里仍有民宿,只不过在Airbnb的网站上就能看到自己要去住的房间,不会像1993年那样,要游客中心的人写好一个陌生的地址,拿了他们提供的公车票,一路摸去。现在当个背包客真的幸福和方便多了。

行李:会有不再远行的时候么?

陈丹燕:我相信这一天总会来的。在我的旅行中,有时我看到一些坐在轮椅上的,带着氧气包的人在旅途中,他们面向自然的样子,好像一个顽强的逗号那样。每次看到这样的人,我都在想,也许有一天我能在轮椅上旅行,带着氧气包旅行,和穿得花花绿绿的年轻游客在同一块岩石上面对大海,或者在早班飞机的候机口一起等开闸,那就是我的幸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这样强大,但我知道,到了这样的时候仍要去见识美丽的世界,这才是人生中最美丽的事。

旅行其实是与自己生命更美好的状态相遇,当生命不那么美丽了,旅行才会变得更重要,而不是更次要。旅行是生命的必需,而不是点缀。没有真正理解旅行的人通常将旅行当成人生的附丽,人生的一份奖金,但在我看来它是生命想要逃离日常生活,获得精神意义的仪式。

我看到最强悍的旅行者是在夏威夷,我去茂易岛的哈纳公路,那是一条著名的美丽沿海公路,与加州的一号公路相比更为精华和浓缩,大海和黑色悬崖在我们的左手,原始森林和长满激情果的大树在我们的右手。这条路也是有名的险峻,传说要有九百多道急转弯。我们车里有个独自旅行的女人,身体肿胀,用轮椅,据说她刚刚从一场剧烈的车祸中逃生。她走了一小段就被劝回去了,怕她吃不消。她在深谷里的一处休息站等待下一班车接她回酒店。我们的车出发向前去了,她在美不胜收的蓝天碧海之间,好像一个惨白的逗号。我一直记得她,因为她的失败与顽强,以及毫不掩饰的向往。这个人肿胀得巨大的、缺少阳光而显得惨白的身体被困在轮椅里,轮椅被扣上了刹车,滞留在海滩边上。我希望自己在那时可以做到她那样的勇往直前。


陈丹燕:著名作家,常住上海,为上海写过《上海的风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叶》、《上海的红颜遗事》等著名的上海三部曲,更多作品则关于旅行,几乎可以称作中国最重要的旅行文学作家,足迹遍布全球,写下过十数部关于这些地方的作品,最新出版的《我的旅行方式》则是对过去20多年旅途中哲学性思考的总结。


采访:小司、Daisy

整理:Daisy

照片提供:陈丹燕

统筹:赖国平

这是行李的第66篇原创访谈。谢谢你们耐心阅读到这里,下期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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