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行李︱毛旭辉:昆明的阳光腐蚀掉一个重庆人

行李 行李
2024-08-25


这个城市的街道,人行道上的树,尘土的颜色,灿烂的阳光,落雨时的寂寥……多少决定了我的意识形态。

——毛旭辉  2017.4.15

 

没准备这么早采访毛旭辉的,但因为之前要采访他夫人,纪录片导演刘晓津,就连同二人的资料一起看了。临行前一天,傍晚时在咖啡馆看到他一段话,“有时候有一种经历了很多的感觉,从我十岁开始,整整十年,发生了太多价值观的变化,伟大偶像的离去,后来又转变为开放的时代,一下子接触到世界人类的很多价值观、文化的多样性,从最初的兴奋和理想主义狂热后,又遭遇市场化国际接轨的进程,然后又经历艺术市场的井喷,又看到艺术市场的衰落……像我这样的艺术家已经很少了,现在很多艺术家是专门参加大展,我却还在守着一块家园,守着自己的内心,我已经是很老的艺术家了。”突然心有戚戚焉,夜色里沿锦江骑车回家,看到江上的微光和雾气,都觉得荒凉。

那天和刘晓津聊完,见她心情好,便试探性地问,“可否请毛老师来一起吃晚饭?”竟然来了,远远的,高个子的他慢动作似的走过来,慢动作似的坐下,好像是从古代缓慢的时光里走出来的人。

是吃火锅,我们对坐着,隔着火锅的一层雾气,害羞,不敢抬头直视他,就在低头吃建水豆腐的某个瞬间,忽然听到他一段缓慢的声音传过来,“已经不适应重庆那种雾蒙蒙的天气了,时间没有差异,没有刻度,透视关系也和昆明完全不一样。在昆明,两百米外的树,看久了也能清清楚楚,时间也清清楚楚,上午喝生普,下午喝熟普……”一下子被砸中,抬起头来,隔着火锅的雾气,怯怯地问,改天可否约毛老师喝一壶熟普?

一周后再去,昆明竟然连日阴天,正式采访那天,很担心他在阴天里状态不好,提前去花店选花,特意选了一支晴朗的红叶,还有数种田间阡陌上的野花,希望可以弥补光线的不足,还好,走到半路,阳光出来了。

那天下午,借着不断打在工作室对面红墙上暖色的反光,借着反光里,那束田间阡陌的野花,我们聊了四小时。傍晚来临,毛旭辉一天里忧伤的时光开始了,我赶紧下楼,逃离现场。走到马路上,铺天盖地的晚霞笼罩着对面的大观楼菜市场,笼罩着我,有点想要跳起来,觉得做了一个完美的采访,很久没有过的感觉。想起毛旭辉说,我们为什么要到处去穿越,人不是像金飞豹那样,用双脚走过来爬过去,我们真正要穿越的,是内心的撒哈拉,他画布上已经开始了一半的题材,正是对面的大观楼。


面对时代的巨变,毛旭辉像一株植物一样,固执的,坚定的,选择留在属于他自己的时代和城市里。


 

行李&毛旭辉

 

1.喧嚣的时代里,海埂有个天堂

 

行李:你的生活轨迹和昆明同时代的艺术家好像截然相反,像叶永青、张晓刚,走遍天下,而你一直坚守在昆明。从上世纪50年代到今天,经历了昆明过去六十年所有的变化,而你最初学画画,好像是在70年代里的昆明街头?

毛旭辉:这是那个年代比较特别的求学方式,昆明有很好的传统。我1971年参加工作,那时15岁不到,年龄小,只有分到百货公司。15岁以上的同学都去了大工厂,像重机厂、机床厂这些名字都响当当的地方。那个年代,工农兵学商,工人是最了不起的,我也很想当工人,喜欢工人的形象,在海报里挥着大拳头,特别有力量,百货公司是商业部门,最底层,我也觉得低人一等,当时大家问我在哪儿工作,我都支支吾吾的,始终不愿承认。

 

行李:时代的发展真是大步流星呀,就这么几十年,商业成为人们最趋之若鹜的东西。

毛旭辉:完全倒过来了!当时大家都不甘心在百货公司工作,那时的理想是解放全人类,在一个商业部门,怎么解放全人类?所以都坚持学习,和我一起来的同事,有人喜欢文学,有人喜欢音乐,我能干什么呢?那时喜欢唱歌,昆明的年轻人就跟越南华侨和印尼华侨学音乐。

 

行李:昆明很多华侨?

毛旭辉:那时有一条兴仁街,里面住着很多华侨,越南华侨吉他弹得好,印尼华侨喜欢弹睡吉他,也叫夏威夷吉他,像古琴一样平放,用钢条压弦,音色特别悠扬,特别符合我们想象中的印度洋和太平洋上的阳光、椰子树。

虽然革命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但私底下,年轻人之间流传着一本歌本,《外国民歌两百首》,通俗的叫法是《黄歌两百首》,是德国、美国、印度、俄罗斯各个国家的爱情歌曲,也有贝多芬、舒伯特。歌本像《毛主席语录》那么大,在私底下传来传去,传到我们这个圈子就赶快抄,我们都有自己的抄本,我的歌本最好,我会写美术字,会抄简谱,也会根据歌名配一些图,后来其他人也经常让我给他们的歌本配图,这样就好像归队了,似乎我是一个画画的人。

 

行李:天然就会画吗?

毛旭辉:小学时入迷画连环画,有时在地上画,有时在课堂上画。我最佩服二哥的一个同学,他会在黑板上画坦克内部的机械结构,其实我不是特别能画,但是很爱。后来一个拉小弹琴的同事借给我一本书,可能很多画家都记得,《给初学者的几封信》,是一本苏联教材,写得很正规,里面有伦勃朗的教导,达芬奇的告诫,米开朗基罗的心得体会,也会讲到一些大师学画的故事,比如达芬奇画鸡蛋……融会贯通地告诉我们,绘画要从素描开始,从画静物开始,诸如此类。我开始严格按照书中的步骤,画静物,画鸡蛋,画一个瓶子,一把椅子,它教你怎么在日常生活中选择,你开始和生活有了关系。   

 

行李:后来你还做了“日常史诗”系列。

毛旭辉:对,后来的创作都和最初的教育有关。画完静物,开始去外面写生,画风景。最开始不好意思,就躲在一些阴暗角落,郊区哪条河边,哪棵树下,哪个村庄的角落里。

 

行李:那时昆明很小吧?

