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丛祠是成都市区通往城郊郫都区的最后一站地铁,出站,往西骑行,至友爱镇,途经清水河、友爱支渠、向阳支渠,再沿向阳支渠北上,沟渠两岸遍植毛竹、慈竹、紫竹,竹林下活动着鸡、鸭、鹅等家禽,竹林后掩映着一个个温润平和的院落,每四五个院落便有一个小码头,不过十余级石阶,水上活动频繁时期,那应该是岸边人家来浣纱、捣衣、淘米、洗菜处。向阳支渠走完,走马河就到了,一过走马河,便是安德镇。每过一条沟渠,岸上便有牌子详细标注着各个镇的水域,比如友爱镇:江安河14.4公里,走马河7.4公里,清水河7.8公里,友爱支渠、向阳支渠及斗渠、低槽沟、农渠、毛渠共计129.5公里。地图上,这一段走马河和江安河均自西往东流淌,大致平行。南北走向的向阳支渠在西边连接着走马河与江安河,友爱支渠在东边连接着清水河与江安河,清水河是走马河下游的名字。大致平行于走马河与江安河,因而垂直于向阳支渠的,有向阳支渠一斗,三斗,四斗、五斗、六斗、七斗、八斗、九斗;大致平行于清水河与江安河,因而垂直于友爱支渠的,有友爱支渠一斗、二斗、三斗、四斗、五斗、六斗、七斗……即使是生活在成都平原的人们,也很不熟悉这一套词语体系:干渠、支渠、斗渠、农渠、毛渠……我也是在一本研究川西林盘的博士论文《川西林盘聚落文化研究》里才第一次读到。这套复杂、但秩序井然的灌溉系统背后,是整个成都平原完善的水利系统。
▲成都平原河流水系格局示意图。流经成都主城区的锦江,由府河、南河合抱而成,府河、南河的上游,主要由图中内江水系的柏条河、走马河细分而来。在河研会主编出版的《成都河流故事》一书里,地质学家范晓对这几条水系有详实论述。绘图/范晓
成都平原是横断山系最东缘的龙门山的山前冲积平原,由岷江、西河、斜江、南河、湔江、石亭江、绵远河等多条出山河流,在山前形成的冲积扇联合而成。岷江是其中规模最大的主干河流,因而以都江堰为顶点的岷江冲积扇,便构成了成都平原的主体,而以调控岷江干流为目的的都江堰,也对成都平原的水利起着最重要的作用。成都市区闻名于世的锦江(即府南河,由府河、南河汇聚而成),上游即来自都江堰水系。对老百姓而言,可能并不清晰都江堰水系的具体分合、聚散,但构成都江堰水系的四条干流:蒲阳河、柏条河、走马河、江安河,流过千千万万人家门口,那是他们熟悉的。流经我家门口的南河,上游是清水河,清水河的上游,即走马河。在这四条天然河流的基础上,为了灌溉所需,人们兴修了不同层级的干渠、支渠、斗渠、农渠、毛渠,由此将不同水系打通,也借此灌溉了整个成都平原的农田。这些农田,是在地质时期里,由岷江上游携带来的泥沙组成。都江堰以上的岷江,呈单一的峡谷河道,至都江堰便脱离崇山峻岭的束缚,自由散流入宽广的成都平原,河流流速由快到缓的突然变化,以及平原提供的广阔空间,使高处被剥蚀搬运的泥砂,在山前大量堆积下来。地质学家范晓老师说,经钻探证实,今天安德镇一带,是距今数十万年以来河流堆积的泥沙及卵石层最厚的地方,有541米之深,说明这里是成都盆地的下陷中心,而对农业种植而言,说明这里是最肥沃的土地。王成不厌其烦地比划,才稍稍理清了一点干渠、支渠、斗渠、农渠、毛渠,以及电站沟的关系。以他家为例,门口的走马河即干渠,从那里分出一道电站沟、一道支渠。干渠东西向,支渠南北向,长5公里,大致平分成10道东西向的斗渠,每两道斗渠间隔500米。斗渠如横梁,再从中析分出农渠、毛渠。如此,走马河的河水,借助这些不同级别的沟渠,最终流向家家户户的田间地头。
▲王成家门口的走马河边,对这套独属于成都平原的灌溉系统做了个简单示意图。
王成家的地全在院坝四周,只有六亩,但内部也有三级自然落差,每级落差不过几十厘米。这是整个成都平原的底色,范晓老师说,成都平原是一个“高位”盆地,而且坡降大,从都江堰到成都主城区,直线距离不过50公里,却有230米落差,于是,借地势、依水势,对各条水系稍加拨弄,便可水旱从人,又不露人工痕迹。这些落差,是从干渠到农毛渠这套灌溉系统得以产生、践行的背景。这套灌溉系统滋润着成都平原的万亩良田,也滋润着平原上曾经数以万计的林盘。林盘是什么呢?简言之,是成都平原特有的一种聚落形式:屋舍在内,院坝在屋舍外,围篱在院坝外;菜地、花木、果树在围篱外;用来建房的柏木、楠木、香樟,又在之外;做柴林的柿树、桤木、麻柳;家禽活动的斑竹、苦竹、金竹、慈竹;水稻田、粮田……层层往外,最外围是沟渠和河流。林盘的“盘”,是形状;林盘的“林”,由上述这些丰富的树木组合而成,最重要的是竹林。李劼人说,“绿树与各种竹子蓊翳着。”历史学者王迪在《袍哥》一书里也细细描摹过川西林盘的模样:「川西坝子沟渠交错,有自己完整的灌溉系统。油菜籽深秋播种,一到春天,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黄黄的延伸到天边。过了清明,天气转暖,春天的蒙蒙细雨是川西平原最浪漫的景色,满眼朦胧新绿,竹林和房屋时隐时现,农民戴着大斗笠,穿着蓑衣,赶着水牛,在田里劳作。深耕过的水田,黑色的泥土大块大块地翻了过来,白色的鹭鸶在田里忙着,寻找被犁翻出的尚未自冬眠完全苏醒的各种昆虫和泥鳅。这时,都江堰也开始开闸放水,自流灌溉系统把水直接送到田里,肥沃的田地在水里充分浸泡、发胀,在反复耙过以后,泥土变得又细又软,不久就可以插秧了。川西平原的自然地理条件,良好的气候,完善的灌溉系统,使农民可以随田散居。农户三三两两地散居在自己的耕地旁边,平原上散落着一丛丛的竹林,竹林深处,隐藏着一座座院落。院落周边,沟渠里的水清凉又干净,农民傍晚下工,就在沟渠里洗锄头,女人在沟渠里洗衣服和洗菜。沟渠也是鹅和鸭的世界,它们在水面嬉戏,水里也有鱼虾,回水之处,还漂有绿色的浮萍,是鸭子的最爱。劳作了一天的农民回到家里,家家户户屋顶上升起炊烟,和朦朦胧胧的暮色融合一起。他们一般不烧煤炭,主要依靠从田里收回来的麦秆和稻杆,燃烧后的草木灰,又变成种庄稼的好肥料。每家的灶膛口都挂着一把陶质的水壶,火苗子从灶口钻出来,能同时把壶里的水也烧烫,提供日常的热水。竹林中往往还有一口水井,提供人们的饮用水。边缘种有其他作物,如水果,蔬菜。鸡在丛林里到处觅食,鸭子和鹅在林盘周围的稻田或沟渠里漫游,如果有生人接近,狗便汪汪汪地叫起来。农民们也和自己过世的亲人永不分离,在住林的边缘,可以看到土坟堆,似乎阴间的亲人仍然每天都关注着人们的生活,分享他们的酸甜苦辣。每逢忌日或者清明,经常可以看到坟前香烟缭绕,摆放着各种祭品。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劳作都离不开竹子,林盘是他们取之不尽的供应地。除了盖茅草房顶的架子,还有吃饭的筷子,蒸饭的蒸笼,院墙的篱笆,挑担的扁担,遮雨的斗笠,睡觉的席子,以及许许多多的家具,都是竹子做的。春天来临,竹林到处都是从土里冒出来的竹笋,挖出来自己吃不完,就送到市场上去卖。如果缺现金,也从竹林里砍几株竹子,挑到市场卖了。」▲典型的“川西林盘”,每隔半里或一里,就有这么一个形似盘状的院落,像一个个绿岛,点缀在成都平原上。院外竹林环绕,河流蜿蜒。
