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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金鹏:明朗、健康、值得活下去,这就是古源

行李 行李
2024-08-23


1.

 

成都飞呼市,再飞海拉尔,住一晚,第二日清晨飞加格达奇,再搭车65公里。古源到了。

海拉尔飞加格达奇,是自东向西完整穿越大兴安岭,而从加格达奇到古源,是沿大兴安岭东坡自南往北行径。十月初,大兴安岭来到最灿烂的时间点:白桦金黄、落叶松棕黄、樟子松墨绿,各以点状、线状、团状,渲染着整座山脉。两天前,金鹏为这片森林写道,“叶子要落完了,最后的灿烂时光。我没有宏愿,几十年辗转起伏,给我一个这样的秋天就够了。”

在一些山岳爱好者心里,波浪状缓慢起伏的大兴安岭或许都算不上一座山脉:没有急剧高耸的隆起;没有明确、连续的山脊;没有终年不化的雪线。但她延续着西伯利亚泰加林的容颜,里边住着鄂伦春、鄂温克几个诗性的森林民族,还被那如夜莺般不计其数、不知疲劳的探险家和文学家们,绵延不绝的讴歌着。她是另一些人的精神故乡。


金鹏家到了。一排平房,围篱外种着樟子松,围篱内,前后院是菜地。房屋坐北朝南北侧,起居房;东侧暖房;西侧厨房、柴房和四只狗的狗屋;南侧是旱厕,架空搭建,男女厕所的排泄物分别用野玫瑰花瓣和松塔碎屑填埋,朴素、雅致极了。起居房和前院菜地间,留有五六米宽的空地,种着果树,晾着衣服,堆晒着数百个南瓜,还用森林里捡回来的白桦搭成了帐篷。起居室内,金鹏的书架上挤挤挨挨地摆满了文学、电影、音乐领域的伟大作品。

院子入口,是一个三层楼高的星空瞭望台,登临俯视,近处是菜地,种着草莓、羽衣甘蓝、萝卜、白菜,也“种着”一架自制的秋千;稍远处,大同小异的平房屋顶沿几纵几列推演开去,就构成了如今常住人口不足一千的古源镇;最远处,泰加林笼罩四野。傍晚了,每家屋顶都缭绕着炊烟,每间屋内都有松木噼里啪啦响着,锅里烙着饼、炖着菜、熬着汤。还有比这更好的生活吗?


金鹏的小院,晨光雍雍融融。

 

金鹏在更往北165公里的呼源镇加工松子,四叔去和他换班,我们蹭车一同前往。

古源到呼源,这是金鹏最常走的一段路,有时采山货,有时纯粹走路。金鹏为这段旅途写过很多文字,我读到的第一段写于早春,“因为向北,河冰刚刚溶解,实在是美好的季节,春季最动人的那种明亮、柔和、壮丽,叫人沉醉。路上车少,停靠一处风景宜人的地方,微风、白云悉数涌过来叫我看:‘这里,这里,我们在这里。’把相机安适在水里,拍了两小时延时,河里的冰层突然塌下来一大块,整条河推开一股大波浪,我眼看着天光云影交错、荡漾、消散,天呐,整个世界就我一个人为你叫好,森林的春天!我就是一惊一乍地活在森林里,别人也一样感动吗?”

我们也在他经常停靠处逗留,看微风、白云悉数涌过来,看天光云影交错、荡漾、消散,和他一样一惊一乍感动着。越往北,树叶越少,气温越低,森林直接演绎季节的变化。溯多布库尔河、过雄关,呼源到了。

 

我是五天前才知道金鹏的,在北京二环内的一家商务酒店,迎头撞见他一段文字,泪如泉涌,读到一半就定了机票决定来看他。

之后五天里,从微博到微信,穷尽所有方法,搜集到他来古源后写下的所有文字,40余万字,从清晨到深夜,日复一日反复细读,一直读到了古源。

那期间一直查找有机农业的资料,金鹏以在一线种植(采集)的农户身份被我搜索到。他是地道的山民,八年前从北京来到大兴安岭,开始采摘山货:蒲公英、野玫瑰、金莲花、松子、榛蘑等,以此为生。我们看不起农民惯了,不在阶层、经济上看不起,也在思想上看不起,所以当我带着对“农户”身份的既有陈见读到那篇文字时,那种直接、有力、对生活老老实实但结结实实的白描(而非纸上某种才思的排布)!那种身体和思想、体力和脑力的、生活和生命的高度如一,以及连带而来的自我羞愧,使我泪目。

五天里,无数次想象金鹏的样子,像我们习惯的文人那样,礼貌而生份?还是像一个真正的农民那样,结实又平和呢?

 

呼源阳光灿烂,金鹏在阳光下迎接我们,穿一身北京环卫工人的衣服,戴顶毛线帽,那么结实、明朗,既无文人的孱弱,也无文人的否定、拒绝、抵抗。一握手,满手老茧。这些天没日没夜工作,他在朋友圈里写道,“继续松仁加工,不断搬运松子,手掌被袋子摩擦起皮,夜里睡觉刮蹭被子。人累了,梦就少,即便有,也是非常具体的搬袋子(的梦),这意味着24小时不停劳作。饭量足,脾气捋顺了,低头劳动的人都是好修养。”

四叔留下帮忙,金鹏和我们一起回古源。带着桶和背篓,路过合适地段,就让我们下车采蓝莓、蔓越莓,虽然过了季节,但还能采到一点尾巴。金鹏说,森林里的一切山货都像是送给他,送给人类的,大兴安岭有全世界最好的蓝莓和蔓越莓,可惜她像地图上的黑暗之地,无人知晓。

农历八月十四,月亮又大又圆,又近,就在白桦树梢上,和我们一起从呼源返回古源,最后落在金鹏家的柴房顶上。

 

多布库尔河就在院子外百余米处,金鹏带上四只狗和我们一起去看河,沿途在松林里采蘑菇。

诸位,可曾在没有道路,甚至没有石头的森林里徒步过?地上的松针铺得厚厚实实,踩上去,软的,暖的,比鞋子软,比袜子暖,没有一块儿土地板结,任何雨露都被吸收。有风吹过,有人摇晃,树上就如下雪般继续掉松针。多布库尔河开阔、丰盈,因为河床落差小,河水匆匆流过而毫无喧哗之意,鸟雀悉数南迁,森林比任何时候都清净,只有黄蘑菇星星点点散落各处,只有我们一惊一乍地雀跃着。

