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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躬耕书院:有陶渊明,才有桃花源

行李 行李 2022-06-06



【四月份的浙江古村巡礼,其中一站是戴建军在遂昌县黄泥岭村的躬耕书院。书院不对外开放,也分文不取,因为这个原因,一直没敢去打扰。犹疑了一整年,绕了一点路,还是厚着脸皮把它设计了进来。幸好我们去了。】


一年前在龙井草堂见到戴建军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不去书院,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书院?龙井草堂不是一家餐厅么?(龙井草堂的故事详见:【戴建军:茶有茶道,味有味道】)

就是从那时开始,我用了一年时间从上下左右各种方式了解草堂,一年以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书院。




1.

从杭州开车四小时才能到遂昌县,下高速、离开遂昌,转入县道、乡道、村道,一直到公路尽头,一面宽阔的水库出现,没路了。想起沿途经过的那些不那么发达的村庄,同行的人面露难色,“今晚会有住的地方吧?”

水库对岸,能远远看见一个不大的小村子嵌在山腰上,书院就藏在那个村子里。八年前戴建军刚来时,最后这一段连公路都没有,而他着手建造书院时,所有材料都从外地拉过来,路远、路况差,颠簸的司机们频频绝望地问:还有多久到?到底还有多久?戴建军送上笑脸呵呵道:快了快了……就这么一路把司机们骗过来,直到书院建成。

 

水库是乌溪江内最为开阔的一段,从这里往西往北,是钱塘江的天下,最后由杭州入杭州湾;往东往南,是瓯江流域,最后在温州入海。水库所在的湖山乡,是浙江境内这两条最重要的水系的源头、分水岭,环境的洁净度可以想见!苏小小在杭州写下“湖山此地曾埋玉”时,她不知道,真正的“湖山此地”,要沿着钱塘江溯源到这里才是。

水库两岸,青山连绵不绝,有时疏朗开阔,有时逼仄险峻,有时层层推远,有时孤峰起立。湖面上的水汽和山岚起起落落,变幻不停。云山沧沧,江水泱泱。面对这样的群山,我第一次切切实实地相信,古代山水长卷就是写实的,就像我们这样,坐在这里,看对岸青山云雾上演不同戏码,如实记下即可。



等轮渡,云山沧沧,江水泱泱。

 

对岸书院所在的村子名黄泥岭,这名字真是很土呀!土,加上这一方湖水阻隔,就一定保存着没被外来干扰的古老物种,当年戴建军就是闻着黄泥岭村土鸡的味道找进来的。

在浙江这样的经济发达地区,还有村子至今不通公路(谢天谢地),现在每天有数班轮渡往返于黄泥岭村和湖山乡。

轮渡来了,我们和黄泥岭村的村民,他们的摩托车、拖拉机、装货物的麻布口袋,还有我们心里的一万个不信任,一起上了船,渡往戴建军和他的躬耕书院。

 

 

2.

弃船上岸,一段山间小路后,在一片竹林深处,两个古代仕女一般着装的姑娘,一前一后在那里恭候着,她们身后,书院门口上写着:躬耕书院,下方的楹联是:耕读并举,家国遂昌。

我们的桃花源之旅开始了。

 

书院入口。


入院门,穿照壁,右侧下石阶,栈桥穿过竹林,左侧再上石阶,书院的中轴线徐徐展开:第一进是设有孔子像的归真堂,人贵在四真,“田园有真乐,不潇洒终为忙人;诵读有真趣,不玩味终为鄙夫;山水有真赏,不领会终为漫游;吟咏有真得,不解脱终为套语”;穿过归真堂的屏风,第二进的房屋院落次第展开,“琴棋”和“书画”从方池左右两侧各自行进;方池身后,一侧是梅、兰、竹、菊,一侧是风、雅、颂;收尾的,是书院的中堂,也是周末给当地孩子义务教学的讲堂:躬耕堂。而梅兰竹菊风雅颂,便是我们当晚下榻的房间。


归真堂和躬耕堂之间的方池,方池的名字来源于朱熹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半亩方塘、源头活水,也契合着书院的理念,这里正是源头、原住民和原环境的生态。两边的院落分别是:琴棋、书画。


刚推房门,就听得隔壁先进房间的人频频大叫:哇!哇!两秒钟后,我也加入到哇哇大叫的队伍里:这哪里是客房,这是传统文人的书斋,只是在书斋外配了休息的房间。哇哇乱叫,是因为就在一小时前,大家还在担心今晚是否有地方住,住的地方是否有独立的卫生间,还在一个名字这么土的村子里!