毛旭辉:但是人也小,在那时的我们看来,也挺大的,西山就是视野尽头,西山后面是什么?有无限想象,但从没去过。昆明就在这个盆地里,西边是西山,东边是长虫山,这些山围绕着昆明。七十年代,开始在街头巷尾出现一批画小风景的人,在昆明公园、翠湖、大观楼,或者在滇池边(我们叫海埂),把画箱支在自行车后座上,开始画。我到云南大学后,很想做一个课题:昆明七十年代的外光画。“外光画”是法国人提出来的,就是在户外画画。当时那些在户外画画的人,直接告诉普通的昆明人:什么是油画。我们的传统是国画,虽然西画进到中国也有两百年,但进到云南是很晚的事。昆明有两个重要的画家都是留法归来,廖新学、刘自鸣,但刘自鸣四十年代才去法国,要到六七十年代,油画才进入到昆明的日常生活里。七十年代我在街头看到这批画小风景的画家时,他们都很平易近人,没什么派头,他们本身的工作岗位也很普通,小学教师,或是工厂工人,后来我才了解,很多人的家庭出身都不太好,要么是资本家,或者有海外关系,有点抬不起头来,所以大家会在绘画里消遣、逃避,革命正如火如荼的进行,游行、开会,广播里每天都是社论,但是有这样一批人,每当星期天就会看到他们在画画。

 

行李:在喧嚣的时代里,有那么一两个角落在安静的画风景画。

毛旭辉:尤其是海埂,完全是年轻人的天堂,每到星期天,我们就扛着吉他去了。海埂距离昆明城10公里,大家都骑自行车,有时候车少,一辆车上会有两个人、三个人。

 

行李:海埂那时是什么样子?

毛旭辉:一边接着滇池,一边是农田和村庄,有自然的海岸线,昆明称滇池为“海”嘛,所以叫海埂。旁边有上百年的桉树,几个人都围不过来那么大,还有些其他树,都被吹得弯弯的。那是昆明唯一能看到地平线的地方,我们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都会去海埂,在那里站一站,看到大海,就放下了,宽阔了。

 

行李:海的尽头就是西山?

毛旭辉:对面就是西山,所有人都坐在海埂的水边,望着西山,望着田园,带着凉米线,铺着布,弹吉他,画画。我觉得海埂和滇池就是昆明人的精神摇篮,即使在最革命的时候,在海埂唱的歌都不是红歌,而是滇池圆舞曲、夏夜圆舞曲,唱的都是《黄歌两百首》。

我们每个星期都会去,年轻人拿着吉他,有人唱《沙漠情歌》,有人唱《南屏街的梧桐树》……和城里完全两个世界,好像我们天生会区别,到了城里就是革命的频道,到了海埂就是自由的频道,没人管,还可以游泳,碰到几个画画特别好的人,比如我心中的偶像,像裴文琨、裴文璐两兄弟,蒋高义,就站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怎么画画。

 

行李:想起来,那场景真是古典呀。

毛旭辉:昆明就是这样在生活,我们也在这样的氛围里弹吉他、学画画,生活一下充实起来,那时工作挺艰苦的,我在百货公司仓库做搬运工,但借此找到一个平衡。

那些外光画的老师,有时也画女模特,在一棵梧桐树下,光斑打在脸上,完全像印象派。有时他们也在西坝的苗圃里画(现在叫西华园公园),特别美好的一个地方,大家在那里练习色彩,有影响力的、无名的画家,全在一起画人像,气氛特别好。

有些画家,比如老裴,就住在我们单位旁边,明清时代的老房子,两层楼,木制结构。开始也不知道,中午端着饭盒站在街边吃饭,经常从楼上的门缝里看到挂着油画,隔一段时间又换成新的油画,后来才知道是他们家,就经常去看,他是我的偶像,高个子,穿一件高领毛衣,南斯拉夫的电影上才能看到的那种,特别文艺,戴着眼镜,又文雅,像五四青年。后来我们经常去敲他家的门,有时他不在,也可以看他的画,我们也把自己的画带给他看,比如画迎春花,他会说色彩太火,应该用柠檬黄。有一次我们去画海棠和樱花,也是这个季节,他会说,画太火气,不要用大红,要用玫红……就这样一点点指点我,一点一点去把握昆明的色彩关系。慢慢的,星期天也能看到我们画画的身影,我们也敢在苗圃、在海埂,甚至在大街上,在任何地方,支个画架就画画了。那时有点像苦行僧,出去带两个馒头,军用水壶装一壶水,一天就过去了。周围人会对你的画做出各种评论,有些说画得好,有些说不懂……那时人昆明最爱说:这个就是油画!油画就是要远看!近看鸡屎成堆,远看青山绿水。昆明很尊重这些画画的,说“很了不起啊,树都画下来了,远处的云都画下来了……”在这个过程中,突然找到了某种尊严。后来很轻松就考上大学(云南艺术学院)。

 

至今我还生活在廖新学、刘自鸣、老裴画过的昆明,其实这个城市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被我称为“外光绘画”的那些画家,大多数还生活在这个城市,他们曾经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一起,充满感情的描绘过我们的家乡。

大观楼外的帆船,滇池上空的云,翠湖的夏日,圆通山的海棠花,护城河上的胜桥,金碧路的法桐,近日公园的行人……他们的画深入到这个城市的许多巷道和借口,也遍及这个古老城市的河流和近郊,那些曾经广阔的乡村田野,一望无际的稻田和高大的桉树和柏树林。

——毛旭辉  2017.5.11

 

40多年前的筇竹寺,黄昏里的董家湾,雨后的南屏街口,还有夏日里的巡津街,当时过境迁,当时昆明的几个片段,永恒的保留在了毛旭辉的画里。


2.圭山之于昆明,如枫丹白露之于巴黎

 

行李:你是1977年考的大学?

毛旭辉:是。

 

行李:为什么要留在云南,不考到外地去?

毛旭辉:那时对外地不了解,四川美院也没来招生。我和张晓刚一起考,他是考云南艺术学院落选,突然四川美院又来招生,就把他给招了。

 

行李:后来怎么去了圭山?好像是大学二年级时去的?