“没有什么可以代替一条大河,沿河而居是最幸福的。”多布库尔河是金鹏在古源最具精神性的邻居,他越过这条河去对岸采过猴头菇,沿着河岸采过云杉的嫩叶,也带上皮划艇在河上漂流过。冬季马上来临,那时多布库尔河完全冻结,他要在家门口扫(雪)出一段河面来,用狗拉雪橇的方式,拥抱冰河。大兴安岭的林下密布河流,过去生活在这里的鄂温克族、鄂伦春族,用白桦树制船,以河流为道路,抵达过森林里的角角落落,金鹏也在逐年进入森林里这些毛细血管。


森林最灿烂的时节,加格达奇至古源,古源至呼源,任何地方至任何地方,那时都是这么绚烂的金色海洋,绚烂、短暂,稍纵即逝。


古源在中国最东部的版图上,十月,早上五点天已大亮,傍晚不到六点天就黑尽了,住在森林里的人,完全踩着天地的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歇。我们入乡随俗,彻底改掉了城市里颠三倒四的时间序列,也一起生火、烧炕、劈柴。森林生活的每个细节都需要重新学习:劈柴时,手举斧头的高低、使力的轻重、位置的远近、身心合一的专注度、长时劳动需要的巧思……我们笨拙、粗暴,每个动作都从头学起。

虽然不说,但我们心里一直自视履历丰富、游历广阔、见识不浅的,谦逊都是表层的、孱弱的。面对森林里的真实生活,明白那些不过是对大脑枯竭性的使用,对身体,已经彻底忘记如何使用。世界逐一沦为“商品”,除了“购买”,我们已经忘记和她发生联系的其他可能。在古源,家家有两把斧头,一大一小,男劳力显露活计精细的标志是:家里木拌子码放得齐整、劈斩得匀净,森林里生活能力体现在体力、精巧、心细上,与城市生活经验完全不同。

十年前,金鹏也在北京做着他电影艺术大师的梦,一念之间来到这里,开始真正的劈柴、喂马,关心粮食和蔬菜。在古源,或者在一种自然环境里,到底有什么魅力?金鹏问自己。十年过去,他有了结结实实的回答:

「在古源,人要依靠最根本、最古老的能力来生存。体力、耐心、细心的观察、毅力等等,这些古老的能力在城市里变得不再重要,高密集的人群里最讲效率与成本,很多问题都以商品的方式被解决,只需要一点钱就可以搞定。在这里,得慢慢拿出来你的真实本领,看看能不能孤立的活下去,用手来种植、建房、采山等等。我手笨,可以实际操作的事情不多,花钱找人代劳也是可以的,但我的目的是压缩这样的时刻,尽量动手自己完成,养成一种耐性与自学能力,看看能不能得到一种悟性。」



2.

 

那段召引我来到古源的文字:

 

冰雪,青草,我的古源

 

2010年,柳树选择了古源,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采蘑菇,之后可以养活自己,同时也可以一直生活在森林里。于是,就这样住了近十年。

那会儿,柳树充满期待,不断想象描绘着未来,美好的未来似乎就在不远处闪烁。我隐隐担心,觉得这样可以吗?对这个浪漫选择充满忧虑。

是时,北京农夫市集筹建,“社区支持农业”等等鼓动人心的观念相继出现,回去做回农民似乎非常美好。但时代新思维遭遇千年旧传统:做农民几乎跌进了社会最底层。农民百般悲酸,农村大规模荒败,回家种地被大多数父母认为是一种堕落。耕田,使唤一只毛驴子,苍白荒芜的日子似乎永无尽头。我种过两年田,从此不愿再做这个事。

有一个农村身份证,老家有四亩田,但这算农民吗?当我来到古源,看见大森林,料到日后就要在这片土地上不断穿梭时,厌恶耕地的经验并没有跟过来。

 

采摘与耕种当然不一样,更为结实的理由是:古源是新的,到处都是蛮荒,这是自由之地。

古源,是古里河源头。人少,树多,大家唯一擅长的技能是伐木。后来,伐木做不下去了,大家就进山采蘑菇、采蓝莓、采榛子。

刚到的第一年,我们租了一个小院子,之后跟着当地人进山采集山野食物。开始也不懂,后来慢慢熟悉起来,采蘑菇的初衷算是实现了。

刚好农夫市集出现,我们的蘑菇就来到了北京,可以依靠采集食物养活自己了。这个市集非常重要,不然我们可能坚持不到今天。在左右为难的时刻,一群人聚到市集,我们的山野食物被大家接受。于是我们就坚定下来,在古源买了一个不错的小院子。

经营一个隐秘的喜好,如果不能带来生计,人会慌张的。那会儿迷恋旧俄小说,《静静的顿河》、《复活》、《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是北方呀!来古源的第一年,我就不断温习书里读来的经验:白雪、寒冷、美丽的白桦林。我又不能指望读小说养活自己,那就一边采蘑菇,一边想象——彼埃尔如何在深夜带上巨资去狂欢;格里高利寒冬清晨带上儿子去捕鱼;聂赫留朵夫冬夜探监怀揣着怎样的屈辱……借由文学,我习得了寒冷北方的生命经验,虽然那是遥远的异国他乡,但优秀的文学总可以渗透到个体经验里,并产生深远影响。

我们学会了晾晒花茶、采摘毛榛子、采摘野蓝莓熬制果酱,同时学会了怎么做生意,怎样与采山人相处。

 

古源是非常萧条的,怎么渡过一个个冷清的季节?