后来和人转述书院的房间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我常这样说:比(杭州的)法云安缦更好。法云安缦已然很好,但毕竟是酒店,所有场景都是陈设,极少被使用;所有人都是流动的客人,极少常住。但在这里,房间陈设全是实用性的、供使用的,因为房间有常住的主人。


这便是我们的客房。


改叫“躬耕书院”之前,戴建军为这里取名“耕读人家”:提供一种晴耕雨读、日耕夜读、忙耕闲读的生活方式。

刚才的几进院落,只是“读”的部分,“耕”的部分,由院落外的农田、菜地、牲畜及家禽区构成,体量不大,不是集中种植(养殖),也不是现代化种植(养殖),相反,是用《齐民要素》里的方法种植(养殖),就像我们小时候,或者我们父辈、祖父辈小时候一样,小农经济,但自给自足。

像杭州的龙井草堂一样,这里没有反季食物,有什么吃什么,孔子说的:不时不食,不是时候的蔬菜不吃。13年前草堂刚创立时,戴建军就立了规矩:中国人有24节气,我们就按照24节气来采购,工资也按24节气发放,连牙签都按24节气更换,通过各种方式提醒你:现在是什么季节,你需要吃什么食物和自然界交换能量。

草堂是书院的前朝,书院是草堂的后院。除了盐,书院的所有食物都自己生产:油自己榨;酱油、醋和酒都自己酿;水稻自己种;牛和猪自己养……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书院?


油菜、小麦、水稻……除了盐,书院一切自给自足,戴建军说,建造书院时,正在放电影《阿凡达》,里边有一艘诺亚方舟,“我们芸芸众生买不起那张船票,只能自己造一艘诺亚方舟,在这里做个阿凡达,保护自己的家园。”



3.

戴建军和大家共进晚餐,面对满桌他形容为“粗茶淡饭”的当季饭菜,一路来都不肯吃饭的小孩子们开始争抢着吃,大人们则舍不得吃,或者吃完掉眼泪:原来菜真的有菜味,肉真的有肉味。

鸡要养18个月才能熬出好鸡汤;酱油的酿制时间是一年多;猪也要养一年——因为我们要来,他们甚至提前杀了一头猪!一切都很华美,又一切都很朴素,每份菜都没有公筷:“你们城里人喜欢用公筷,到了乡下,如果正好遇上村民吃饭,我一般就两个动作,要不把男主人的筷子拿过来就吃,要不用手抓,有点呆呆的呵。有一次汤唯和我下乡去,见我这动作,她就接过女主人的筷子过来吃。”戴,在杭州话里也念“呆”,身边的人都叫他“阿呆”。

晚餐后,在方池旁边的“琴棋”,戴建军和大家分享了书院建造的过程,看了很多视频资料,有一段是戴建军下乡去探望农户,其中一位年过八旬的老人非递给他两支烟,他只接过一支,对方又推回来,必须收两支……来来回回推攘,就在这一支和两支之间,在这推送之间,他和农户的关系一目了然。


行李&戴建军

 

行李:你不在杭州好好待着,为什么跑到山里来?

戴建军:草堂一共和1.6万户农户合作过,为我们提供食材的农户大多数都是80岁以上的老人,他们走一个,我们就少一个提供原生态食材的人,所以一定要有传承,但是年轻人又不愿意学这些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建立我们自己的食材基地,当时就是奔着这样的原因来到遂昌,找到了黄泥岭。这里是钱塘江和瓯江的分水岭,环境非常好,另外,现在大家都在倡导农业工业化,需要规模化经营,其实中国没有“规模化经营”这个概念,浙江本来是“七山两水一分田”,遂昌尤为极端,它是“九山半水半分田”,但这里已经有四千年的农耕文化,完全是精耕细作,中国的文化植根于农耕文化,从这里也可以学到很多,所以是各方面机缘。


行李:你们什么都自己生产?