毛旭辉:对,1979年。那时一到假期,大家想的都是画画。第一年暑假,我约了张晓刚去丽江,第二年就去了圭山。

所谓圭山,主要是指圭山脚下的糯黑村,是一个撒尼人(彝族支系)村落,距离昆明一百多公里。那时从外地回来的大学生很多,从中央美院回来的杨一江,从四川美院回来的张晓刚、叶永青、刘湧,还有我们班的同学,总共八九人约着一起去。我们把行李收拾好,在学校开了一封介绍信,坐班车到路南(现在的石林县以前叫路南县),那辆破旧的汽车走了七八个小时才到,下车来还要走五里路才到糯黑村。

我担任领队,沿着起伏的红土路,穿过森林,偶尔碰到一些牛车,一些在山里劳动的人,就一路打听还有多远,他们总是说,不远了,不远了。差不多天黑了才走到,打听书记家和大队长家,就这么安顿下来了,没想到晚上的跳蚤太疯狂,叶永青第二天数了一下,说被咬了49个包,有几个女生受不了,第二天就跑了。我们买了敌敌畏喷在油布下,第二天就平静下来了,就这样开始画画。

 

行李:糯黑村的风景,是什么时候击中了你?

毛旭辉:一进糯黑村就被震撼住了,全是灰色石头垒成的房子、围墙,很符合我们那时学苏联绘画的灰调子,很有质感,牛、马、羊,再加上整个背景是红土,像原始部落。山里所有的一切都满足了我们的视觉期待,有点像南欧人,黑红黑红的,很健康,眼睛很亮,很抠,鼻子很挺。

 

行李:之前已经有老一代艺术家去过圭山,没有在他们的画里见过圭山吗?

毛旭辉:看过,但是那套创作方式,那种语言,比如喜笑颜开的迎接丰收,对我们已经不生效,我们正在向写实主义、巴比松、印象派,还有苏联的绘画学习,圭山无论人的造型还是当地环境,都是那个时期特别推崇的。在圭山,觉得怎么都画不完,这也感兴趣,那也感兴趣,但是我们自身的语言没解决好,就用一套画俄罗斯风景的办法去解决那么质朴、那么直观、那么有力量、那么有质感的、阳光下的一个云南村落,画得软绵绵、灰朴朴的,找不到特别的感觉,那时我们刚上一年级,还不能真正使用自己的眼睛,但不同学校的人聚在一起,大家在一个环境里互相交流,这非常有意思。后来每年假期都会选择一个地方写生,1980年,我们这帮人进行了一趟长途旅行。

 

行李:如果总结圭山对你的影响,可以说是少数民族带来的野性的思维吗?

毛旭辉:在云南生活,和少数民族接触很多,圭山人也是这里面的一部分。我很喜欢他们的形象,长得很原始。

 

行李:和我们有时差。

毛旭辉:对,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时代的变化,这种时差越来越大。有时觉得,已经是隔了好几个时代的人,他们类似于古代的人,他们的音乐、艺术,都很了不起,但是另外一个时空里的人。审美上,我在八十年代也崇尚过那种“眼光比较单纯,皮肤比较厚重,动作并不灵巧,但是很善良,看上去很有力量”美。我曾经说过,牧羊女的目光跟羊的目光是一样的,那个东西在艺术上是很诱人的。所以我在八十年代的《圭山组画》里,画过很多人和很多牛羊,我觉得他们是一样的,每天面对的就是土地、天空,自然、风声、大地、远山,这是我们的过去,很真实的过去。但是这种审美趣味已经过了,当代艺术无形中会受到它的影响,但要跟它适应,才可能产生对话。如果你还抱着八十年代的审美,其实和今天是断裂的,艺术家就在这一直在寻找和当下对话的可能,不管我动还是不动,即使我不动,但信息在动,关键是看我吸收还是不吸收。

 

“我们来圭山画画,不是要画出圭山的什么东西。圭山是一个机会,是接触更纯粹的自然的机会。圭山很普通,但是大自然里所有的东西它都有:安静、空气、鸡鸣、狗叫、土地的颜色、各种杂草,会不断给人灵感,不断发现很多东西。我大力提倡写生,但不是那种被动式的写生。我就是希望画家的角色更主动,画家和他的对象交流,和圭山交流,和土地、树木交流的时候产生的东西,可能是艺术上最重要的。

今天在这个世界上,概念化的作品太多了,思考出来的东西太多了。直观的、鲜活的。像核桃树上的呼吸,闻到的空气,生命处在一个良好状态的时候的感觉和感受,才能创造出感人的杰作。

我为你们建造了一个乌托邦,这个乌托邦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但是这一段经历对你们的人生会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

——毛旭辉


▲毛旭辉笔下的圭山。曾经的圭山是真正的乌托邦,现在,昔日的乌托邦部分的留在了他的画布上。

 

3.重庆的灰调子和昆明腐蚀性的阳光

 

行李:1980年那趟旅行,我听叶永青讲过,就是在重庆集合,沿长江而下,去全国拜访艺术家?

毛旭辉:对。那种学习方式太难忘了,你只要知道这个城市有谁,就可以想办法问到他。在上海,我们去拜访陈逸飞、俞晓夫,他们又带我们去拜访颜文樑,到北京就找袁运生、陈丹青……那时他们是最有名的画家,袁运生在昆明做过展览,影响力非常大,我们基本都受了他和吴冠中的影响,喜欢形式美。

 

行李:1980年的游历,除了这些人带来的巨大冲击,当时的三峡、西湖、上海,这些东西对一个昆明人来说,有怎样的冲击?

毛旭辉:我对重庆朝天门的印象可能胜过很多名胜,甚至胜过三峡。一到朝天门码头,那种氛围使你马上进入一种电影感。在灰蒙蒙中,无数船只穿梭往来……

 

行李:应该还有很多“棒棒”上上下下。

毛旭辉:很多棒棒,很多台阶,我在朝天门被那些轮船的汽笛声所吸引,它一下子把你带入某种情景中:你的人生就在前面,还有很多未知的东西,你可以经过这个码头,踏上征途。在朝天门码头有种特别强烈的印象,好像我要从这里出发了,到一个远方去,那种状态特别好。而且我原来生在这个地方,这种记忆会把我卷进历史的漩涡中,很像过去看旧社会电影,那种阴沉沉的氛围,像民国时代。重庆对我来讲很特别,尽管我回去得不多,文革时回去过一次。

 

行李:看过你的年表,那次回去不到一年的时间。

毛旭辉:对,1968-1969,有很清醒的记忆,已经十二三岁左右。小时候,父母在昆明的工作忙了就把我和哥哥送回重庆,爷爷奶奶带不动,又把我们送回昆明来,这样往返很多次,都没有太深的印象。十二三岁那次是逃难回去,昆明的武斗已经开始了,就在我们家前面打,打得很凶,能看到天空中一串一串的枪弹,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差不多是战争的氛围,重庆刚刚平息完武斗,父亲被关在工厂里,大哥在盈江当知青,我妈带着二哥和我回重庆。到了火车站,不能进站,就提着行李,走了火车的一站路,那次把我累死了,真的体会到电影大片里,兵荒马乱的感觉,一直到天黑,才走到一个叫杨方凹的车站上了火车。

我是坐在行李架上离开昆明的,到贵阳,慢慢的才开始松动。那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感受到火车的力量,第一次看到西山之外的昆明,原来世界真的很大,穿过云南和贵阳接壤的梅花山洞、八十二道拐,一个山洞接着一个山洞,那些天桥好悬,好神奇。

是早上到的重庆,从菜园坝车站一下来就镇住了,雾茫茫一片,有点像《西游记》里的场景,然后马上坐缆车,爬梯坎,印象太好了。

 

行李:你外婆家在什么位置?