依靠耽看旧小说、老电影,之后在深山里对应一个一个经典场景。在古源破旧的小卧室,我看完了《罪与罚》,昏暗的灯光,清新的森林夏夜,多像彼得堡。《复活》里,男主人深夜想占有一个漂亮的姑娘,临进门的一瞬,听见初春大河消融的声音,远远传来冰凌互相撞击的轰鸣。临近作恶,依然能感受到春天喜人的信息。不管这个世界多么灰暗,春天依然是春天。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击中要害,给人宝贵的生命经验。

之后每个春季,我都会踩着冰河开裂的时段赶到古源,听听冰凌清脆的声音。这是我的喜悦,全凭文学所赐。对世界的理解与感受,并非天生通透,很多对人世情谊幽微的洞悉、以及人与人关系的种种变化,真是后天习来的。我的眼界窄,只能看书本,我在书里得到了许多滋养。

美学与生命经验呼应衔接,就是这些对应、回味、寻找,让我发现古源是极其合适的,这几乎是为我量身定做的,这里的荒芜冷清,是可以投注任何新经验、新见地的。


 

采摘的食物越来越多,我们可以供应好几大类、近二十多种产品:榛子、榛蘑、猴头菇、松仁、玫瑰花、金莲花、黄芩、蓝莓、蔓越莓等。越来越多人喜欢这些山野食物,我们的经营越来越正规平顺起来。

我们在最开始就制定了未来的目标:简单加工,提供健康高品质的野生食物,不破坏森林,可持续发展。“柳树家的”会是一个富于创新、开放包容的平台,让新鲜的观念落地,我们期待一个美好的未来,相信一个优质健康的食物不可能孤立出现,它一定与环境、社群、意识、观念紧密相连。一群健康而喜悦的人,才能出品干净健康的食物。我们有意识开展采摘工作,给予采山人更多关注,尊重他们的劳动,分享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我们认为只有把这些可持续观念传播开来,参与食物生产的人才会更用心,才会分享到从事一项健康工作带来的喜悦与满足。

我掖着旧小说与电影来到古源,依靠这些过时的艺术滋味,艺术想象安适当下;我们采摘野生食物,这件事养活了我们,一枚蘑菇可以承接过去,亦可以托起未来。这就是自由之地,我们在城市里寻找不到的种种,在古源早就安排好了。

 

我们轻松越过了很多障碍,关于学历的、资历的、户口的、财富的、人脉的,凡此种种。我们在最普通的工作中收获了精神满足,觉得干对了一件事,这件事应该就是自己注定要做的。

以前,卖的粮食无法提供优质的生活,社会看不起种地的人,或者说种地的人无法获得认同感、价值感、一种基本的尊重。基于此,当年轻人想回归乡村从事农耕实践时,四面八方的阻力当然会很大。我们从北京回到古源,那会儿身上任何成功的东西也没有,所以没有阻力,没有选择的焦虑。只觉得:这样可以吗?但是转念一想:不那样就好吗?很快就释然了。当有人在土地上耕耘而获得道德表率的时候,我们平行滑落森林而依然只是一种平凡的选择。

 

经营食物需要不断完善自己的能力,关于工艺的、法规的、营销的、文案策划的等等,现代社会最厉害的地方就是不断试图割裂个体,以其召唤安排在组织之下,因为单纯依靠个体存活的可能越来越困难了。必要的地方当然妥协,当遇到自由的缝隙就会加注不同的东西。当下权利与资本无孔不入,没有特别耕耘好的自留地,那就很快被消解吞噬。

我们的自留地是什么呢?大家留意古源,慢慢就会明白。

 

“晚间,清水蒸河鱼,撒一些经秋霜的香菜叶。鱼吃不完,趁月色送回河底。一条一条,轻轻摇尾,继续旧梦,好好活下去。”——这段写在2017年初冬,那会儿刚刚搞定雪松仁,眼见收成在望,心情大轻松。“每有逸乐,哀愁争相而起”,就是这样的,特别窃喜的时候作状哀愁。

为什么要这样?目前我也未知。法国的老派诗人—瓦莱里与印象派德加老相好,老德问老瓦“说说,诗难道不是一种一种意象吗?”瓦莱里沉默一下:“亲爱的埃德加,诗不是意象,诗是字词。”这是很棒的点子,诗不是意象,诗是字词。意象,迷糊不明了,任人宰割。字与词不一样了,这是明显的效果,来不得故弄玄虚。之于我们而言,制作食物,熬制果酱,采摘蘑菇就是“字与词”,一目了然,优劣立判。我们要在工作上面清晰,让大家安心吃我们的食物,但是我们要在主线工作——即生产食物——之外,动用意象,这样可以抵消疲劳,舒服停留在冷清的森林。

 

从未想过自己会在森林里生活,有时夜梦突然惊醒: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吗?突然发觉自己即将40岁了,很多事情没有做好,很多东西要学习。古源慷慨给我生计与自由,我无以回报,只好永远爱你。



森林四季交叠轮回,一年一年这样过去,到底哪一个季节是主人呢?人在四季里轮回,看见如此壮丽自然,只能怀揣感恩。


3.

 

十年前,金鹏的爱人柳树起意来大兴安岭,金鹏尾随而来。大兴安岭那么大,得有一个落脚地儿,新林、古源、松岭、塔源……柳树说“古源”名字好听,就这样来了。

古源建于1965年,以伐木为业,鼎盛时有四五千人,大兴安岭全面禁止伐木后,旧有的生存模式完全改变,林区没有耕地,青年人只能外出谋生,留下老幼病残,现在不足1000人。留下的人里,一些人进山采山货,每年从采金莲花开始,到采蘑菇结束,大约三个月时间,收入微薄,但柳树和金鹏就这么来了。

刚到古源,一切都是生的,没有熟人,不懂采山,那就一点点学起来,从最初的金莲花、野玫瑰花、木耳、榛蘑,慢慢扩展到现在的二十多种,一方面在“北京农夫有机市集”(一周三次市集)出售,一方面在自家的淘宝店和微店“柳树家的”出售。它们在过去十年里,支撑着金鹏一家全部的生计。

“把全部心力和期待放在山货上,指望它们养家糊口,其中酸楚不言而喻”,但能活下来,而且全是新奇的。虽然都在东北,但金鹏的家乡以农耕为主,森林是另一个世界。最早的采山小分队只有金鹏、柳树、柳树爸妈四人,森林像他们的乐园,嬉戏其中。最初几年,金鹏几乎是用一颗童心,写下了不计其数的采山日记:

 

「采山人“独见”,意思是自私,看见一大片好东西,沉默起来,也不讲话,一人悄悄采起来,怕被人看见。我亲自揪住柳树一次,一个人好半天没动静,我悄悄发现她在一棵树下努力采一大堆黄芩,被发现后,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她干起这勾当并不专业。今天,这片蓝莓也让我沉默了。

 

采山一半靠运气一半靠毅力,腿脚不勤快,什么都采不到。老柳同志是采山高手,一个是眼尖,一个是专注,只要遇到可能会生木耳、猴头的柞木,肯定会仔细寻找,用木棍掀开枝条杂草,认真看个遍。我是与之相反,只管左右穿梭,只寻找醒目堂皇的大猴头。比老柳采山时的专注、认真、缜密,我采山时的迅急、浮掠、疏漏,柳树母亲的采山完全自成一派:冲淡和缓,往往有神来之笔!她居然发现离地四米高的两枚猴头,这得需要多么大的走神!多么强的三心二意!还有多么纯粹地道的想入非非! 