戴建军:是的,盐除外。对中国人来讲,食物是神,是信仰,“民以食为天”。我喜欢自给自足,但需要全控,关键是要正本清源,现在是本末倒置,你吃到的猪肉,那只是形似猪的另一种生物;33天养成的鸡肯定不是鸡,它是变异的种鸡……中国有很多这样的传统品种,但消失得非常快,我们在找的就是这样源头的种,黄泥岭因为有一个水库隔着,交通很闭塞,反而让这个地方的物种保存得更加原始。我是希望这样的物种不要成为一种考古,为什么不让活着的东西继续下去?这是做书院的一种实践,我们没有任何的教条和主义,只提供一种生活方式。

 

行李:书院的想法是怎么开始的?不是只是找一个食材基地么?

戴建军:这里2009年3月28日动土,当时叫“耕读人家”,11年的时候,我们拜访了国学泰斗杜道生,他说耕读人家只是关起门来一家人,如果是书院,就会有教育的责任,中国人一直讲耕读并举,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于是改名书院,也是杜老给我们题了“躬耕书院”几个字,他活了103岁,99岁给我们题的字。当年6月,书院正式开院。

 

行李:书院的教育功能具体指什么?

戴建军:一个是做平民教育,一个是做创作基地,我们请了很多像作曲家陈其钢、古琴家陈雷激一类创作者在这里,做驻院创作家。这个山村真正想要脱贫致富的话,文化是一个概念,大家都知道汤显祖在遂昌写了《牡丹亭》,但那已经是历史,我们当代人应该站在现在这个历史当口去思考:一百年之后,我们为子孙留下什么?陈其钢在这里很高产,这两年还做了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音乐工作坊,培养青年艺术家。陈雷激有一个“琴淤书院”,做音乐筑梦班。希望若干年之后,这里成为一个原创圣地。


扶霞给孩子上英文课,常静上音乐课,万平教授写作,陈雷激教授古琴……请各个领域里最优秀的老师给当地孩子上课,一线城市的孩子们,几人能有这样好的老师?戴建军说,这是“用原子弹打鸟”。

 

行李:平民教育是针对当地孩子?

戴建军:是,所谓的教育公平、医疗公平,对山区是不公平的,我们一直在试图打造这样公平的平台。躬耕堂每周末会给黄泥岭的孩子们上课,每年会给孩子办夏令营,各种各样最厉害的老师都会请来,每年办音乐筑梦班……所有这些都是免费的,不管学费还是生活费。而且只收有黄泥岭和遂昌户口的孩子,我要让这里的户口值钱。今年的音乐筑梦班受到杭州爱乐的邀请,连国歌都不会唱的孩子,五年下来,可以到杭州爱乐乐团去演儿童舞台剧《糖果屋》。

我常跟孩子们说,人就三个选择,第一是择善食而食,第二是择善地而居,第三个就是择明师承教,我说的“明师”是指明白道理的人,不是有名气的人。现在我们算是在善地,有善食,还有明师。



躬耕堂的一角,周一到周五,孩子们会到乡里上小学,周末就到书院来上这么好玩的课程:李白的诗,二十八星宿等等,多幸福。正在上课的是书院的教育执事杨崴宁,他和担任书院教务主任的夫人已经在这里生下第二代书院人。


行李:听说连书院的阿姨也都耕读并举呢。

戴建军:是啊,我们讲晴耕雨读、日耕夜读、忙耕闲读嘛,阿姨们可以把全篇《朱子家训》背完。

 

行李:书院这么好,想过以后扩大吗,或者是复制到别处的乡下?

戴建军:复制?如果你能复制阿呆,就能复制一个这样的书院。说实话,我不大喜欢大,我喜欢小,小的就是美的,你看小朋友多美好,受百般宠爱于一身。一个一个的小,组织起来就是大。想法虽然小,做法也很小,但都去践行的时候它就是大。佛家说,做就对,看见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又何不了!