20年前第一次来成都,从成都前往都江堰途中,全是这般林盘交织着沟渠的景观,涤荡着人心。后来去到金沙遗址博物馆,看到古蜀王国的先民们,也活动在这样的林盘里。但今天,林盘渐渐被楼盘替代,只在王成家周围,还留着旧日的模样。
王成家在安德镇安龙村全家河坝。“全”是姓氏,以前应是全氏家族聚居处,“河坝”是方言,指紧挨着河边、地势最低处。走马河从都江堰下来后,在这里拐了一个大湾,将全家河坝围合成新月形的半岛。半岛内点缀着大小不等的林盘,林盘内种着农作物。2003年,一个为了保护成都市母亲河府南河的NGO机构成立:成都城市河流研究会,大家习惯简称为“河研会”。河研会从清理府南河开始,慢慢关注到府南河上游的农村面源污染——府南河水质污染物的60%来自上游农村,因而关注到全家河坝。整个全家河坝,人们的生产生活区域距离走马河不过几十米,最多几百米,如果要改造农业污染,这里是最佳的实验场所。自2005年起,河研会在这里推广沼气池、生态厕所、农家污染减排、乡村环境教育、有机农业等事业,那时全都都很少这样的案例,安龙村被评为国家级生态村,全家河坝也因此成为很多国际NGO组织、环保人士、大学生志愿者的朝圣地。而各种因缘际会,王成是其中最负盛名者。
▲河研会在王成家的院墙外绘制的全家河坝生态家园景象,人小心伺候着土地,并成为这有机循环系统的一环。照片/阿紫
后知后觉,我是一周前才听说王成,在钧乔疯狂农庄的胡妈妈那里。胡妈妈是最早在成都郊区做有机农业的,她年过六旬,来自台湾,之前经商、从政,顺风顺水,一生都保持着耿介、正直、独立的风骨。18年前一头扎入有机农业领域后,仍然不改性情,身在有机农业领域,却是对形形色色、参差不齐的有机农业批判最多的人。在农场买菜一年,极少听到她对谁的肯定。但就在一周前,聊天间隙,她说了一句,“只要是王成,谁都会支持。”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王成的名字,马上就约了第二天去拜访。当晚回家,时间只够看完刚刚播出的纪录片《天时·戊戌志》系列里,在王成家拍的那集。片子将近两小时,以二十四节气为时间轴,平平实实地记录了王成在全家河坝一年的生活:种植、收成、送菜、家庭内琐碎的矛盾。片子里,王成寡言、羞涩、隐忍,永远在地里埋着头干活儿,老黄牛一样。他有一个身患残疾,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妈妈。一个懂农事,吃够了农村的苦头,因而极为倔强的爸爸。还有一个永远微笑着、协调家庭矛盾、说普通话的妻子夏瑞莲,和一个很小就能读诵《声律启蒙》的儿子王梓鉴。家里常常有人来拜访,很多外籍学者、农人。除此之外,对他一无所知。
▲拍摄于王成家的纪录片《天时·戊戌志 成都篇》。像题记说的,这里没有故事,只有生活本身。照片来源/天时向阳支渠和走马河的连接处,便是全家河坝的范围了。那天阳光灿烂,光影婆娑,美好得一路尖叫,但沿河行走,视野所及全是蓊蓊郁郁的花木,极少农田、菜地——友爱镇以种植花木文明全国,这里也受了影响,直到道路拐弯,在走马河北侧,一大片完整的农田出现,王成家到了:中间是两层楼的屋舍,围篱是几丛不同品种的竹林:慈竹编农具、斑竹用来挑捆好的秸秆、百家竹搭四季豆豇豆丝瓜架、毛竹吃竹笋……竹林外,四周都是农田。小寒已过,地里还剩着不同品类的花菜、白菜、萝卜。王成在挖沟渠,爸爸整理竹条,妻子打理着厨房,妈妈围着院子中间的火炉烤火打盹儿,各安其职,世界很安静,只有炉边的柴火噼里啪啦响着,火上架着水壶,壶里的水咕咚咚煮着。我走进院子好一会儿都没人注意到,站在那里,心里第一次浮出“岁月静好”几个字。王成说话那么慢,那么吃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连续一周,我跑了四次他家。是因为喜欢他家门口的走马河么,那一段走马河,水浅时开阔、袒露,听水流潺潺,使身心轻盈。水深时丰沛、充盈,几乎是肥美,完全是一条大河的样子,却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流淌在一片树林、稻田里。还是因为纯粹喜欢在他家吃饭?一家人,三代,加我一个外人,围着火炉边一锅蔬菜,蔬菜是锅里下油后才去地里不紧不慢摘回来洗洗下锅的。都不是的,是王成身上那份完全和土地长在一起的拙诚,是夏瑞莲身上那份勇敢的温柔。
▲土地是属于王成的家园,季节是属于王成的时间。照片来源/天时
行李:来你家的路上,看到外面做了围挡,由公司要来开放田园生活度假,会对你家造成影响吗?王成:肯定会的。我们村上,我这个年龄的人都不在家种田,因为不在土地上生活,他们对土地也没有特别的感情,但我对这里非常有感情,土地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不是我们这代人才有,我们这片土地又是成都平原最好的,看到马上就要开发,真的很痛心。现在很多事情都很痛心,粮食那么宝贵,但我去一些学校,看到好多浪费现象,真的很可惜,那些倒掉的食物对环境污染也很严重,但在大家的意识里,好像觉得浪费算什么。行李:城市在消费链条的终端,就是买卖关系,很难发自内心的生起珍惜之心来,就像你院子里写着的这些话:“把脚下的土地当成身体的一部分。”“重建人与土地的链接。”这也是石嫣写在分享收获农场的话,我是采访了一些农人后,才真正有所体会,因而生起节约意识的。你的这些意识,是受河研会影响,还是一直都有?王成:最开始和河研会有关,慢慢的,自己在种地过程中才一点点感觉到。王成:2005年,河研会来我们村上,我无意中去河边,看到一群人在开会,讲环境污染对人的伤害,就坐下来听,觉得这些人真是为农民着想。以前对城里人的印象是,他们总想从农民这里弄点钱走,利益最大化,感觉他们和其他城里人价值观不一样。后来各种机缘,在他们的帮助下,建沼气池、生态厕所,也开始做起了生态农业。那时河研会让我们去成都华德福学校学习印度的活力农耕,去文殊院学习英国人的堆肥,还去全国各地参加生态农友大会,一起交流技术……他们那些方法都很好,但还是要结合四川的实际情况来,关键是间种、套种、轮种。王成:1987年小学毕业后,我就回到了家里。也有出去打工的机会,那时同龄人就没一个在家的,但我妈残疾,她结婚时是好人,后来干农活久了,内风湿严重,各种关节变形,完全站不起来。