 

老柳有时真是妙人,大家去采蓝莓,不会在意其他,譬如说路上白桦树隐秘生出来的木耳。老柳的情况或许是这样的:头脑与眼睛各顾各的,都高度自觉,而且是不会休息的。他整个身心都是各顾各的,纯然听从耳或眼或手,是儿童呀。

眼下,吸纳人们精力与热情的事儿:上网、消费、娱乐,最后不会得到什么真正的东西。如果哪天这些都不能混饭吃了,老柳这样的老家伙就厉害了。手头有活儿、体力一流、心思简单、不在乎娱乐、观察力强。他的时代早晚来到,希望他能活到那天。 

 

如我所见,身边采山的人个个内敛,大多时间沉默,内秀、要强、自爱,有沉静的美德。古源大约也是这样的意思,沉静散逸,要言不烦。采山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能量?生活所迫?衡量劳动所得的标准还是混乱的,是不能深思的,拼命采到的一盆蓝莓该值多少钱?这是难题,尼采所喊叫的“一切要重新评估”,其实从未实现。定价来自市场,市场由每一个具体的人组成,价值来自观念,来自一种庞大的集体认知习惯,无法撼动。 

 

七、八月,蓝色迷漫,最美的时节到了:开始是蓝靛果先成熟,零星的蓝色点缀草地。20天左右落去,蓝莓隆重莅临,更为壮阔的深蓝。

南线19公里,步行一小时三十分钟,就到蓝莓甸子了……南线38公里,小分队步行三公里到蓝莓甸子……从南线19公里开始,一路南推至30公里,采回蓝莓接近400斤,携家带口,老少动员,蓝色风暴来了。好的艺术家都有一个蓝色时期,或早或晚,一个好的采山人也有一个蓝色时期,一天一个呦!

 

每次进蓝莓甸子都是一场罪与罚的战斗:蓝色诱人,深邃如渊,人会沉迷不能自控,手脚不停只把蓝莓采,这是罪;进到蓝莓甸子就怕蛇,风声鹤唳,一有风吹草动,身体瞬间弹起,冷汗就下来了,这是罚。采山人讲到蛇,一般称“那东西”,避口讳怕遇见。下午进蓝莓甸子,我说出好多“蛇”字,果然一会儿就遇见了。非常怕的东西,反而念念不忘,进而迷恋上了。就在怕与想见的时候,果然招来一条,世界忽然清明了。

 

森林并非那样温驯,灌木、杂草、石块、断岩、暗沟、水坑,交织成一只磨人的大网,进去才知道凶险。在真正的密林里,真是漫长的苦刑,一点点把人的意志与气力耗尽,采蘑菇、猴头菇、蓝莓、蔓越莓、蓝靛果、榛子、松子……都要过这关。

还有湍急的多布库尔河,对岸的榛蘑、猴头菇非常多,能过河采山的人都是村里的精英。还有凶险的黑瞎子沟,几年前一个人命丧此地,被人寻回时,肢体残缺,满身血污。夏季涉水去过两次,采猴头菇,胆儿突突的。

采猴头菇时,每人手里一段四米长的松木棍,遇到高处的家伙好用得上。今年雨量充沛,猴头菇特别多,而且个个水灵滑嫩。一行三人穿梭在密林里,肩上各扛一段松木棍,非常像猎人。采猴头菇深得我心,它是如此富有冒险意味,大范围地在森林里游荡,对结局有一种喜悦的期待。更重要的是,猴头菇长得太标致美妙了,颜值爆表,天知道是怎么变成的。

 

采野蓝莓也要过多布库尔河,河水深度到男士胸口,水流惊人。大家立在水边想对策,真是有猛士,立波游过去,在两岸拉一条绳索,人就攀这绳索过去。17人,7人过了那条汹涌的河流,两位瘦弱单薄的女士成功渡过,以仰泳的方式过去的。场面惊呆众人,很多人放弃了。剩下的人返回,转移到别处继续寻找蓝莓。

在我个人的印象里,森林里的人是这样活着的:粗糙、生冷、痛感低,就像一块儿生铁,你休想毁掉它。为了采蓝莓,换得一些钱,生活要冒险的。或许想多了,不要忘记有这样的一些人:天性就是生猛,可能是对能力的自信,可能是对一切温情的冷漠。渡河这一刻,为了什么不要紧了,过去的都是上帝。

 

采花间隙与老柳跳进江里捞鱼,奔涌的江水紧紧裹着身体,清凉而温柔。把网下好,上岸继续采花,牛哄哄的生活叫人生气。恰逢端午,野炊游玩的人陆续来到江边,短暂瞩目,一笑而过。寻来一处柳阴,坐下来休息,之后又躺下,再次又坐起,飒飒江风,怎么样都觉对不起此刻。 

 

森林里朝气蓬勃,生发的力量叫人动容。到处都挤满了植物,从地表到高空期期艾艾。半空还有无数的飞虫,枝蔓条藤爬满蚂蚁、蜘蛛,密集的森林居民真是无边无际。进山愉快,看看都舒服。怎么说呢?快乐得没有下脚的地方啦。

 

我们的工作走进自然、呼吸原野空气、在大河边享受春风、感受到植物强大神秘的生命力、之后分享劳动所得。你说这样的工作怎么样?」

 

在古源的火炉边,我重读这些文字给金鹏听,他说,开始就是一个惊奇的孩子,对眼前的事物无限好奇,到处歌颂,生活有着落,未来无忧无虑,享受着眼前,那种饱满和淋漓,现在来看真是健康。


采山人的工作:走进自然、呼吸原野空气、在大河边享受春风、感受植物强大神秘的生命力、之后分享劳动所得。你说这样的工作怎么样?