中国刚刚解放初期有360万个农村,随着行政村的合并和城市的无限扩大,现在还剩200多万,中国的中产阶级业已形成,如果中产阶级的 1%能够觉醒,一个人帮一个村,农村的小康就有希望,但不要带着利益的目标回到农村,西方的经济就是经济人假设,而中国人的经济,叫“经世济道”,它并不仅仅为了经济而经济的。我们有一道菜叫“舍得”,舍是舍、得是得,为得而舍,那是投入和产出的话题,还是没有逃离经济人假设这个概念。你舍是你舍得起,得,得之你幸,不得你命,有则固然喜之,没有不过如此,生命就在这个过程当中。

 

行李: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一个书院,苦吗?

戴建军:确实比较辛苦,但是问我苦不苦,我说没有任何苦,因为那是我的梦。我有句话,叫有求必苦,有梦就甜。


第二天上午,书院的大厨朱引锋带我们逛农耕部分。不大的地方,我们竟然走了整整一上午,生态链完整、物种丰富,做法精细、古朴。朱引锋就是戴建军说的那种农民:哲学家、化学家、经济学家。一路上看见什么,他就摘下来放嘴里咬一咬,觉得清甜,或者略苦、涩,就会送过来问你:要不要尝尝?十几个人,每个人嘴里都叼着一根草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在层层叠叠的田埂上慢慢行进的途中,所有人都回到了小时候。

环绕这些田地的,是戴建军亲手布置的田园景观——呼应草堂的园林景观,以及另一些散逸在田园景观里的院落,比如戴建军的住处,陈其钢的住处。整个书院都是戴建军设计的,每次问到:一个学哲学的,怎么还会造房子?他就答:造房子要什么设计啊,捡块砖头地上划划就行了。


书院的大厨朱引锋,可以下地,可以带夏令营的学生实地上农耕课。



4.

真是幸运,那几日陈其钢也在书院。就是那个2008年奥运会的音乐总监,创作了奥运会开幕式所有音乐,和举国人民都知道的奥运会主题曲《我和你》的创作者,也是那个创作了张艺谋《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归来》几部电影音乐的创作者,以及过去几十年都在创作古典音乐,获奖无数,声誉遍满中法的作曲家。


陈其钢为电影《归来》创作的音乐《思念》。


因为偶然的机缘,他也来到书院,从此长住。过去四年里,在这里创作了很多重要作品,甚至连过去几十年的性格都开始有了变化。没想到在60多岁的时候,忽然迎来一段新的人生。

从媒体上看到的陈其钢,依然严肃、寡言、高冷。但那天晚上,他竟然愿意来和我们一起坐坐,聊聊天。

他也放了两部纪录片资料:一个关于创作奥运会主题曲的故事:《我和你故事》;一个关于儿子陈雨黎:《雨黎的故事》。雨黎是著名录音师,和他一起参与了从奥运会到张艺谋电影的很多音乐。《我和你的故事》里,有一段讲到奥运会音乐中,有一部分作品是大家匿名参赛,投票选举,雨黎的一部作品被匿名选中,拆开信封一看:陈雨黎,当即被陈其钢拒绝,“因为他是我儿子”。四年后,雨黎在瑞士遇车祸意外去世。再过半年,陈其钢来到书院。

那晚大家有很多对话,在一个穷山沟里,一个孤岛上,月明星稀,黝黑的大山横在身后,“书画”前的方池里倒映着月光,一切多余的声音都没有,一切多余的话都没有。很多处,屋里的人听得潸然泪下,屋外抱着孩子哄睡的人眼眶湿润。很多时候,大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或者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彼时彼刻,不需要说很多,不需要都说尽。

事后问陈其钢,雨黎当时没被选中的音乐可不可以给我们听听,他回答:“雨黎去世后,在他电脑里寻找了无数次,都没有找到当时那段音乐。”良久的沉默,有人哭出声来。


陈其钢在书院居室外。


行李&陈其钢

 

行李:陈老师是什么时候到书院来的?