我们一个人有一亩三分地,我爸一个人干不过来,我姐就回家洗衣做饭,我就回来参与农田干活儿,我爸给我买了把锄头,就这样开始了。那时现在这些种树的地方全是农田,夏天是水田,冬春是小麦、油菜,河沟里很多鱼、青蛙、蜻蜓,整个温江、郫县全是良田。上海刚解放时,粮食都从内地调过去,也从温江、郫县调。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国,天府之国里,最好的是我们的上五县(温江县「现温江区」、郫县「现郫都区」、灌县「现都江堰市」、新繁县「现新都区新繁镇」、崇宁县「现郫都区唐昌镇」),又数温江和郫县最好,全是黑土地。王成:特别毛躁,大家都出去打工了,就我还在做活路,沉不下心来。做得也不好,因为很不情愿,但是没办法。那时家里困难,介绍女朋友,来我家转一圈就走了,我们家条件就那么好!都不愿和我吃这个苦。一直到1993年,我种了一块田的红桔树,也开始种兰花,才算是第一次种经济作物。行李:友爱镇现在以种植花木闻名全国,就是那前后开始的吗?王成:那时友爱镇很多人开始一块田一块田的种花木,我也种了两亩地的兰花。种兰花有一个好处,一两亩地里,运气好,会发现一株价值高的,能买上千块钱,普通的就是几块几十块,因为兰花苗是别人从大山里挖来的,拿回来种植两三年后才能发现是否有品种好的。中国的兰花,最常见的就是:春天有春兰、春剑,夏天有夏兰,秋天有寒兰,冬天有麦兰。刚开始完全不认识品种,也不知道怎么种,也生虫,桔子树上的虫会爬到兰花上,后来就把桔子树砍了,那时桔子太便宜,一块钱能买七八斤,我家没有动力三轮,就用脚踏三轮车,拉一箱,一两百斤,只卖一二十块钱。兰花一直种到2008年,种了15年。王成:刚种兰花时还没产生利润,还种一部分蔬菜,每天天不亮就骑车去郫县卖菜,用自行车驮个一两百斤,卖了好多年,也是季节性的蔬菜,但那时也打农药,也用化肥,我们自己也吃。其实打农药,第一个受害者就是农民自己,那时一打农药,我妈都要跑回屋里躲起来,不像现在,天天都可以在院子外待着。但那时不懂生态农业技术,如果不打药,蔬菜就生虫,城里人看到什么都是最漂亮的才买,农民种出来的菜卖不掉,就去农技站咨询,农技站就会配一点药,打了菜就会漂亮。
▲农业是靠天吃饭,生态农业更是如此。年份不好时,所有损失都需要农人自己承担。照片来源/天时
行李:我们是几年前才从北京回到成都生活的,对比起来,觉得成都的菜市场已经够好了,时令性蔬菜也特别多,冬天的蔬菜也有一二十种。你田里一年的种植秩序大概是怎样的?王成:立春后就陆续播种四季豆、豇豆、茄子、辣椒、西红柿、生姜、芋头、黄瓜、丝瓜、苦瓜、冬瓜、南瓜,这些都是一种多收的,可以连续采摘,每采摘一轮就浇一点沼液。中间会再种一些小叶菜,红苕尖、软浆叶、空心菜一类。播种后,接下来就是田间管理,冬瓜、南瓜的架子搭好后,后期管理就少一点,但番茄和茄子后期的田间工作很多,茄子的苗发起来后,到第一个开芽时,有个小花疙瘩,那时温度偏高或者偏低,都不太适合,花会全部坏掉,所以头一茬茄子是收不成的。第二轮开始,几个枝丫上都有一朵花,旁边开三个子牙,剩余的每片叶子都会发芽,要把多余的花和芽去掉,隔几天就去一次,茄子多刺,有时手还要弄肿,但必须得弄,叶子太多,太阳不能直接照透茄子,果色就不鲜,但阳光又不能太强,不然就会照伤。番茄也是,隔几天不打理,藤就会往上长。番茄前期长得快,每一株都要扎一根竹杆。一边扎,一边就长一些小槽芽,那时就要开始去芽了,一个星期去一次。有的番茄是从第八片叶子或者第九片叶子长第一次花间出来,一次花间就有3—11个花朵,再往上,每隔3—5片叶子又有一串花。番茄分有限型和无限型,有限型长得矮,无限型长得高,但一株番茄顶多就是六台花,收完就差不多了,可以持续一个夏天。六台果子后,气温慢慢偏低,就不怎么长了。成都平原,夏天主要是茄果类,你看上面有那么多品种,但经常同一时期上市的就只有四五种,黄瓜一出来就一二十天,这一茬过了就老了。夏天虽然阳光明媚,但雨水多,适合这个季节生产的作物,长势快,下架也快,从成熟到采摘期,不能超过三天,丝瓜是两天后就老了。这是春种夏收,然后是秋种冬收。成都平原几千年来都是水旱轮作,小春种小麦、油菜,大春种水稻。秋季水稻收割后,九十月就播种油菜,先把油菜苗撒在一个育苗床里。水稻收割后,田里就用牛翻耕,糙田、耙田、炕田,然后就把油菜移栽到田里。油菜移栽时,也到了播种小麦的时候,我们这边十来年没人种小麦,成本太高,所以都种树了,但我们还种。油菜和小麦种下后,就用稻草杆、麦杆、油菜杆烧的草木灰,在整个田里洒一层。萝卜、花菜、芹菜、莴笋、儿菜也需要在水稻收割前就找个地方育苗,水稻一收割,田里放了水,晾晒两三天后就把这些苗种下去,这时候特别忙,因为气温高,栽种当天就必须浇水,耕地的时候还得下底肥,就是油枯,我们自己每年榨一些油菜籽。等到菜苗活过来,一个礼拜再加一次沼液,轻轻地浇。我们这里,冬天的菜比夏天还要丰富,像萝卜就有四五个品种,圆根萝卜、青头萝卜、长白萝卜、红皮萝卜。胡萝卜也有两三个品种。芹菜也有三个品种,八九月份是空心的牙黄芹菜;次年二三月是西芹和雪芹,雪芹的杆子雪白的,口感特别好;西芹可以做泡菜,也可以切段炒。我们也吃芹菜叶,切成沫放在辣椒蘸水里,或者用开水过一遍后凉拌,但不能放花椒,芹菜本身有麻味,就像芋头不能放花椒,也是一样的道理。花菜也有白花菜、西兰花两种,还有菠菜、蒜苗。青菜头今年不是很好,莴笋也基本没收成,因为下雨太多,莴笋特别怕雨,但种在棚里也不健康,市场上的莴笋都吃不出莴笋味,三四月你到我们家来,那时莴笋生吃都很好吃……冬天的菜丰富,但都是一种一收,割一次就没了,不过量大,可以多种,不比夏天,种多了就收不过来。▲虽然天灾无法抵抗,但看着蓊蓊郁郁的田园,心就安了。照片来源/天时行李:王成大哥话少,但一讲到种地就滔滔不绝。刚才这段听得我很感动,我们在消费的终端,根本不知道蔬菜是怎么抵达餐桌的,就挺难生起真正的爱惜,如果能常回来,知道她们的生长过程,就会不一样。王成:我也想让消费者来真实的了解这个过程,才会接受季节性的东西,也才更爱惜碗里的食物。王成:从种兰花开始,兰花长年累月只有这么高,需要一直锄草,如果不静下心来把杂草扒干净,她就被杂草欺压,长不好。农业,你一天到晚在地里干活儿,是看不到明显成果的,不像在城里,可以计件,生态农业因为不能用除草剂,很多时候需要静下心来拔草。为了发展更多年轻人回到乡村,一些机构愿意出部分资金让年轻人来农田学习,有个小伙子从山东来,说要学一年,回去买十几公顷土地种。他那时以为十几公顷是很小的地盘,一公顷十五亩,那已经很宽了。外国农场都是以公顷计算,一般都是一两百亩,但国内,特别是成都平原,人均只有几分、一亩地,必须精耕细作。对一个家庭来说,做生态农业,面积太大了根本照顾不过来,很多都不是以农田种植为主,是以餐饮、休闲为主。