4.

 

“柳树家的”具体卖怎样一些山货呢?菌类、野果、花草茶、坚果及简单的几种山货加工品。十年,外面的世界来来去去,生生死死好些回合,金鹏和柳树只“研发”了二十多款产品。

第一次在北京农夫有机市集看到他们的摊位,金鹏的爸爸安静地守着不多的“产品”:野玫瑰纯露、松针纯露、野生蓝靛果、野生蔓越莓果酱、野生偃松仁、野生黄芩茶、野生蒲公英茶……只是踏实地微微笑着,没有任何帮助销售的兜售和阐释,金鹏说他“心口不一”,其实心中淌着一股暖流。如果对他们没有额外的了解,很容易就错过了。

回头看网站,看到每款产品的介绍,和他们对这些山货的思考,森林的气息才扑面而来。

 

「森林的寿命肯定长于人类文明,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松木,年龄大于现在活着的所有地球人。那层薄土,是千万年积累的腐殖质慢慢形成的。春季,细蜜柔嫩的小针芽缀满山岗,慢慢的,所有角落都青翠起来。九月底,秋季来了,青翠转为金黄,之后慢慢落尽。冬季就是单调的灰色,凄清而寂灭。所以,春季的森林最叫人感动,大片大片的松木吐露针芽,那种滋润、活泛、热烈,提示大家重新开始,一切都来得及。

为了留下那种春天才有的感动,我们制作了松针纯露。这款产品真是无法言说,小摊位上怎么向另一个人表述上面的意思?现场的那份激动与感念真是语言的绝境,那一小瓶松针纯露装着森林的春天。纯露是植物信息的最佳呈现方式,是人与自然合作最完美的体现。」——这是松针纯露。

「有时候读一段波德莱尔,不如站在古源秋天下一分钟。野蒲公英成群结阵的街道边,你静静坐着,一言不发,我感到世界多余的东西太多,有你就够了。所有的字典沉默不语,美丽的脸在修辞之外——孤苦伶仃。种花,种草,种粮食,所有尘世的事情我们都做一遍。别人家的诗需要写,需要读出来,我们的不是,我们不是字典里的那种,是房前屋后一亩三分地。」——这是蒲公英茶。

 

那么多卖山货的,他们是怎么被认出的呢?因为最早是在农夫市集被认可,金鹏自己总结,是因为北京潜藏着一群单纯、超越观念、不易被主流收买、又乐于生活、对信仰道德几近崩溃的社会仍然天生持有真诚的人,这群人的集体性靠拢、本能的合作,才有了市集模式的灵魂,农户做为血肉,也有了依存。

但不只这样的,是金鹏和柳树从始至终的旗帜鲜明,撬动了大家惯有的消费观。柳树在最开始就把 “柳树家的”基本调子定了下来:自然采摘、不破坏生态、全素、制作简单、珍惜食物。隐隐的一条线是:保护古源,与人们有一份可观自尊的收入,把一份食物完美透明地交给消费者。“这么光辉的正能量,都是私房话,到处讲不好意思。”这样的话,金鹏总是羞于启齿。但十年里,借助不多的场合,金鹏像小泉水那样,一点点讲出了自己的“消费观”:

 

「我们家的经营方式比较简单:野生采集、健康加工。经营“野生”是我们内在价值与观念的呈现,一个活着的态度,一个自我存在意义的肯定与坚持。只有把生产、生存、生活的全部因素减到最低,人的内在自由才可以最大化。野生采集可以说是非常简单的生存方式了,动用的智慧最少,依赖科技最低。经营“野生”是追求自由的结果,不是套取名利的噱头,因为追名逐利,很多词语都烂掉了,何况人呢。我们不是专攻野生的一家企业,“柳树家的”可以做任何事情,前提是能否有灵性的解放,思考的自由。

 

我们之所以拒绝过渡加工山货,不做破坏性采摘,是因为有敬畏、感恩之心。我默默祈祷过,对着森林以及风云,感谢森林的馈赠,我希望森林永远在。就像蔓越莓,生长在森林里最难抵达的地方,但从未让我们为难,收获都不错,品质也是出奇的好,这是自然的回应,我们凭体力、耐心、还有一些意念养活了自己。不需要那么多资源与人脉,这是保全自然人很好的途径。我们的产品背后有很多故事,还有风起云涌的森林气息,我总是提及森林之气,很简单,这是来自干净遥远的生命之气,她们最容易使人快乐,没有物哀,不为己悲。 

 

采摘坚果时,每年都会有人留言:“给松鼠留点儿。”这样廉价的道德感总会叫我难过,“柳树家的”在森林已经十年,我们有自己坚持的采摘原则,绝不会荒疏浅薄到叫人提醒“给松鼠留点儿”的地步。我们从十年前开始采摘时就明确了底线:不破坏森林资源、不做绝根性的采摘、不做动物性的山货、生产健康食物、尊重善待采山人。我们想营造一个温暖、健康、可持续的生活氛围,一种我们内心向往的方式。我们的小镇,乃至所有小镇留下来采山的人已经很少,这些人可以采摘回来的松果、榛子的总量,不足山里存量的百分之一,绝大多数都是成熟后自然落地。

“柳树家的”经营方式,其实很鲜明。生意操守,大可不必说,健康呀,透明呀,在乎品质呀,勇猛精进等等,这是基本素质,反复讲这些,无助于提高。人有那么多面向,生意中的最高荣誉也不能取代做为一个人的基本教养。我鼓励大家认真研究,实际考察,而不是依靠想象力来获取道德感。

 

我们做的事情表面是一个生意,赚钱养家没有话说,但没有完,不只是这样,经营劳作的过程有我们的思考,有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并愿意为此实践下去。我们提倡珍惜食物,环保永续,在所经营的每一个细节上不糟蹋土地,尊重相伴左右的劳动人,亲力亲为,不为了利益失去对原则的坚守。增加收入、扩大规模的机会非常多,但我们非常谨慎的选择尝试,看看能不能说服自己,不是靠这个来满足道德自恋,而是自洁自爱的快乐远远大于手里捏着一叠钞票。