毛旭辉:在两路口下边,离菜园坝不远。

 

行李:那里可以俯看长江。

毛旭辉:对。后来在那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跟表弟、表姐,还有嬢嬢、外婆外公,在一个大院子里。外婆菜做得很好,买菜就背着背篓去长江边买,记得外公喜欢吃沙地菠菜,那个菠菜都不用择,在水里洗干净后就可以吃,很甜。她们也会在院子里洗衣服,会用米汤把衣服过一遍,衣服干了以后特别好闻,而且很板。外公在重钢工作,我们经常从两路口走路到九龙坡去看他,顺着电车路走,先走到杨家坪,又走到沙坪坝,然后到重钢,玩几天后又走路回来。重庆武斗很厉害,路面上还有坦克压过的印子,那时兵工厂很多,可以随时组装出一个军队来。

 

行李:上次听你聊天,你说已经无法适应重庆的气侯,那里的时间没有刻度,而你已经习惯特别明亮的地方,今天来见你之前很忐忑,前两天都是雾蒙蒙的,幸好来的路上出了太阳,感觉你已经被阳光沐浴惯了。

毛旭辉:没错,我是被明亮的阳光腐蚀掉了,云南的阳光腐蚀力很强,腐蚀以后,对故乡有点不适应。

 

行李:你还讲过,在云南如果找不着光,几乎无法画画。

毛旭辉:是,阴天里我会没情绪画画,会比较低落,那时会做一些整理工作,是运气的时候,在灰暗的日子里沉淀一下,等待阳光再次出现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想法和冲动。

 

行李:你喜欢什么样的阳光?早上、晚上,还是白天的大平光?或者外面是强光,但室内只有一束光进来?摄影师在大平光时都不干活,就是早晚那么一点晨昏相替的时候才工作,但绘画是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跟摄影师拍摄时的一瞬间还不一样。

毛旭辉:你说得很有意思,其实也没想那么多,首先是要明亮,比如我工作室对面那堵红砖墙要反光,暖色的光要照得进来。我比较适应红砖楼的反光,有平民味道,小单位的味道,周围居民炒菜做饭的味道都能闻见,我们对面这家邻居每天做饭都很迷人,他们家的炝辣椒特别香,我跟他们关系还不错,但至今都不好意思说,太想吃你们家的炒辣椒了(笑),太香了,像我母亲做辣椒的那种味道,很怀旧。

 

行李:毛老师你看,现在的光多好!(对面红砖墙上有强光反射到工作室来)

毛旭辉:我就是看到这种光就很兴奋,其实我工作室是进不来阳光的,所以我看到的都是反光,暖色的反光,墙上的阴影也特别漂亮,我以前拍过很多。   

 

行李:所以你晚上是不画画的?

毛旭辉:现在晚上不画画了,八十年代主要靠晚上画画。

 

行李:没有光怎么办?

毛旭辉:就是日光灯,没办法,因为白天要工作,创作只能挤下班后的时间。其实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适应不了职业画家的生活,1993年,港台一些画廊开始卖我的画,就毅然辞职了,当时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职业艺术家,后来在郊外租了一层农民的房子做工作室,有种成功的快感,觉得人生愿望都实现了,到顶了。但恰恰那时的画画状态并不好,我适应不了早上一醒来就可以创作的状态,突然一下变得轻飘飘的,好几年都没有回过神来,整个人被工作异化了,我需要那种压力,需要八小时工作对我的奴役,没有这种奴役感,反弹力就有点弱,有时候力量是来自抵抗。1993年以前我有一个创作高峰,1988年开始画“家长系列”,到1991年画了四五十张油画,创作状态特别好。有工作室之后的一两年反倒效率不高。

 

行李:你看,光又来了。

毛旭辉:今天有点忽明忽暗,要是那种晴得很爽的光,就对了,要好好做事,有一点鞭策的作用(笑)。光太弱,或者是灰暗的阴天,人就开始沉寂。

 

行李:所以你每天是从黄昏降临就开始忧郁吗?

毛旭辉:会觉得意志消沉,状态开始下降,就想我应该去看看足球什么的。创作感觉不太好的时候,觉得度日如年,有种潜在的忧虑,今天的粮食怎么办?

 

行李:这其实特别美好,特别古典,像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或者向日葵,有太阳就盛开,没太阳就关闭,时间被严格区分。你白天不睡午觉?

毛旭辉:睡。

 

行李:那不就是中午太阳最好的时候睡吗?

毛旭辉:我睡觉一般在下午两三点之间。

 

行李:睡午觉时是拉着窗帘还是让阳光照进来?

毛旭辉:不拉窗帘,就在沙发上躺着。能看见阳光睡觉是很舒服的,偶尔也会奢侈一下,开着音响听音乐,但后来发现听着音乐睡不着,因为我选的音乐都很好,我会去呼应它,所以一般还是不听,有阳光陪着,看见室内有光线,对面那堵墙变成红光,一下子反射到画室的墙上来。光线很奇怪,有时候只射进一支来。

 

行李:所以你是在暗处看光?

毛旭辉:对,我在暗处看光,有光的存在或者陪伴,就会休息得很踏实。入睡十几分钟,突然就醒了,精神非常好,可以起来喝茶,做下一步的事。

 

行李:你对光的这种敏锐度和依赖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是慢慢的被娇惯,然后某一天就离不开它了?