那个山东小伙儿,我让他先从拔草开始,他在阴凉的地方拔草,但把装草的背篓放得很远,拔一次就跑很远的路去放一次。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大爷在旁边,说你把背篓拿到边上去嘛,拔一堆就放进去,他也没听进去,还是长线作业,一个下午就拔了巴掌大地方的草。第二天说自己单独找个地方拔草,结果跑更远的路去丢草。过了两天就说,王大哥,种地这个事,我还是干不下去,我要回去了。王成:第二年,又来一个陕西安康的小伙子,爸妈费了很大劲才送到天然气公司去班,第一年秋天给我电话,说他家附近很多地都荒着,他想种地,但爸妈反对。我说你来学习可以,但不一定生产出来就能卖钱,关键是你有稳定工作,要和爸妈好好沟通。春节又给我电话,说一定要来。我还是给他安排拔草,我说如果你能够静下心来拔草,将来做农事就有了信心。结果两三天下来就不行了,他说确实很繁琐,如果没有家人支持,肯定做不下去。▲成都平原不比美国,这里每人只有一亩三分地,只能守着它们精耕细作。照片来源/天时行李:你家这一套种植系统,依赖于整个成都平原的灌溉系统,我看沿途的地图上都标注着干渠、支渠、斗渠、农渠、毛渠……很精细的一套体系,你能具体讲讲,走马河的水是怎么借助这套体系,流到你田里来的吗?王成:走马河从都江堰流到成都,在我出生那几年,国家大量修建支渠和干渠。像我家,干渠就是走马河,从干渠旁再修四五米宽的横河——我们这儿的人叫横河,因为走马河从西往东流,支渠是南北走向,和干渠垂直,所以叫横河,从走马河引水出来。支渠上,每隔五百米再修一条斗渠,可能就是一米多宽的沟面。农毛渠就再从支渠里引水到家家户户,每块田都有一个最小的农毛渠,也叫指沟,只有一锄头宽,农毛渠就到了农田最末端,现在我妈坐的地方就有一条小毛渠。整个成都平原,一般是每隔5-10公里有一条支渠,每一级支渠都比上一级支渠低,自从李冰父子把都江堰整治好后,就形成了自流灌溉,没有去抽水调水。王成:不是,是自然形成的。我家的田有两三级落差,我们现在坐的地方有一级,大棚下还有一级,以前河研会在这里建了一个环境教育中心,那里还有一级,因为挨着河坝,是落差最大的一级,大概有一米多高。成都平原说是平原,其实是一个大型梯田,老人们会说,都江堰比成都高48丈,我们这里大概在成都和都江堰的中间段,比成都高20多丈,所以都江堰的水是自然流到成都去的。行李:大家都在说“川西林盘”,全家河坝当初被河研会选为生态试验点,也因为这里林盘林立,在你的生活里,林盘到底指什么?
王成:这里的林盘都已经消失了。以前一个林盘最多住一二十户人家,最小住一户,房前屋后全是树和竹林,树有好几种,都是本地的:麻柳、水冬瓜、桤木。一些老院子还有柏树、楠木、香樟。最多的是竹林,这些年发展经济,很多院子的竹林都被开垦出来种上了经济作物。我们这里还有两丛,最大的一丛是外来品种,毛竹,一根竹子有几十上百斤重,主要是吃竹笋,今年我们挖了三百多斤竹笋。成都平原还有慈竹,主要用来编织农具,晒稻谷的垫子、菜篮、耘斗、撮箕、竹筛,大小春收获时,也用它来划篾条,捆农作物的桔杆。还有斑竹,长得比慈竹高大结实,以前没有交通工具,要人去挑农作物的桔杆,都很大一捆,就用斑竹做芊担,很长一根,从草垛子中穿过去,一头挑一捆,两头还要剩出来。还有农竹,弯得很,七拐八拐,也能挑秸秆,但不能挑太重的。还有百家竹,很细很细,做四季豆、丝瓜的辅助杆。还有一种竹子,很小很小,叫粽叶,就长一人多高,每年端午节采它的叶子来做粽子,或者做枕头馍馍,粽子和馍馍里就有竹叶香。我们家还有一种金丝竹,金黄色,中间有一两丝青色……反正每家人的房前屋后一转,全是竹子。林盘为什么有用?以前房子是草房,大部分竹子都用来修房,竹块会生虫,隔几年就要翻修一次,换下来的竹子就做柴火用,不会浪费,也不会污染。竹子几千年来立了大功,但现在房子都是砖木结构,不需要竹子了。▲林盘是生产的地方,也是生活的空间,是实打实的物质空间,也是人们的精神家园。绘图/何卫兵
行李:看墙上那些照片,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来这里参观学习,感觉那些年很热闹,备受关注。王成:那时生态农业刚开始,全国都没几人在做,河研会的工作人员、大学生志愿者、香港的“社区伙伴”团队,经常来安龙村做宣传,甚至在这里做了办公室。2008年去上海参加可持续论坛,回来后,记者张鸣写了篇文章,这下才有点影响力,结果发出去没几天就5.12地震,大家都去忙地震了,一直到2008年下半年才恢复送菜,慢慢走上正轨。王成:最开始是四家人合伙做了个合作社,我还买了成都地图,找到一户户送菜的地方。一直比较顺利,很快就有80多个用户,每家按生产比例送菜,我们那时两亩多地,占四分之一。当年12月,内部有些矛盾,我就退出来了。春节时自己学车,领了驾驶证,2009年6月15日,我开始自己送菜,最初只有三户。王成:不是,我退出后资源就给他们了,这三户是我新发展的。那是最艰难的时候,三户人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送到城里,连油钱都不够,那时四块钱一斤菜,五斤一份,才20元。但为了把这条路走下去,一直坚持了下来。后来慢慢增多,最多的时候,单次送过90多户人家,从凌晨两点起床,天黑了才能送完。▲每周两天,这样一份份给消费者配菜。照片来源/天时王成:对,前一天配好,凌晨两三点开始配送。郫县在成都西边,我们一般是从西门进去,先送五丁桥,一路送到市中心,穿城到东边,再从东边绕回来走南边、西边,最后送西三环,然后回家。每次都是从市中心到一环、二环、三环,几个圈子来回跑,要绕成都大半圈。行李:还得研究地图,每增加一户就要修改路线。看你对成都好熟,我一说哪个地方,你马上数出周围的小区。王成:那时没有导航,全靠记忆。送菜很具体,一般的小区都是请业主提前沟通好,天亮以前就放在门卫那里,请门卫帮着收一下,我们每次也给一些门卫一块钱。但有些老小区,早上七点后才开门,那就只能等着。王成:这些倒还好,做农业是真正靠天吃饭,今年是天气最糟糕的一年,雨水特别多,蔬菜被淹了好几次。往年的白花菜,一颗三五斤,今年就几两。很多消费者经常问,为什么市场上很早就出来一些蔬菜,你们的要晚一两个月?他们不懂化工农业和生态农业的区别,化工农业打农药、用化肥,既能保证收成,也能保证品相,比如番茄、茄子,即使冬天也可以在大棚里生产,但我们的除了用小工棚育苗,用大棚防雨,其他全靠自然生长,做了这么多年生态农业,最近几年把大棚做起来后,才能收到番茄,以前番茄果子长到乒乓球大以后,哦豁,下几场雨,就裂果,死完了,而且全是时令蔬菜,季节过了,或者季节不到,都没有,但出产的那段时间,就一直吃这个,冬天全是萝卜白菜,夏天全是黄瓜茄子,这几年我们番茄的口感越来越好,但天天吃番茄又很不习惯,新消费者就接受不了。