陈其钢:我是2013年4月来的,至今整整四年。第一次到这儿来,觉得气场比较合,而且远离闹市,只管吃饭睡觉,其他什么都不管,可以安心实现一些想法。搞艺术的人,如果你每天还要想下顿饭吃什么,无论买还是做,都会比较伤脑筋。来书院后,我基本上连巴黎都不去了,我原来在巴黎,那是一个很自由的人文环境,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都由着自己性子,可是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要上街,上街固然也不错,可以走一段路,而且风景也不差,但你的生活就没法有规律,不能安心于一件事。在这儿,到点了,“陈其钢可以吃饭了”,有一个很规律地的生活方式,写作效率特别高。

 

行李:戴老师在这里的时候,你们作息不一致?

戴老师:完全不一样!他作息相对正常,我是每天晚上看书到凌晨四五点,然后睡觉,中午前起来,每天只吃一顿饭,和陈其钢只是晚饭的时候见一面,其余时候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最开始跟陈其钢“同居”的时候,我们楼上楼下,因为是木板房子,开门会嘎吱嘎吱响,我是烟鬼,他肺不好,所以我要抽根烟,就每天把窗户打开,爬窗子到外面抽,但是他依然能听到。他住在楼上,怕影响我,走路就踮起脚走,我也能感觉到。对自己,也是对他,爱惜羽毛的时候,往往就会这样。两个人这样相互折磨了半年,干脆分开住。

陈其钢:我是慢慢慢慢在调整,希望自己是一个能想到别人的人,可是因为要想到别人,比如晚上睡觉的时候,想早上还要起床,为了配合厨房的时间,就睡不着觉。后来吃饭时间也都是随我,爱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所以这两年觉得很兴奋,真的很兴奋。

 

行李:你最初是怎么走上严肃音乐这条路的?

陈其钢:我父亲对传统的东西非常有兴趣,我又上了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的又是西洋音乐,家庭和学校都给了我很多影响。文革也给了我很多东西,文革中很多人沉沦了,但有很多人升华了。再加上后面在法国将近30年的熏陶,影响非常大,知道自己原来是多么地粗俗,会有一种自省,有文化的对照,我们所学的是什么,他们所学的是什么,我们的社会如何,他们的社会如何,我们怎么对人,他们怎么对人……这样对比之后,不一定你全是优势他全是弱势,也不一定他全是优势你全是弱势,但是这种对比本身滋养了一个人。再加上在法国碰到了那么好的老师(梅西安,法国著名作曲家,陈其钢是他的关门弟子),给你一些做人的感受,而不是说教。我的父母和老师都没有教我做人,他们就是那样的人,这个很重要。

 

行李:你说你的作品有一种忧郁的气质,这是经历了社会变革和个人经历之后来的,还是与生俱来的?

陈其钢:忧郁的东西很美,这是肯定的,但不一定欢快的东西不美,你看那个纪录片里,我从头到尾一点笑容都没有,超级严肃,那就是我当时认为的美德。人就是一个阶段一个阶段会去重新审视自己,过去十年我都不满意,竟然是那么一张严肃的脸,凭什么?为什么?有什么苦大仇深的事儿?第一个镜头,我在那弹钢琴,那张脸板着,人家要采访我,我说要和时间对抗什么的。

 

行李:是儿子去世后才来到书院的吗?

陈其钢:对,之前他们跟我说有这个地方,我根本不信,也不想去。雨黎2012年9月份去世,那时候我刚动完手术6个月,身体特别弱,再加上雨黎去世,状态非常不好。5个月以后,我就到书院来了,一见就留了下来,改变了命运。

 

行李:这两年算是你状态最好的时候?

陈其钢:是,就是这两年。

 

行李:你的创作,和你深入思考更有关系,还是灵感?