毛旭辉:是不知不觉变成这样子,年轻时不讲究,没有讲究的条件,原来最重要的是时间,而不是光。我一直都在工作,现在是四十多年工龄的老工人,睡午觉也是工作时培养出来的,那时不睡午觉,下午的工作对付不了,所以养成了一辈子的习惯,怎么都要躺一下。午睡以后有种一天又重新开始的感觉,午觉像是刷新了一下。


▲那个午后,我们在这样暖洋洋的光线里,在这把田间野花的陪伴下,聊完了这篇访谈的所有内容。


4.人真正要穿越的,是内心的撒哈拉

 

行李:昆明这座城市呀,我来之前,连续有四个人和我说,昆明下雨了,一定要穿很厚,结果一来,只是小雨,小雨后艳阳高照,但大家都哆嗦着说好冷,每到一处都在火盆旁或暖气旁取暖,对一个生活在长江流域的人来说,昆明凭什么要取暖呀……

毛旭辉:都是被娇惯的,无形中,光把他们俘虏了,变成真正的家乡宝,离不开这个地方。我是比较典型,这么多年,跑的地方不多。但这有另外一层意义在,我不愿意到处去穿越,我的心理空间挺大的。我曾经说过,人真正要穿越的,是我们内心的撒哈拉,并不是一定得用双脚走过来爬过去,当然我是为自己辩护了。对我这种类型的艺术家来讲,我在工作室里也可以到达很多地方,那个要到达的地方才是艺术里最重要的东西。

 

行李:但就像圭山会对你构成吸引力,难道别的地方不对你构成吸引力?你也藏区,去版纳,它们没有对你构成强大的召唤力?

毛旭辉:没有。其实1980年,我在卡瓦格博(即梅里雪山)待过一个月,但我有一种恐惧的体验。当时我们在德钦县旁一个喇嘛庙里住了二十多天,开始很兴奋,看见雪山,但有点压抑,文化馆的人跟我们讲,要注意几个问题:不要穿军装,更不要戴军帽;要注意熊;还要注意藏族妇女。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出去画画时,都是两三个人一起,每个人看一个方向,看到有动物来就赶快提着画架跑。有天在青稞地上画速写,阳光很强烈,从头顶上射下来,正午的阳光,色温很低,突然,一个同学尖叫了一声,丢了速写本就跑,说看见鬼了。

 

行李:大白天的?

毛旭辉:大白天。其实是一个人,他在背后看着我那个同学画画,就说话了,同学回头一看,看到一张脸,一半是骷髅,一半是正常的,其实是被熊一巴掌拍烂了半边脸,骨头和牙齿都露在外面,确实很恐怖。他是民兵队长,背着枪去苞谷地巡查,结果走到半路就被熊一巴掌抓了……我们觉得这个地方好凶险。

 

行李:那雪山呢?多少人为他魂牵梦萦呀。

毛旭辉:那时每天面对看不见的卡瓦格博雪山,黑乎乎的,人很小,像蚂蚁一样,因为很冷,行动困难,在伟大的卡瓦格博面前,我们太过渺小。以前我最不喜欢邓丽君,但是那段时间,每天画完画,收了画箱,进到县城,全城都在放邓丽君的歌,软绵绵的,听着好温暖,人间的那种温暖,从此以后就很喜欢了。

 

行李:卡瓦格博的确使人眩晕,不过喜欢它的人,也是喜欢这种被他震慑的眩晕感。

毛旭辉:我有点接受不了,雪山那么庞大,这边在刮风暴,那边在出太阳,觉得很刺激,但总是画不下来,山尖总是被云雾笼罩,我们画画期间,从没见到过它,但是离开的那天上午,山顶突然从云雾中耸立出来,确实很壮观,但离艺术很远,它太伟大,太神性了,艺术没有办法把它描绘下来。卡瓦格博给我一个提示:以后再也不到这些崇山峻岭的大山里画画,他们已经存在,用不着我们这些人间的画家去说什么,所以我喜欢圭山,它是普通的丘陵。

 

行李:它的尺度刚刚好,可以和人发生关系。

毛旭辉:这个很重要,而且它没多少名气,作为一个画家,我可以在里面灌注我的东西,可以创造我的圭山。而太子雪山,它已经很完美,没有画家的事了。在他面前,你可以去领悟一点什么,领悟到恐惧和人的渺小,也挺了不起的。

 

行李:你喜欢圭山那种刚刚好的尺度,这和你喜欢待在昆明,是不是一个原因?昆明也是刚刚好的尺度,如果一个城市太大,人好像进入到一片汪洋大海里,不知何去何从。

毛旭辉:你这样一说,我觉得真是这样。在纽约、北京,当我一个人的时候,看到那些大的筒子楼,那么多的窗子,那么多的人,一下子觉得人生很虚无,我还是想回到昆明和圭山面前,在这里可以找到自己的呼吸。

 

行李:可是你也去过版纳,版纳不是更村落,更自由吗?它还有河流,多么艺术化的场景。

毛旭辉:版纳我是喜欢的。

 

行李:但对你并没有构成圭山那样的精神意义。

毛旭辉:因为版纳太远了,当学生的时候去版纳,要三四天时间,去一趟很不容易。另外,袁运生已经把版纳画得太好了,就像法国的高更,他们已经把那种东西解决了。1981年,我毕业创作时去的就是版纳,我一个人去了橄榄坝,去了南糯山,去了勐海,小勐仑。我很喜欢橄榄坝,听着傣族的声音,虽然听不懂,但像音乐一样,音量也合适,那里的阳光,植物的丰富性,都很舒服,但是植物要么又高又细,要么粗壮,叶子繁多,这些太有形式感,也太容易表达,也觉得太装饰性。

 

行李:的确太异域风情了。

毛旭辉:对,太异域风情,有点脱离我纠结的一些问题,比如人性,以及社会投射到我们身上的一些东西,在那里全没有了。

其实我一直在怀疑,艺术家是否非要到一个美好的地方去,像巴厘岛、塔希提、桃花源,人去了以后是不是真的能成为这个时代的艺术家?我觉得艺术家只能根据命运的安排——就像我母亲在我三个月大的时候把我从重庆带到昆明,这是一个非凡的经历,虽然他们当时是为了响应党的号召,但我很感恩他们没有把我带到另外的地方去,这决定了我的命运。

 

成为个人

待在云南是可以有各种选择的

你也可以成为风情的地域的

也可以完全无关 好像并没有带在此地

可以具体 也可以抽象

完全自由选择

——毛旭辉  2017.1.24

  

行李:毛老师,刚刚你讲的这些我听得特别动情,很感慨,但现在整个时代都面临着全球化和城市化,以及信息爆炸的问题,你在昆明,在圭山,不会担心跟不上时代?虽然可能并不想与时代为伍,但我总觉得,生活在时代漩涡中心的人,因为深知其苦,是更愿意抛弃中心的,那些在中心之外的,反而想跟上时代的主流,然而不得,你不会有这样的困境吗?在互联网时代,所有消息都传播得这么快,你很容易看到谁又走到世界去了,而你一直守在昆明,这是你的一种坚持,还是你的一层保护壳,像蜗牛一样不想去外面?