行李:今天去任何一个超市,都有成百上千种选择,长年累月都在那儿,随时可以买,渐渐以为那就是常态,和自然也缺少连接环节,不知道每个季节生产什么。王成:而且我们送出去的菜都是挑最好的,像白萝卜,只要有裂口的就不送,还是有人对品相不满意,我们自己都是吃挑剩的,其实口感是一样的。行李:很多地方,尤其北京有机农夫市集,都在提倡“丑食”。去年新成立了一家做乡村生态事业的公司,就叫“丑美”,的确是该探讨一下,到底什么是美,什么是丑。王成:现在一些农业公司的客服做得很到位,消费者说萝卜白菜要多大的,他们都可以做到精细化包装,但全部用塑料袋、保鲜膜,看起来品相好,拿回去也全部扔掉,造成另一种污染。农业公司品种也多,从全国甚至全球调物料,季节也就乱了。有家公司也来我家买菜,5块钱一斤,要了一段时间就开始挑品相好的,我们卖5块,他们就卖十多块。行李:石嫣她们有200多亩地,菜价好像是平均8块一斤,你家只有6亩,5块钱的菜价够成本吗?王成:现在我们也是8块钱一斤,我们面临的消费群体大多是工薪阶层,疫情期间,有些双职工家庭连工资都发不起,我们也要理解他们。也有人说,就是要很高的价格,不然没法挣钱,但我们一直都是接近成本的卖,我们做蔬菜不是为了好看,是让大家都能吃得起。现在8块一斤,有些消费者家里的老人都不能理解,品相不好,很多时候品类也是重复又重复,老人年轻时也种过菜,菜有啥子做头吗?我们也都理解。▲送菜时太累了,就这样在车里躺会儿。照片来源/天时行李:生态农业原来是传统,经过一番化工农业后,又变成了新事业。纪录片里,你和父亲在种植上也因为不同意见闹得都离家出走,你现在做的生态农业,和他的种植经验还是有差别。王成:他觉得要种那些好种、出产量高、没有损害的品种,出产量低、容易生病、口感也不常见的菜品,他就不愿意种。生态农业种类本来就不丰富,但我必须要间种、套种、轮种,几代人住在一起,就会有这些矛盾。行李:看纪录片时就想,王成大哥好难呀。如今城里大多是小家庭,大家都没有信心、耐心和意愿处理这些矛盾,渐渐没有家庭了,虽然住在一个房子里,但心里都是自我、个体。王成:家庭确实很难处理,特别是两代人间,我们现在是三代人,不可避免有矛盾,两个人在一起都有矛盾,人多,矛盾就大一点,但还是得一起生活,一家人,每天都要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在一个锅里舀菜。比起周围,我们家还算单纯,没人打牌,没人抽烟喝酒,大家都是为了这个家。现在的社会,人情太淡薄了,或许是我们对别人的关心都不够吧。我们家比较好的是,不在身边的朋友还能理解我们,河研会的工作人员、消费者、张鸣,都理解我。以前觉得城里人高高在上,做生态农业后,天气不好,受灾严重,他们都还要鼓励一下我们。行李:气候越来越紊乱了。除了人,田地有休息的时候吗?王成:印度每个月有月忌,就是每个月都有几天不干活儿,那几天做了也没收成。中国也是,俗话说,“初五十四二十三,老君爷都不炼丹。”这三天最好不干活儿,实在忙不过来,可以锄草、搭竹杆、浇粪,但不要播种、移栽菜苗。我们家用的是农耕日历,给你看看,今天初五,就写着“月忌”,忌红沙。如果这时播种和移栽,就会“大破修”,叶菜和果菜生虫会很厉害。你看上面还有“小耗”、“大耗”,如果这天种的是谷子、玉米、麦子,鸟和老鼠就会吃得很厉害。王成:预防不了。一个地方,两块挨着的田,种一样的东西,但不是同一天种的,这块田吃得厉害,另一块完全没事,哪怕那块田长得再好,哪怕它们饿得再心慌,就不吃。
▲成都老号太岁历。万物有时,农业使人安心、守己。照片/阿紫行李:听你讲这些,很感慨,也很感动,长年累月在一块田里耕耘,的确会生出情感来,又是生态农业,是小心翼翼侍弄着的。而且农田里,好坏都有定数,你了如指掌,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什么现象,心就会很安。但生态农业,刚开始热闹,十多年下来,最终还是要一个人面临最孤独、最辛苦的部分,现在又面临开发,你的心路历程是怎样的?王成:农民最恼火的是天晴下雨都在地里,肯定一身毛病,湿气很重,很多时候在地里摘菜,小腿整天都是湿的,就会像我妈一样,湿寒气很重。刚开始很不想在土地上,后来慢慢的,从拔草开始,把性格沉淀下来,现在是很愿意守在地里,不愿意离开。但这些年,心里总是不安,总觉得随时会被赶出这片土地。王成:那时我种兰花嘛,加入过花木协会,想通过协会把这份土地保留下来,因为当时很多人都在说要开发,但我从来都不想土地被占。行李:我看旁边就是全家河坝的小区,你们在那边没有房子?王成:没有,我们就只有这里的老房子。前几年,政府发动我们整个安龙村都去住小区,宅基地腾出来规划,但我们只想安居乐业,不想搬迁。做为一个农民,我愿意守在这片土地上,很多农民都不愿意在农村,全国很多空心村,像我们这样,一家三代都没出去打工,还住在一起的,越来越少,这也是《天时·戊戌志》剧组选中我们一家的原因。安农村是国家级生态村,现在安龙村的几个生态农户是各自分开送菜,我心里想的是,我们几个不能倒下去,不然对不起这片土地。现在开发的进程太快,真的有点心痛,我们这块土地好肥哟,做了这么多年,不用农药化肥,就是想认认真真把这些土地保护好。现在农村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但80后寥寥无几,我常常担忧:我们这一代农民之后,还能不能有农民?下一代还会不会种地?美国人曾经来这里写了《四千年的农夫》,为什么四千年的农夫要在我们这一代手上消失呢?以后中国人吃什么?几千年的农夫事业,可能就毁在我们这一代。王成:生活就是这样,只能继续做,坚持做。能保留下这片土地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如果实在保不下去,以后再想办法,有可能在农村,有可能离开家乡。王成:不知道。在农村生活习惯了,不愿意再往城里走,以前真的想去城市打工,小学毕业没几年,队里有个小伙子,在城里可以挣到60元一个月,那时很想跟着去挣那份钱,但家庭条件限制,没办法。以前各级领导来,总觉得我们田块做得不多,想支持我们,又不在那个规模范围内,觉得我们挺不上进的。我们这种小农,你喊我做大,最多再多个几亩,如果是几十、上百亩,经营不好管理不善,相当于是一种霸占,荒废了这些土地也是可惜了,还不如多一点人来做,都有收入。我到今天也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农,CSA联盟里,我家也是规模最小的,只要一家人能安居乐业就行了,作为农民,你要挣好多钱肯定是不现实的,农田的收成,一年就那么多,还要靠天吃饭。