陈其钢:和思考有关,和灵感无关。我从来没感觉灵感是个啥,我觉得永远是工作。灵感即便有,也就是灵光乍现的一瞬间,它构成不了一个作品。想让它构成一个作品,那真是实实在在地,很苦地,一点一点把它建立起来。就像一个建筑一样,从第一块砖开始,你就已经觉得这事儿真干不了,很累很累,但就是得一直干下来,到最后完成了。过去的一个多月,我一直在一个一分半钟的(音乐)段落里来回转,一直转不出来,这一分半,我一定要做到最好、最精,它是一个作品的素材基础,这个基础做不好,下面整个就会很水。其实很苦恼,有的时候都很失望,这辈子干这活儿!很痛苦。一个作品,想让它有生命力,就是从基因上下工夫。怎么从基因上下工夫?就从自己身上下工夫,没有借口。认识你东西的人,比认识你的人多,他们都要住在里头去,三班倒,一会儿这个(演奏者)住进来,一会儿那个(演奏者)住进来,就是这样的。

 

行李:音乐最初的源头,实际上是和自己或者是跟神进行沟通,你是怎么看这个的?

陈其钢:我也没搞通,肯定和你自己的状态有关系,有时回过头来看,三十年前那个作品是怎么形成的?怎么会写出那么一个东西?除了你全力以赴这个必须的条件外,可是你水平不够,怎么就写了一个超越自己水平的东西?大家都说是神来之笔,不是你自己在动手,是别人在替你动手。

 

行李:过去这么多年创作的作品,有你自己最喜欢的么?

陈其钢:还不能说最喜欢哪个,因为不客观,因阶段而异,因情绪而异。大概从90年代以后的多数作品,还是可以体现我当时最好的状态。但是这些状态,放在整个音乐历史上,也很难说哪个东西就怎样了。从我自己过去这20年的演奏状况来看,应该说是相当积极,它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被专业的演唱家、演奏家、乐团注意。

作品就是孩子,孩子长大了,能够自己走路,自己去交流了。但是带大孩子的过程,其实和作曲家本人没太大的关系,是它的养父母,就是那些演奏者、指挥家、乐团,把它逐渐培养成人。这很幸运,绝大多数人的作品写出来,演一两次就没有了,或者像通俗音乐,会走另一个极端,非常有冲击力,特别感人,时髦几个月就被人遗忘了,但是经典音乐,它真是需要在时间里反反复复地,慢慢地成熟。演奏的过程,也是弥补、修正它缺陷的过程,修正的过程中,听到的人也更多。如果它自己的基因好,就开始成熟了。但这个成熟,只是对我们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讲,还是在非常小的领域里生存。

 

行李:还是非常小众。

陈其钢:是,古典音乐说的小众是什么?就是音乐厅,有1000多人、2000人的音乐厅。对于搞严肃音乐的来讲,贝多芬就是大众,但对整个社会来说,这部分根本不存在,多数人是从来不进音乐厅,没机会接触古典音乐的,如果有条件多领会一点,多接触一点,那真是人类精神文化发展到非常高的阶段的产物,那么多的音符,那么多的音色,在一个相对的时间空间组织好,这和写一首歌完全不是一回事,管弦乐相当于一个精密的科研机构研究出来的产品,可能很多人不领会,到底听什么?旋律的感觉可能非常淡化,很多都是和声、节奏、音色,但是其实很多没进过音乐厅的,头一次进去听就被震撼了,太有意思了,上面100多人在演奏,下面就这么点观众。另一方面你会感慨,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执着的人在追求艺术。

 

行李:听说陈老师以前深居简出,不爱社交,到书院后竟然开始教书育人。

陈其钢:以前从来没有教过书,也不想进体制内,今天也一样。但是这两年,我在书院做了几次音乐工作坊,来了全世界各地的年轻人,给我的感触非常深。一个以思维和创作为专业的人,过去几十年里,还是留下了一些相对宝贵的经验,我想分享给年轻人。以前我是自我封闭的状态,自我感觉良好,觉得我前面没有人,看不到。因为音乐工作坊,头一次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年轻人,世界如此之大,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份真理。

 

音乐班学员在杭州演出时,陈其钢致辞。

 

在一次和孙梦晋的对话里,陈其钢回答了音乐和数学的关系,音乐和美的关系:

“音乐与数学,不是说几+几=几,而是说在什么样的律动之下,这个音乐最能体现你自己的心态;多少个音符与多少个音符之间的结合,可以产生最漂亮的振动;一个基础音,比如一个低音,它振动出来之后,会产生多少频率,多少个频率音能够在你真正写作的和弦中间有实际的体现,比如1、1、5、1、3、5、降C、1、2、3、升4、升5等等这样一个排列,到最后,有上百个音,我们耳朵听不见。在把它实现的时候,要做一个什么样的筛选?一场好的音乐会演奏,会让人的身心有一种超凡的愉悦,你会觉得,人生好幸福啊!不光是对我自己,一个好的演奏者在台上表演的时候,你会觉得是美妙,这美妙是不可言说的。

美术和文学是在人产生以后才产生的,戏剧和电影也是人产生以后才产生的,而音乐是在人类产生之前产生的。一滴水滴下去,就是个音高,而我们自然的耳朵,没有受过训练不知道而已。风声是个噪音,树叶的响是个噪音,全部由频率构成,尤其水声,这个频率的构成,与我们说的和弦的构成,一模一样,所以人创造音乐绝不是偶然的。道法自然,就在自然中间,一切规律性的东西,早就给你规定好了。我们只不过是在实现自然给我们的一些基本规律,而我们所能实现的,远远不如大自然已经给我们的。”

 

分享会现场,他已经会笑,会心的笑。


这样一个上海出生,北京求学,又在巴黎生活了30年,声誉满载的音乐家,能安住在一个偏远的,不富裕不发达的山村里么?他在同一段对话里说:“我活着活着,觉得突然没有岁数了。在乡村,我会长时间看地上的蚂蚁,这蚂蚁是怎么组织起来的?找到躬耕书院这个地方,离开杭州离开上海离开北京离开巴黎,就在一个穷山沟里头,就是农民在那儿,你看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每天对着外边,比如下雨了,一座大山,虽然你面对的不是知识分子,但道法自然,一切都在那,本来就在那。一切规矩都有了,用不着人去建立,人是多么地渺小。只有在离开城市的地方,你才会有这种思考和感悟,你才会觉得你的坚持是有力量的,和自然的气是连在一起的。”


在一个穷山沟里头,守着这样一扇窗,足矣。


 

5.

渡船驶离黄泥岭的码头,驶过仙霞湖的水面,驶过两岸连绵不绝的青山,回到我们来时的渡口,所有人都不说话,就像昨晚,听完陈其钢的故事后,大家踏着夜色回各自房间,连手电筒都不肯打,舍不得打破这安静,舍不得终止这余味,还因为知道今早就要离开,这两日,我们不过也是像那个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源,偶遇了一个桃花源的武陵人而已。

更前一晚,我们问戴建军天天在山里都做些什么,“发呆呀!发呆是为了出神,出神是为了入化。”中国的文化,全在这个“化”上了。他还补充了一句:“很多人到这里来后说这是桃花源,我套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说,‘桃花源常有而陶渊明不常有’,你也会发现自己的桃花源,只是你去不去做这个陶渊明而已。”

戴建军和陈其钢的居室挨着,从他们所在的视角看出去,书院就是这样子的,完全符合我们对桃花源的想象。在偏远之地做一家完全不盈利的书院,当然辛苦的,好在无求、有梦,还有同好者一路支持,比如林平,草堂的合作伙伴、书院的投资人。这么多年,草堂的每一分盈利都用在了书院,如果没有林平的默默支持,草堂和书院都不是今天的样子。林平原是杭州大学学政治的,90年代下海,典型的浙江商人,但有这样的情怀,不计任何投入和产出,这就是中国人的经济,并不仅仅为了经济而经济,还有一种经济,叫“经世济道”。


【谢谢戴建军、陈其钢两位老师,谢谢躬耕书院所有同仁,也谢谢行李的所有队员,这是一次所有人问所有人的聊天,永生难忘。】

更多陈其钢的故事,请拜访他的个人网站:www.chenqiga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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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Daisy

照片提供:躬耕书院  陈其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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