我们开始想反商业,后来发现失败了,我知道“反”不行,要会用,但时刻要警惕这些。我是做独立纪录片出来的,我知道一个人要自爱,要学会自处之道。从开始,我们的山货经营拒绝滥情,不能忍受大片大片光洁美丽的套词,我要让山货就像小泉水那样慢慢流下去,你看不见听不着,所以她就特别厉害。

我尊重我的消费者,不需要我来引导教育,现在商业套路看不起消费者,这点我知道,高高在上,一副布道者的样子。我喜欢艺术品,喜欢没事儿就在那儿看书,慢慢有了自己的眼光,知道什么样的东西是可以反复看下去的。那么,我就做这样的东西,能让大家看下去,多年后,看看自己的过去,不能脸红发烧。

 

我们的思考是“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谁在受益?”,“除了基本生存必需外,还有其他闪亮的意义吗?”这是时刻需要自问的问题。」


山货之偃松仁,大兴安岭真正的特产,“柳树家的”明星产品,我们到时,正赶上偃松仁最后的加工阶段,这批便是,是过去十年里第一次丰收。金鹏会记录所有产品的全过程,以便追溯。这款偃松仁,采摘成熟松果,以不伤偃松;选择小作坊加工,慢工出细活。还有一点,如果能完成既定的品质要求,都尽量选择那些默默坚守而生存艰难的人合作。世界不独缺一件好物,缺正义和同情。


5.

 

除了基本生存外,还有其他闪亮的意义吗?有的。大兴安岭慷慨给予金鹏生计,也给予他自由,给予他一个精神故乡,金鹏以山货传递森林之气,以文字构筑古源的城堡。

 

「大兴安岭地貌景观形成于一亿年前,经过剧烈地质运动,于是我们看到了低缓、均衡、高度相似的一个个小山丘。眼前的景观亘古永恒,凝结着无数的时光。我喜欢辽阔古老的地方,在这样的地方,自己是灰尘。卑微到了一个境地,世界就大了起来。

 

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统一,真是最彻底的真理。人类能不能创造出自然界没有的东西?没有,人类无非是组合、提取、融汇,彻底的创造是没有的。比如人能创造出一条河流?一个稠李子花?

 

野蓝莓完全变红,与灰白的鹿蕊铺在森林最低层。之上是白桦、落叶松。最上是无限宽广的云天。我知道一切无意义,森林站在这里一亿年只字未提,蓝莓红了一亿次,想想这个就明白了时间真是恐怖。森林的美好绝不是我们讲出来的这些,那些讲不出来的都在秋天。

 

森林的夏季短暂,冬天稍一打盹儿,我们就做了这么多灿烂的事情。我们都认为这里属于冰雪,一旦阳光普照,万物生长,这些都被认为是恩赐。到底哪一个季节是主人呢?我都接受,人能不断在四季里轮回,看见了如此壮丽自然,当真是满怀感恩之意。人的高贵、自重、洁身自好,绝非依附书本或是脱胎于祖辈荫泽,是自处自省而来。

 

眼见森林四季交叠轮回,一年一年这样过去,应时的土豆、豆角、西红柿正新鲜,简素而短暂,更觉滋味厚重,感谢之意始终在。傍晚,阳光漏进室内,小院儿的角角落落雍雍融融,虽无圣光环绕,但自有一份庄重之意。检视自己的德行与能力,如此居守这片天地实属恩赐,此外无他。

 

人们都喜欢这条河,我在古源很多人家的老照片里看见这条河,青春的面孔在河岸闪耀。很难说一条大河是老、还是小,一代人交叠一代人,来了又老去。年轻人憨娈气盛,眼前的一切看过即弃,日后追索青春,逃不开儿时玩伴、山河、食物。当然是大河收留了我们,没有一块儿土地可以必须归属某个人。如果有敬畏,那么人和草木一样,应该感恩活过一生,而不会留下太多痕迹。

 

有没有一个完美的生活环境?其实是没有的。首先要承认人的价值,因为基于某种正念与共同愿望,环境是可以转化的。如果没有这样的伦理支撑,其实到处都是人类战胜自然的状况:竞争、分化、阶级差异。企望寻找某个一劳永逸、不想转化与建造的理想家园是没有的,永远不会有,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即便躲在冥王星上某个地窖里也无济于事。



风雪即将到来,古源会是另外一番景象。温柔敦厚的老先生——哈代,用大约三十页描述“格略克”荒野,之后主人公翩然而至。一个可供追忆的恒久故乡不可得,虚构一个精神家园,不断填注想象,脚下的地球只是素材。我们就像无数幽灵,休憩、盘沐在文字语言构筑的城堡。语言的边界,即是世界的边界。

 

听说又有人爬上了珠峰,年纪爬到40岁,对宏大叙事与场面兴趣减退,总在房前屋后转,已然有日日常新的感觉。真正的净土、真正的纯洁之地,本来不是叫人征服的,放在心上比置于脚下好。真实的敬畏不需要精确的世俗尺寸,8848米远不能显示心灵状态。精神故乡,远离它是最好的抵达。

 

明朗,健康,值得活下去,这就是古源。」


只一个晨昏间,时光在金鹏家小院上的流逝。

 

6.