行李:你从来都是这么想的吗?在你身上,好像从没看见过野心,特别知足。王成:人的命就是这样,那些大富大贵的,活得也并不是很开心,关键是一家人能安居乐业,我最想过的生活无非就是这样,老人小病吃得起药,娃娃能正常上学。周围人都觉得我们是名人了,我说再怎么出名,还是要回去扛我的锄头,挑我的大粪。唯一的好处是,出名后,起码能影响一些农友。以前送菜时,每天听收音机,有一个节目叫“影响一百”,说那些很有影响力的人,我记得有刘强东,我想我也能影响一百人吧?这些年,我确实影响了不少人走到农田里来,把荒废的土地重新做起来。有个孙大哥,矿场的厂长都不做,跟着河研会来我们这里,现在也去种地了。行李:如果有一笔钱,够你余生衣食无忧,什么活儿也不用干,你还会种田吗?王成:我觉得那样不安逸,相当于把自己像猪像鸡一样养起来。如果什么劳动都不做,虽然没有湿气进入身体,也不像农田里,会腰扭了脚扭了,但天天那样生活,也会骨质疏松,会有各种毛病,还得天天找健身的地方。再说,完全衣食无忧,除非是上一代人给你创造的,那你给下一代人创造了什么呢?行李:你反反复复说安居乐业,人无非就是求这个,但大家都在追求的路上,越走越远。王成:靠生态农业挣钱不现实,能正常生活下去就可以了,特别是我们小夏,她也吃素,没什么欲望,人的欲望一高,一是不容易实现,一是欲望太多了也不是好事,还是平平淡淡的过就好。以前都说,要想富先修路,但是路修多了,欲望也多,车子也堵,然后又修路。一个人,在正常生活的情况下,不参与赌博,衣服能穿多少?饭能吃多少?其实不需要太多。我们家有两个沼气池,可以处理200立方的粪,这些粪流到沟渠里会污染环境,用在菜地里,至少可以处理这200个立方,虽然这对于中国、对成都平原,是很小一个数字,但起码我能解决这一点。这些粪留在田里,还可以种出美味、健康的蔬菜。行李:之前还挺担心你的,如果土地被征收了。聊完这几次,慢慢放心了,你平和,安静,细心,做什么都会很好的。王成:说非常好也不是,还有很多人做得更好,过得去就好。千百年来,中国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在城里生活的人少之又少,但现在都愿意去城里,就像云南一个农友唱的,中国的农民为什么都愿意把子女送出去读书呢?因为在农村看不到希望。父母也希望我们能跳出农门,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在城里,也不见得都很好,听说一些城里人是“月光族”,甚至靠提前贷下个月的工资来过生活,那有什么意思呢?这些年送菜,两点出门,三四点进入城市,看到很多城里的年轻人还在吃夜宵,一些人喝得烂醉如泥,到处吐,或者倒在路边就睡了,还有很多女孩子,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在农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种的生活是几千年传下来的,虽然辛苦,但是健康的。现在人们都放弃了农田走向城市,向往更好的生活,究竟这更好的生活是不是城市能带给我们的呢?王成:水果蔬菜粮食,哪一样不是出在农村?无非城市里有加工厂,给它调个味。人们现在不分季节,什么时候都能吃到同样的水果,结果这些水果吃的都是农药、激素,一生病就是肿瘤、癌症,那有什么意思呢?前两年我也想过,如果种菜顺利的话,以后就开一个茶馆,重新建两个沼气池,烧火烧水不花钱,让65岁以上的人免费来喝茶,哪个心头不愉快,有家庭矛盾,大家帮他分忧、开导,一个家庭就过好了。现在年轻人都在外面,家里就剩老人,每天傍晚六点多,老人们就在外面这条危险的路上走来走去,也没什么意思,如果能干成这样的事,也能把我爸妈影响一下,大家沟通一下,心头也宽了。也讨论一些农耕经验,把它整理成文字,留给后人,现在70岁以上的农民还有一些宝贵的农耕经验,如果他们走了,就把经验带走了,80后90后根本不了解这些东西。▲又一年冬至过去,愿来年风调雨顺,田里好丰收。照片来源/天时《乡土中国》里的乡土,叶落归根,以此构成社会的有机循环。在这一循环里,人们小心伺候土地,尽力保持土地肥力,以利作物生长,满足生活之需。生活中的所有产物,即便弃物,也都加入循环过程,如落叶化作春泥。一寸见方的布头,百衲成枕,一缕缕农妇的青丝,编织成木桶的背带。农民把土地里长出来的,经过一度应用之后,又小心地送回土地里去。人的生命并不从掠夺土地中来,而只是这有机循环的一环。看到王成,在他那反复追问才回答一两句的沉默寡言里,藏着一股生生不息的韧性,还有一份倔强和不羁,因为他相信,并真正践行着传统乡土社会里那套有机循环系统。这几十年,城市和乡村都发生着巨变,但王成还尽力维持着土地上应有的秩序。费先生说,中国传统处境的特性,很重要的一点是匮乏经济,对应工业处境的丰裕经济。匮乏经济下,对应着知足,安分,一代又一代,得到了生存和平安。知足,最后是克己,修己以顺天,贫而无谄,富而好施。这些品质,都在王成身上延续着、演绎着。这安分、知足、克己,看上去是被动,但再追问几层,天下还有比这更乐观、更积极的生命态度么。在农民自己都不愿意待的农村,王成留了下来,没有更多富余,却担心农民断层,甚至担心成都平原的风土遗失——成都平原的的林盘得以养成,背景是岷江、沱江、都江堰水系组成的灌溉系统:从干渠到农毛渠,如毛细血管,最终流入家家户户的田地里。这个灌溉系统的背景,是龙门山脉、龙泉山脉两山夹一平原的大地貌。而这个大地貌的背景,又是整个中国的地形在这里从第一级阶梯过渡到第二级阶梯。千百年来,人们充分认识地形、了解地形,伟大的是,在利用中保护了地形,就像《乡土中国》里那个有机循环系统。某种程度,王成守护着这片田地,守护着生态种植的方式,就是守护着成都平原的风土,而这集生产、生活、物质、精神为一体的风土,塑造着人们的心灵。