毛旭辉:可能你说的这两者都有。我的确不太喜欢热闹,我喜欢美国西部片的场景,我不喜欢荒原,但喜欢那个感觉。我喜欢英雄,孤独的英雄,真正的英雄都是默默无闻的。触动我的英雄,都是带有悲剧色彩的,这才是真英雄。那种获得世俗成功的人,我总怀疑他们的光环,我已经年纪这么大了,越来越知道这些正面的英雄身上,其实附加了太多东西,真英雄不需要那么多东西。

我曾经写过,“艺术家是一个隐者,他并不为当下创作,他为所有的时代创作。艺术家成为明星是很个别的事,一般都死后成名,这个规律还没有被真正颠覆。客观讲,艺术这个圈子很小,艺术家要成名是重要的,成为明星是愚蠢的。”

 

行李:但在一个小城市,不会觉得这个地方太贫瘠,不能给你滋养,使你茁壮成长吗?虽然你内心辽阔,你就不需要这个城市给你提供什么?

毛旭辉:还好吧,有一个渠道是公平的,书店。八十年代以后,书店里世界各地的书都能买到了,我关心的就是艺术、文学、诗歌,还有艺术理论和音乐,这些东西已经解决,或者说拉平了地理上的不公平。可能是懒惰吧,我就是不愿意变化居住的位置,如果非要叫我移动位置,我觉得对我是一种侮辱,对我能力的怀疑。原来我写过日记,“为什么非要到巴黎和纽约去?决定的因素不在那里,在于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到底有什么东西,我想锤炼的是这个。”还好,我们碰到一个可以看到书的时代,所以那时候有点如饥似渴,从现代主义到法国文学,到拉丁美洲文学,有哪些作家,哪些画家,我慢慢跟他们很熟悉。我常常觉得,书架上那些作家,画家,我们都是朋友,都是哥们。

 

行李:你八十年代在上海做新具像展览,算是你想从边缘打到中心去的行为吗?

毛旭辉:其实不是,我只是想证明我是一个艺术家,只是昆明没有条件办展览,如果当时昆明有场地,我就在昆明做了。

 

行李:昆明没有办展览的条件,不就是问题之一吗?为什么别的城市有,而昆明没有?

毛旭辉:我有一个在上海读书的朋友,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到上海去。其实有些事情就是个人原因,非常私人化,非常偶然的,他说可以在上海联系展览,就去吧,如果他当时在北京读书,我可能就去北京做了,或者武汉,哪里都可以的。

 

行李:你好像后来又回到了圭山,2000年以后。再回圭山,心境应该跟以前大不一样吧?圭山应该也已经不同于之前的圭山了吧?

毛旭辉:2001年回到云大教书,开始大量画写生,之后又回到了圭山,有点回归七十年代的感觉。但有种一切都在江河日下的感觉,我已经知道,这是挡不住的,只能接受。一个艺术家,就是一个接受世界的容器,容纳世界痛苦的容器。

 

回到圭山是一种时间的重复,一种感觉和生命的重复。生命其实就在几处打转转,糯黑村民大多数一生就在百十公里的范围内——在土地上劳动,吃自己种的山里长的,睡在自己盖的石头屋里,烧着柴禾、树根、荒草、牛粪,狗是看家的……生活可以如此简单,如此缺少变化。

在圭山起伏弯曲的红土路上,感觉自己在往回走,为什么就不能往回走呢?我们的苦恼大多来自没有赶上某一班车、某个时刻、某个项目、某个指标、某个人……快速膨胀的节奏刺激发展消费,往回走是不可思议的,我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城市中消耗的,早已失去了与土地生死与共的关系。

但是走在圭山的路上,拥有一种停顿,一种回去的片刻,一种重复。在一个落后的缺乏变化的地带,人可以从容地不紧不慢地活着,可以简单的活着。

——毛旭辉

 

5.世界日益热闹,而昆明有了自己的莫兰迪

 

行李:1993年以后你无法进入创作状态,后来呢?在叶永青老师的描述里,九十年代被形容为昆明的小黄金时期。

毛旭辉:九十年代,局面已经打开,比较热衷的词是“国际接轨”,我们多多少少是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了……

 

行李:商业的进入是那时特别重要的大背景。

毛旭辉:对,可以发财了。八十年代,我们和西方打交道的方式主要是阅读,但我们那时看的都是西方二十年代的经典,并没有同步的交流,也不存在这种可能性。二十年代的经典,给我很多创作的刺激和灵感,如果那时同步看到西方人八十年代的创作,既看不懂,也会觉得难看,如果当时就看吕佩尔茨、巴塞利茨,会觉得这些画家基本功很差。

 

行李:所以有时差,有时候挺好的。

毛旭辉:这非常奇妙,我在八十年代大量了解了整个现代主义的成果,后来到巴黎去,去奥赛美术馆,其实就是去说一声谢谢,没有他们,我怎么起步?考大学的时候,连“印象主义”都是很神秘的词,像是洪水猛兽。在艺术领域,中国和西方世界之间有一种非常奇妙的落差。但是到了九十年代,基本可以同步了,我们可以到国外参加展览,看到同时期的作品,甚至看到有名的艺术家,甚至在一起展览。

1996年,我们在波恩现代美术馆做展览,人家是把巴塞利茨、基弗尔这些画家的作品取下来,挂上我们的画。当时我有一种感受:是不是我们和基福尔他们一样牛逼了(笑)?这种感觉很舒服。当时栗宪庭带队,开幕式后,专门在文化部搞一次很正式的、面对面的座谈会,对面坐的都是各级政府官员,我们这边坐的是栗宪庭、叶帅(叶永青)、张晓刚、我,这种对话非常奇妙,一边是正规政府,一边是业余的地下代表,一群没有任何官方头衔的艺术家……九十年代会发生这样一些事。我们的作品可以在纽约、伦敦,在世界各地运作,对我来说,要去世界上任何城市都不神秘了。

 

行李:一个之前不怎么爱出门的人,突然之间,世界没有神秘感了,哪里都触手可及。

毛旭辉:我就是觉得累,2000年以后,我拒绝了好多展览邀请,开幕式都不去了,饭局还要喝红酒、抽雪茄(笑),1993年以后我就不喝酒了,之前喝了十年,整个消化系统出现问题,从此戒掉。

 

行李:你那之前是创作高峰,估计跟你喝酒有关?