 

想来古源看金鹏,是因为这两年我自己的生命状态迎来一些改变,对那种只活在头脑里的孱弱的生命状态,对一直隔岸观火,只做生活的评论员、评判员而非参与者的生命状态,对言行不一、身心割裂的生命状态,对只关心自己,对外界无知无所谓的生命状态,都想要彻底代谢掉,期待一种完整的生活,一种所有面向都拥有如一品质的生活,一种将所知所想切实活出来的生活,一种身心健康的、言行合一的、真实的生活,一种朴素、节制的生活,一种以劳作为禅坐,在自然天地里从“我”走向“无我”的生活……不是说出来,写下来,在狭义的艺术作品里创作出来,是活出来,用生命这件唯一的作品演绎出来。金鹏演绎的,正是这样的生命作品。

想去看金鹏,并没有什么问题请他答疑解惑,像在密林中潜行,忽然瞥见一位知音,在林中散步,在炉边烤火,就想去和他并肩走一走,炉边一起坐一坐。

 

行李&金鹏

 

行李:这十年,外面风起云涌,人心也是沧海桑田,你们就这么在森林里度过了。

金鹏:对我来说,没有比这里再好的地方了,松果、榛子、蓝莓、蘑菇,每一样都是上天送你的。还有一群有意思的人,像你在呼源见到的郑哥一家,帮我们加工松仁,人也特别好,是外面没有的那种好。

 

行李:吃饭时,嫂子说起家里的菜地,“等虫子吃完我们再吃,虫子吃得了多少?”说得多好啊。

金鹏:他们就是这样朴素的人,朴素的想法,内心也许没那么丰饶,但坚定、坚毅,不易动摇。他家其实很多苦难,就这么挺过来了。

 

行李:还有下午和你去的那户人家,老两口都七十多岁了,身体多么轻盈、快乐、自在。不缺钱,可是给你跑山采山货,一年到头不停干活儿,在森林里,就像鹿一样。在这个遥远寂静的角落,把家收拾得素净雅致,柴火码得齐整,干活儿的工具都一件件很有尊严很有美学观地挂在墙上。天寒地冻的,可是外院和家里四时都有花开。看见这些,一方面感动,一方面羞愧,在什么都很便利的城市里,有几人生活得这么好这么尊贵呢!

金鹏:他们的故事也是几天讲不完,老一辈人,可以二十年、三十年地劳作,来换得此时的好生活,没有唏嘘感慨,回顾和展望都极轻淡,不显,不张狂,都是精神上的贵族。古源现在的情况是,年轻人大多外出,留下的都是老人,我在这里是仅有的几个“青年”之一,但生活依然要进行下去,没有一丝怠慢。只要有人守在这里,户户有小菜园,想尽办法耕作好,靠双手,日子都能过下去。比起外面,这里的人肯定算不得富裕,钱是一分一厘的攒,也是一分一厘的省,但到用时,也是毫无吝惜,甚至散尽,活着的姿态刚烈遒劲。

 

行李:我对北方森林的了解,几乎全来自小说和纪录片,尤其是当代的纪录片,顾桃拍大兴安岭西坡的鄂温克族,于广义拍长白山林区的伐木工人,大多也是这样“刚烈遒劲”的生命。十年前你们在北京干吗?

金鹏:那时我也想搞电影,还想做音乐、剧本,但都不得法。柳树做过华德福的老师,做过小时工,好状态也都不能持续。她是黑龙江人,就想回大兴安岭。

 

行李:但柳树家在哈尔滨,和大兴安岭的生活状态差太远了。

金鹏:她也没来过这里,但有这个念头,而且执意要来,那就来吧。恰好,北京农夫市集那一年开始兴起,我们的山货有了对外的窗口。如果没有农夫市集,可能折腾两年也变了。

 

行李:拍电影的念想还有吗?

金鹏:在北京时,一直在独立影像的圈子里,看了很多片子,也到处跑,但后来对独立影像的打击太严,本来沉浸在艺术大师的梦里,一下点醒了,具体的现实在你眼前发生,那种组织化的体制、管理,真是……正好命里出现古源,就往山里一钻,虽然不可能没人管,但相对好一些。这些年也一直在拍古源,但对电影没那么狂热了,对真正可持续的东西有了浓厚的兴趣,比如生活方式、食物、住宅。面对被破坏的世界,“可持续”现在几乎成为一种道德。

 

行李:几乎看完了你自己和“柳树家的”所有文字,每篇文字都击中我,如果早两年,也是看不懂这些内容的,因为自己没有真实的生活,纯粹活在头脑里,对食物、生活,毫无概念。

金鹏:我也是来古源后,才开始与食物打交道,慢慢有了真实的生活。健康生活应该从做饭开始,城里很难亲自种菜,但做饭还是容易的。当然会有人说,何必呢?买一些多省事?如果都图省事,活着那点乐趣还有多少?这些年与食物打交道,这个事情深深改造了我,一件事情做好、做精细,其实都是指向灵智范畴的,食物在成为食物前是活着的,它完整地走完了一生,应该被善待。食物一定与人有关,与场景有关,与人情感应有关,是谁种的?他是如何打理的?如何烹饪的?在什么样的场合来食用?这是决定食物美味与否的关键,食物是媒介,之后有无限的东西可感受,种、收、买、做,处处见人见性。做农夫差不多十年,虽然自己也是农村户口,可是并不觉得自己就是农夫,直到喜欢的那一刻。

 

行李:“自春天备地,经过点种、除草、搭架,直至吃到肚子里,整个过程漫漫悠长,认认真真打理到最后,生的意义浸透揉碎在琐碎生活里,或许吃就是意义。”看到你写的这段很感动,工作以外,如果生活只剩下购买和消费,又谈何生的意义和尊贵呢。你写得也这么好,什么时候开始写东西的?

金鹏:我在农村嘛,小学时,数学什么的都很笨,但愿意看故事,六年级的时候,老师在班上念了我的作文,我写得并不好,但他知道我用心,想鼓励一下,那之前从来没有老师表扬过我,于是以为自己很擅长写。

 

行李:八万四千法门,赞美法第一。

金鹏:我完全得益于这个,就开始有意识地写,但初中毕业后再没往下读书,那时对上学一点兴趣没有,也不知道学习是为了什么。农村出来的,还是会被歧视,歧视的根源还不是贫富问题,而是阶层,我不想在那个阶层,怎么改变?没有读大学,只有努力让自己在品性和教养上好一点,没有老师,就去看一些书。

我喜欢汪曾祺、沈从文、阿城、木心这一类作家,不是文字本身,是一种品性,是他们流露的生活和对世界的态度。你看他们总是文火,慢悠悠咕嘟一篇文字,像雾气一般笼罩下来,透明、简洁、气宇澄清。文章里没有生字,没有啰嗦的客套话、感受话,就像清水,深浅皆能见底。原来我看不来这样的书,现在不是因为老了,是觉得人志该清坚,灰心丧气里不告诉你灰心丧气,越少越淡越好。

 

行李:第一次读你的文字就掉眼泪了,有老派俄罗斯文学的味道,荒寒寂寥里有暖流,大概都在广袤、寒冷的森林里生活的缘故。

金鹏:很少有人和我们一样热爱、珍惜大兴安岭,我不是因为学到一些知识才爱护这个地方,莫名有一种归属感,可能也因为你说的这个,因为西伯利亚,因为喀秋莎,因为那些俄罗斯的伟大小说,都发生在北方的森林里。刚来时,我常用古源对照旧俄小说里的种种,安顿下来后,才想着怎样用一种可持续的方法,调适和土地、和当地人的关系。如果现在让我再选择,我还会这么选。在这里,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舒适,工作和价值被认可和尊重,在北京的时候,没有人瞧得起你。

    

行李:但你来自农耕地区,是怎么进入森林的?