▲没被拆迁前,河研会全家河坝水环境教育中心内曾有这幅传统农耕壁画,川西传统农耕的智慧,就是通过一个个王成这样老老实实、扎扎实实种地的庄稼人,一代代传下来的。照片来源/河研会王成把自己奉献给土地,夏瑞莲把自己奉献给王成。王成只想着农活儿,夏瑞莲只想着王成。在一个乡村里,在一对看上去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里,丈夫有担当,妻子是港湾。两颗高贵的、发着光的灵魂,在这片结结实实的土地上,创造了自己的有机循环系统。▲2020.12.13,上午,夏瑞莲家门口走马河的样子,河水清且浅兮。照片/桃儿七行李:瑞莲姐,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约王成大哥,我就只想和他坐在田里聊,但一见你,就想拉你来走马河边走走。就在家门口,就有一条这样丰富变化的大河,多奢侈呀。夏瑞莲:我经常和孩子来这里,也把奶奶一起推来玩。整个全家河坝的位置都很好,但开发公司已经入驻,把河研会环教处的房子都拆了,好可惜。我们孩子是在那里长大的,那房子下全是铺的碎石头,孩子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在那里爬,慢慢就站起来了,我对那里很有感情。他们说要去看看,我都不想去,看了很难过。行李:听王成大哥说,你因为养鸡养出情感来,你们家的鸡都不杀,只吃鸡蛋,等鸡老死后就埋了,你自己也吃素,这在乡村,像一个特别的存在。你们的故事,我只看过纪录片,但里边信息量太少,能感觉到你丰富的情感,而王成大哥并不是那种直抒胸臆的人,所以看完纪录片就特别想和你聊聊天。夏瑞莲:王成虽然不是那么浪漫,但偶尔会给你一点点小惊喜。他在农村长大,看到外面的野花或者野果子,就会弄一点回来,也不会说很多漂亮话,就放到你面前。行李:这比城里很多男的强多了,那些人连买花的闲情都没有。夏瑞莲:我遇到他的时候已经35岁,按照我和他原来的生活轨迹,是不可能遇到的,那时我在广州做瑜珈老师,在一个有十万人的国际化社区,我们几个合得来的朋友一起做了家瑜珈馆,不大,也还是吸纳了不少人来练习,很自由,我也很喜欢。但35岁,也不小了,我妈妈有一次给我打电话,说想到你没成家,晚上觉都睡不得。我是大女儿,两个妹妹的孩子都很大了,她这么一说,心里很愧疚。夏瑞莲:有过,但我觉得婚姻不是随便踏进去的,我在大都市里不容易找到喜欢的对象。我小时候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爷爷骨子里是很传统的人,受四书五经教育长大,跟我讲的全是伦理、仁义。当我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也痛了一下,我是不是很不孝顺?于是开始反省自己,如果真的要成家,要生孩子,时间也差不多了。后来一位朋友送了我一本书,那时很流行,张德芬的《遇见未知的自己》,看了很喜欢,就把那套“都市身心灵修行课程”的书都买回来看了。一本一本的看,然后开始写作业,因为书里每天都有功课要做,连续做了三个月。夏瑞莲:每天早上祈祷自己的愿望,希望怎么样,可以很具体。到了晚上,再把这一天怎么做的温习一遍:我是不是这样想的?也许还可以再加上一两条小小的细节?用铅笔写,最后发现写了很多。我那时就是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把它一点一点清晰化了。夏瑞莲:一开始很模糊:希望他在农村长大。我觉得农村长大的人,可以给我一种安全感,因为他们很有生活、生存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他随时到一个地方都可以生火做饭,或者找不到路时,也可以开出一条路来。我最早做过导游,在湖南的大山里,那是原始次森林,我们有一个当地同事,有次大家一起去山里玩,大雪,又很多雾,我们和前面的人走散了,其实是各自都迷路了,我和那个同事在一起,潜意识里很相信他,他手里有把刀,开出一条路来。当时想,如果真的生活,未必要去走那条主流,但我没有选择这个人,我不敢,他是农村的,我爷爷虽然给我熏陶很多传统伦理,但还是要求我找一个稍微门当户对一点的,我们家也算知识分子家庭。我也很迷茫,没一个很落我心的人,所以就不找,这时才借助瑜伽里那些安静的时候,冥想的时候,比较清醒地去想象对方的样子。夏瑞莲:然后他要很孝顺。我爸爸对爷爷奶奶特别孝顺,单位给一点补助或者奖励,都会先送到爷爷那里去,工资提了级别,也会把那部分拿给爷爷。希望他随和,我是湖南妹子,有时候脾气还是火爆,这个人要是随和一点,我就缓冲一下。希望他年纪跟我差不多,希望他有活力,有健康的生活习惯,早睡早起,不抽烟、不喝酒……写得很细,甚至包括陪我逛超市。写了以后,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那时我早上四点就会自然醒,起来就会祈祷,晚上九点钟会静坐一会儿,也祈祷一下,然后就睡觉。吃得也简单,没有太多油和盐,肉也很少。夏瑞莲:我的老师是素食者,但他的身体太棒了,年轻,却那么沉静。他比我们小八岁,但他四岁就开始练瑜珈。他叫希瓦·帕萨德,印度人,一个言行一致的人,眼睛非常清澈、单纯,但是又聪明,到中国来,很快学会汉语,看人家玩飞镖,他只是看,自己琢磨着就会了,命中率特别高。我30岁过了才接触瑜珈,最初接触瑜伽是因为肺不好,那时工作忙,忽略了身体,被老家一位医生狠狠批评了一顿,一下好惭愧,之后开始寻求有氧运动,想把身体调理好。夏瑞莲:就是很深的吸入,再很深的呼出,在我肺比较弱的时候是不能做到的,那时分不清什么是吸入、呼出,后来希瓦老师给我反复教学后才知道。学习瑜伽后,觉得它真的很好,让我呼吸各方面都很好,如果离开这种练习方式,又是老样子,我不能再重蹈覆辙。那时是瑜珈导师班,要求很高,但我学习过程中一直很紧张,觉得自己条件差,平衡感不好,柔韧度也不行,跟很多年轻小姑娘没得比,她们是学舞蹈的,一个动作,教都没教就可以做到比老师还好,但后来老师经常批评那些学舞蹈的学员:“收起你那些惯性!你们的动作都是伤害身体的。”瑜珈的八支分法里,第一支就是“不伤害”。很多舞蹈演员,是有职业伤的,但瑜珈首先要保护好自己,才可以保护别人。它的原则就是张弛有度、劳逸结合,如果累了就回来,不需要太刻意强求,能到哪儿就到哪儿。但我们刚开始都很浮躁,想去追求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他总是在一边很严肃的告诉我们说:这是不可以的。甚至不可以面带微笑上课,你在练习的时候怎么可以那么不严肃?夏瑞莲:因为每个人要坚持下来全套动作是很不容易的,他们在喘气,甚至是在很紧张的抖动,这时只能高度集中在你的节奏里,你要专注地引导他们的呼吸。行李:我打酱油似的练习过几次阿汤瑜珈,最后只能听到汗水声和呼吸声。夏瑞莲:对,我也很喜欢阿汤瑜伽,我的老师也来自阿汤瑜伽的发源地迈索。因为练习瑜伽,我的身体慢慢打开,一点点好起来,也希望我的对象有健康的生活方式,如果他很晚睡觉或者喜欢打麻将,就没办法合拍了。我有一个比较要好的瑜珈学员,叫露西,是四川人,我们都很喜欢自然,每周都会一起出去玩,也会聊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我也说给她听,我想她也只是听一听。