毛旭辉:应该是有关的,八十年代大家聚在一起,要雄起,要谈论很多东西,有时借着酒,可以说很多坏话。那时气盛,什么人都不是很看得起,一喝酒就会说那些最崇尚的词:大气、苦涩、永恒,然后酒杯就砸了。1993年以后,家庭稳定,有点平庸了,酒也不喝了。比较冷峻的研究艺术,画画,那时我变成一个类似“昆明的莫兰迪”这样的艺术家,反复画剪刀,琢磨桌子上的一个东西,那时内心反倒没有那么火热。

 

行李:你成功了,市场发展起来了,但内心却没那么火热。

毛旭辉:没那么火热,我也不是最火的那些人,九十年代最火的是方力钧、老叶(叶永青)、王广义、张晓刚,虽然我也有很多展览、活动,也打开了世界,但内心是偏冷的。感觉九十年代的艺术和我过去的理解不太一样,不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也不是浪漫的时代,它是一个由策展人、艺术评论、国际视野、各种大展、艺术商人操纵的世界。

 

行李:其实是完善的市场体系形成了。

毛旭辉:对,国际资本也进来了,国际的策展人也进来了,他们看待艺术的眼光和谈论,跟我八十年代思考的、信仰的东西,已经不是一回事,整个后现代的情景,我不是特别热衷,有点游离,不是特别认真。

 

行李:而你是在这样喧嚣的背景之下,画剪刀、静物,就像七十年代革命时期,你们在海埂写生、唱歌、游泳、喝酒。

毛旭辉:我整个九十年代都在画剪刀。

 

行李:剪刀看上去很安静,不过它还是很有杀伤性。

毛旭辉:对,九十年代刚搬到小区里,从单身宿舍过度到小区,开始有一种兴奋感,原来在单位上,来一个朋友,家里炒个鸡蛋,所有人都知道了。现在完全脱离这个系统,很兴奋,但也有很多问题。一个小区盖起来,旁边接着又要盖另外一个小区,那种喧嚣!那种城市的膨胀和无序所带来的混乱!还有盗窃,有一个月,我们家丢了三辆自行车,有一辆是我最喜欢的山地自行车,那天早上去一看,车不在了,锁像死掉的麻蛇一样丢在地上,太刺激了。最后丢得很无奈,沉淀一段时间,只有画画,我画了一组画,“狗日的,不要偷我的单车”(笑),这几张画还挺受欢迎的。社会环境变得特别恶劣,防盗窗也是那时候开始的。

 

行李:一边变得繁荣,一边开始防范,人和世界有了距离。

毛旭辉:对,变得恶劣起来,塑料到处飞,那段时间我的作品都挺恶心的。后来我们又有两次搬迁,搬到条件更好的小区,有了更大的工作室,好像一切都来了,但人也老了,你得到某个东西,但付出了你的岁月,都扯平了。从创作角度讲,我喜欢八十年代,有激情,有那么好的身体,工作之余,我才进行大量创作,那种不知疲倦的感觉,现在想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画了那么多画!

 

行李:除了八十年代本身的好,也因为那时候你正处于青春期,如果八十年代你已经60岁,也不是那种状态。时代的黄金时期和你个人的黄金时期重叠在一起了。

毛旭辉:所以好多事情只要顺其自然就可以了,年轻时体能好,但经验有限,现在体能不行了,但手上的功夫要强很多,可是又画不了太长时间,原来一天可以画七八个小时,现在画三四个小时就差不多了。


进入九十年代,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和巴黎、纽约,不再有时差,相应的问题也扑面而来,毛旭辉在画布上记录下了这个时代的痛与爱。


行李:大家都说,你绘画的颜色从早期以红黑色为主变成现在以绿色为主,这种转变如何发生的?

毛旭辉:我那个时代学画画的人都知道,要尽量避免绿色,因为绿色画不好很土,那时觉得灰调子高级。

 

行李:可是云南没有灰调子。

毛旭辉:昆明确实没有灰调子,“灰”也是相对的,各种颜色都是相对的。在昆明,你画一个灰色的天空,可能还得有点蓝在里面,但你拿到重庆去,就觉得是最蓝的。但在德钦县的天蓝得不可思议,在蓝色里加点黑色,仍然达不到那种深邃和神秘,只有唐卡才能表现。地区的色彩系统确实不一样,它能唤起人们记忆象征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

 

行李:现在为什么绿色用得多?

毛旭辉:一个原因是因为教学,带学生重返圭山,重新去画这些田园风景。我经常诱导学生,我说我们现在在那么美的核桃树下画画,你画的时候,叶子会落到调色板上,这里有很多可以体会的东西,那么好的空气,第一流的,而且圭山没有工业,听不到刹车的声音,我在云大教学楼里画画,那个刹车的声音、尾气的味道,很恐怖的。在圭山,老乡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有些蔬菜昨天还画过,可能早上散步时还看到过,中午就在你的饭桌上了。我说我把你们带到一个乌托邦里,也可能是害了你们,但你们要珍惜。

当然我也很矛盾,这十几年是中国艺术最活跃的时候,我也有手机了,每天都知道谁的展览又开幕了。有时我会跟学生们讲,尤其圭山下雨的时候,我说我们好寂寞,在这里画画,还要对着一棵树在这讨论。但是当天气好时,我们站在树下,有风吹来,那种舒服,那种透心,我又觉得很幸福。我晚上也给他们放我喜欢的一些世界各地的电影,我说放这些主要是提示你们,这个世界没有圭山这样美好。

 

行李:多美好啊,我们终究都会以各种形式走到中心去,走到城市去,而乡村生活却不是你想有就有的。

毛旭辉:本来是我个人喜欢圭山,变成学校的教学基地后,变成许多人的圭山。一开始很多同学去了以后不知道画什么,他不会看自然,现在大家都喜欢借助相机拍照,我说你现在有一个机会与世界同在,看你能做些什么,你可以实验一下,而且人的眼睛绝对是胜过相机镜头的,晚上肉眼看圭山的夜空,就像看宇宙一样,银河非常清楚,还有萤火虫飞来飞去,很多美好的错觉,但相机拍不下来。

 

行李:只能长时间曝光。

毛旭辉:那是很累很枯燥,空间感也不一样的。

 

6.我喜欢的昆明已经不在了

 

行李:你现在又重新画昆明,画桉树、阳光、红嘴鸥,昆明对你来说到底是怎样一座城市?