金鹏:跟过去的经验有关,我在北方农村长大,人的气质、精神面貌,连同说话的语气,那种风土人情完全一样。我也确实对劳动很尊重,给大家的薪酬,对工人的态度,都尽最大可能给他们带来收入和尊重,于是彼此间有了信任。至于怎么具体生活,一部分是研发产品,一部分也主动找当地有见识的人聊能做什么。

 

行李:我听北京农夫市集的人说,你们很多产品都是史无前例的,比如之前没人用冻果做果酱。

金鹏:确实没人教我们,当地也没有这种东西,但柳树很能折腾,各种实验,她的判断力和直觉都很好,觉得这个果子应该这么搭配,就拿过来反复试,现在这些产品就是柳树早几年摸索出来的。

因为产品不一样,整个流水线也不一样,需要重新研发一整套系统。我们要考量的,一个是健康,一个是工艺能不能可持续,我们对原材料的需求能不能支持另一个也在做这方面探索的人?这些对我们而言都特别重要。

   

行李:以前在外面看森林,不过一混沌的整体,现在进入里边,看森林的眼光也变了吧?

金鹏:森林是外部一个不可撼动的自然景观,看森林,最终是回到看自己。在里面劳动时,很轻松,很快乐,那种山水的干净,让人清灵,森林好像是活的,你生活在它的氛围里,最终把它内化到自己的世界里。我常在森林里走,有时沿着公路,有时沿着河,前年一个人沿着公路徒步了60公里,又激动又兴奋,那种前所未有的快乐!成年后很麻烦的一件事是,人不太容易快乐起来。快乐如果是金钱、物质带来的,很快就没了。

 

行李:还带来很多负担。

金鹏:对,它让人疲于奔命,但这些年在林子里,绝对不是苦哈哈的,我不是愿意吃苦的人,你不欠世界一个山货,世人不需要你一人担当一片森林。在这里做这些,是因为很快乐,每天的天色都好看,月亮好看,星星好看,有时起大雾,有时下雪、下雨,自然的每一刻都如此丰富,我又喜欢文艺的东西,每个场景都有对应的文学经典,看到阴天就想起哈代的《荒原》,看到冰河就想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古源,我有这种对应,这也是我消化这片森林的方式。

 

行李:想象你一个人在森林里走,看起来孤单,而你内心有无数同行者,有那么多作品和灵魂穿越时空,和你一起走在森林小道上。

金鹏:完全是这个意思。你的这些经验,别人早已传给你,覆盖到你的生命意识里,可能没有意识到,但你不由自主在用,这是更重要的生存方法。

我衷情古源,还有一个原因,我不太喜欢万众瞩目的东西,它们被改写、涂抹得太过模糊,但那些被人遗忘的,比如古源,没有附着任何东西,纯粹、干净,就像原点。它太新鲜了,像一份新鲜的菜,冒着热气,端到眼前时,水汽淋淋,元气饱满,像个少年。我很害怕被教养、被驯化、被规范,大兴安岭给我结实的新鲜感,没有包装过、没有被人抚摸过,每次走在森林里是都会想,这个经验就是我的,只是我的。一个地方,如果说是一处风景,无非有这些:小村庄,简单务实的人,有荒野,有树林,有一条河,还有接连不断的大山。外面流行去西藏、新疆,我也有过去的意思,还是放弃了,西藏新疆自有人去爱,古源只有一个,这片身边的无名土地,是我的自由之地。

 

行李:地图上的一块黑暗之地,可以借助文学而被点亮。因为你,古源也在地图上亮了起来,将来也会点亮更多遥远时空里的人。

金鹏:这真是很奇妙,人的精神可以被传承,而且人已经不在了,这个东西还活着。我每年春天都回来得很早,大概有一个月时间,天天带着几只狗在林子里晃荡,在河面上走。四月,开河了,但冰还没完全化掉,浮冰还很大。去年漂流时,我差点淹死,如果在这里发生这种意外,我会坦然接受。我想认识这条河,不是探险,是想真正触摸它,读懂它,最后被它驯服,或者归于它。

慢慢的,草、鸟、水鸭子都回来了,看着草一点点长高、变绿,狗在河面的冰上游泳,你对活着有非常具体的印象,也意识到森林里容纳着海量生命,有无数生命共同分享这天地,其实没有真正的孤单。那会儿会很感动,也不知道感动什么,就天天在那里徘徊,你说我看够了吗?没看够,说完了吗?永远没有说完的一天。说不好那种东西来自哪里,是不是经验告诉你的?或者是文学或电影里的?如果是来自文学,那文学也太伟大了,覆盖到你这么多年的经验。

 

行李:我原来最喜欢冬季的森林,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听你讲完,对春天最动容了。

金鹏:是啊,我有时会在外面住,夜里很冷,会结冰,但你会看到所有生命努力活着的样子,而且所有生命都在回应你,一年之初,每天都信心百倍。很快夏天到来,凌晨两点天就亮了,晚上十点才黑,太阳晃得睁不开眼睛,会特别累,要不停的干活,抬不起头来。这边的人只要是低下头来,这一生就不抬了,就像年轻时扛大木头,这一件事就概括了他一生,但他依然活得非常坚定。长久居留地广人稀的森林里,人会沾染一种草木习性,像树木那样,独立,少言,对苦难困顿暗自消化。今天八月十五,我们去看看月亮吧。


时光被压缩,过去与未来一并挤压到此时此地,永恒的森林之旅。在林中小道和炉边柴火下闲聊了这些,小记。



文字:黄菊

照片: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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