毛旭辉:我画的都是老昆明,至于现在的昆明,我称之为“未来的老昆明”,对我已经没有太大意义。我画桉树,画滇池,画红嘴鸥,画三月花,或者画茶花,画昆明的老椅子,这些都是我心里觉得值得保留的东西,能刺激我很多想象和回忆,把这些画好,我的经历也就差不多了。

 

行李:为什么是这几样东西?

毛旭辉:西山和滇池,是昆明人灵魂深处的东西,但我们也破坏过它,七十年代有围海造田运动,那时我们是中学生,每天挑土填在里面,向滇池要粮食,跟天斗、跟地斗、跟滇池斗……我们这一生都充斥着愚昧,还好我们有忏悔和修正的方式,绘画对我来说是这么一种补偿。

 

行李:所以你画西山和滇池,是为了向它致歉?

毛旭辉:对,滇池曾经很美好,1988年我和晓津最后一次在那里游泳,那次游上岸,身上已经开始发痒,我注意到滇池的水变黑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你的生活里,你目睹过,也参与造成破坏过。所以我画的滇池还是过去的感觉,我画了一张《时光》,红嘴鸥从滇池上飞过,一个小女孩从相反的方向飞行,时光飞逝,我把画家(我自己)的背影也画在画上,戴着帽子。小时候经常带着女儿到滇池去戏水,去感受阳光,现在我都还记得女儿第一次摸到滇池水的惊喜,又怕又爱。

桉树也是一棵又一棵的在昆明消失掉了,我已经习惯了,只要我看着顺眼的东西,很快就不在了。本来街对面有六棵桉树,两棵三角梅,现在都没有了。那两棵三角梅特别精采,攀附在银桦树上,银桦树是和我同一时间进到昆明城的,是西方植物学家带进来的,现在有三十多层楼高,原来东风路两边都是银桦树,现在只有国防路和翠湖还有一些。还有梧桐树,也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梧桐树和银桦树,从滇池边一直到大观楼,到西华园,一棵一棵都被锯掉了。其实我喜欢的昆明已经不存在,已经没有了。

 

每年五月以来

三叶花开满小街小巷

这些朴素的花簇没有远大的理想

到了这个季节就开放

只要雨水充足就最艳丽

——毛旭辉

 

行李:这些年,一方面肆无忌惮往前奔,一方面大家都在怀念过去,但怀念的东西都已经不在了。

毛旭辉:这是人类的悲剧,只有一个东西消失的时候才会珍惜它,一条河、一个湖、一棵树,都是这样。但仔细想起来,你刚才讲到全球化,好像植物也全球化了。现在昆明城里很多植物都不是本土的,小时候和我一起成长的银桦树也是一些老植物学家带进来的,不是昆明固有,但是固有的到底是什么呢?

 

行李:时代就是流变不居的,地质环境也在演变,只是在人的一百年生命的尺度内,我们希望有某种恒久性,如果以地质时间来看,西山也不是天然如此,滇池也不是天然如此。

毛旭辉:没错,可以从这个角度去谈论时代的变化,但是人生短暂,比植物、江河的寿命都要短很多,我能保留的,也就是一些碎片,因为我装不下那么多记忆,那些新移植来的植物,在我年轻时没有,它和我的那段情感就没有关系,我和它到底是什么关系,以后再说。

 

毛旭辉退居昆明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决定。这是一个甘居边缘和接受“平庸”的宣示。这不但使大毛能够在一个偏僻的社会角落去沉思冥想,真正面对社会存在和个人存在,同时,这独处的寂寞也是对他的意志的考验。艺术家的真正价值不在于它的时尚流行性,而在于它的非时尚型。艺术家的艺术价值并不是完全体现在他的作品中,也体现在与艺术创作一体的生活方式中。

——高名潞


▲几十年里兜兜转转,再回头,海埂的海鸥,大观楼的三叶花……昆明街头很多想要保留的景象,都渐行渐远渐无声,毛旭辉开始重新画“昆明组画”。

 

7.幸好有全球化

 

行李:毛老师,你听什么音乐?都在什么时候听音乐?

毛旭辉:我大学毕业以后比较喜欢古典音乐,从贝多芬、巴赫听起,时不时听到一些好的摇滚,不时听到平克·弗洛伊德乐队,还有约翰丹弗这样的美国乡村音乐,非常难忘。九十年代以后,可能受两个女儿影响,开始听电子,听英式摇滚,也开始听一些爵士。这个时间听得有点长,一直到2000年左右,我发现摇滚里有很多好的音乐,“摇滚”只是一个很笼统的词。我有些创作来自于音乐,大学毕业以后就听到德彪西的《大海》,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这些和我当时的创作非常有关系。我很早就知道,艺术是一个系统,有现代派的美术,就有现代派的戏剧和音乐,是同步的。我很早就在这里边找匹配的东西。

八十年代我比较喜欢拉威尔,也区别得出来德彪西和拉威尔,拉威尔更神秘,德彪西像莫奈、西斯莱,斑斑驳驳、很多瞬间的光点,特别敏感。那时我创作“家长”系列,给我最大鼓舞的是肖斯塔科维奇,那种力量、那种水泥一样的坚韧,我几乎每天都听。

 

行李:一边画一边听?

毛旭辉:一边画一边听,或者在运气的时候,先把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交响曲、第四交响曲或者第十一交响曲先放上,就觉得振作起来了,哪怕没有出太阳也没关系,我觉得绘画有一种战斗的感觉,肖斯塔科维奇真的是非常有力量,他在我人生中很重要。

 

行李:九十年代你画剪刀、静物,你却听电子音乐。

毛旭辉:你说得一点没错,我听了很多梦幻的电子音乐,哪怕有点怪都没关系。有时听着听则,突然爆炸,觉得也挺过瘾,但是现在听得又少了。最近十年,我又回到古典,听古琴,但中国的乐曲曲目少,有时琵琶也在弹这个,古琴也在弹这个,唢呐也在吹这个。幸好我们进入到世界文化的领域,不然的话——当然,你可以在一把古琴里体会到无限的东西,但对于今天来说,它还是有限的。

 

行李:毛老师,你看,在我们要反对全球化的同时,我们早已是全球化最大的受惠者,选择性的接纳就好了,不必把它关在门外。

毛旭辉:没有全球化的过程,国画家还是会在,美协还会在,但是我们这种类型的艺术家可能就不会存在了。

 

午后

坐在圈椅上看工作室外楼房的光线变化

由左上角书写过来的秋日之光

听蕾妮·弗莱明 天籁般的歌声

欧洲歌剧幽灵般地上演

——毛旭辉




采访:Daisy

照片提供:毛旭辉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行李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