有一次,她回四川,在当年的《读者》杂志上看到安龙村有九家生态农户是种菜的,就想来买菜,就来了。全家河坝其他农户都还要往里走,我们家就在路口,她就直接进去了。也是这样的冬天,有点太阳,妈妈在院子里晒太阳,就一边买菜一边聊天,妈妈因为平时没人倾诉,就说我有一个儿子,现在是一个人,怎么怎么的,就这样唠叨。听妈妈这样一说,露西笑了一下,说那再找一个吧。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我现在成都郊县一个小农场里,这一家的主人可能合适你。我下课的时候看到,觉得怎么可能呢?笑一下,就放到一边。但过了十分钟,我反应过来,我是在做这个功课的,每天都希望自己找一个农村长大的,孝顺的。可以认识一下,不成的话当个朋友也行,我说要不就留个联系方式吧,当天晚上王成就打电话给我。夏瑞莲:后来王成才跟我说,是爸爸逼着他打的,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我们第一个念头都是这样想的。他觉得我那么远,职业又是那样的,怎么可能安心在乡村,这里肯定是刮风下雨都要干活的。我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有点诧异,我说你怎么说四川话呀,可以说普通话吗?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我以为他要挂电话,教瑜珈的原因,我会等一等,看下一个反应是什么,可能有一分钟的样子,他开始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普通话。夏瑞莲:他就像小学生说普通话那样慢,生怕自己说得不准。那一瞬间,我们的心一下就走得很近,我直接了当地说:如果成家的话,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在田野里长大。有一次,瑜珈老师和我们好几个导师在一起闲聊,大家都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觉得小时候田野里的时光是最美好的,那一刻,我说如果我有一个孩子的话,他应该是这样长大的。夏瑞莲:很直接的。他当时也很诚恳,听到我说这句话以后非常爽快,说如果我们两个能成的话,孩子肯定是在田野里长大。我就很高兴,他的样子我都不知道,但我听他声音,能听出来这个人是真诚的。后来他几次邀请我来这里,比较腼腆,很快放假,要过年了,我已经订好回湖南的火车票,他又邀请,我觉得还是去看一看吧,等我再回广州,瑜伽馆一开课就不方便走动了。我说我去改票吧,他说你赶紧改吧。我改了机票,告诉他是多少号的,他说你应该明天就来,因为我明天去成都送菜,可以顺路接你。我那时没有概念,不知道他家离成都那么远,要来接我一趟其实很不容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改,因为春运,很难,去问,已经没有票了,但可以等一等,看有没有人退票。结果机场订票公司打电话说,可以了,有人送票过来。他也挺高兴的。我很紧张,临时把行李准备了一下,那年冬天特别冷,家里都下雪了。我给爸爸、妈妈、奶奶(爷爷那时已经过世了)每人买了条羽绒裤,学员中有人是海丰、陆丰的,帮我选了一些干的海产品,准备拿这些回家。但要来他这里的话,也有老人,第一次去,又要过年了,就算是交朋友,也得带个礼物,他妈妈还在轮椅上。他说成都也下雪了,很多年都没下过,还用彩信给我看了雪花的样子。我又匆匆忙忙去买了三条羽绒裤,又想着给他们买点海产品,凌晨三点多才收拾完东西,早上八点的飞机,中午就到了。飞机上有午餐,是面条,我没吃,好像他说那天过生日,就留着送给他吃。结果他到机场找不到人,我的电话又打不通。我站在一个地方等,看到一个人过来,我说你是王成吗?他那个表情,脸是红的,朝另外一个方向,不敢正眼看我。他说我是。我说我是夏瑞莲。他说哦,好,直接就走了。我拿着行李,他就往前走了,就有那么木讷,头发还翘了一坨在上面,他冬天喜欢留长发,但他其实剃了平头很精神,那时我也不知道他是那种生存状态,凌晨三点钟就起来送菜,一路上都很疲劳。他为了见我还特意买了一件新衣服,那天穿的是件黄色皮衣,以前没买过那么贵的衣服,专门请别人帮忙参考的。在路上说话时,反正都颠三倒四的。夏瑞莲:就是这样的见面。晚上的时候洗脚,在农村,大家要一起洗脚,他要我也一起洗,当时觉得很奇怪,大家在一个脚盆里洗脚?我看到他给妈妈洗脚,动作又轻又麻利,可见平时经常这样做,他怕把妈妈洗痛了,因为妈妈的脚是变形的,这里红了,那里又长了个什么疙瘩。就在那一刻,我想,就是他了。不想再增加任何条件,有这些就已经很好了,而且他的相貌还比较端正,起码眼睛比我大,眉毛比我浓(笑)。那一刻就决定了,合适的人就好好把握,否则稍纵即逝。
▲2020.12.28,夏瑞莲家门口的走马河。正午十二点,河床中还高出一个石头岛,下午三点后,石头岛一点点淹没在水面下。照片/桃儿七
行李:农村的这种生产生活条件,从来没有成为障碍吗?
夏瑞莲:就是因为我意识到这些问题,想到将来可能会面临很多困难,所以更要早点做出决定,如果稍微犹豫一下,可能就放下了,在那一刻,不允许自己回头。夏瑞莲:我是天蝎座,不认定可能没有办法,一旦认定,就会努力跟他生活下去,如果遇到困难,我会调整自己。当时看到妈妈的身体情况,也知道将来会面临的一些困境,但后来一些真正的困难是超越我想象的,包括妊娠期内、生完孩子后,在很需要被照顾的时候,反而我是要照顾大家的,我生孩子的前一天还在给大家做饭,生完孩子42天后马上进厨房做饭,没人帮忙,全家人的饭都是我在做。夏瑞莲:会做,但四川的口味不一样,我认为好的东西,端出来大家不一定都认可,他们喜欢吃耙一点的,郫县这边都是耙耙菜。他们只吃猪肉,鸡鸭鱼都不太爱吃,不管我是不是爱吃,我要做这些菜给他们吃,尽量做到他们喜欢,还是要琢磨一下。家里活也多,大着肚子的时候,理韭菜,有60斤,要一根一根把它弄出来,有时是香菜,都要赶时间的,孩子奶奶性子急,坐在轮椅上一个劲儿地催我们,我自己也着急,她再催一下,怀孕的时候脾气就不好了。有一次,把我真的弄得很难过,我跟王成说,我要走了,就背一个包包,随手抓了一个我们家的环保袋,里面有一把零钱,王成看我只放了一点零钱,就没担心什么,拿着零钱能干嘛。那时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就想耍一下性子,在家里,家人都是心疼你的,怎么到这里来,每天都在做事情,还那么挑剔……这样的生活慢慢过下来,每天都是千篇一律的,这边的气侯也是一年一年没有太大变化,我也在不断适应。我还没来的时候,家里也经常有很多矛盾,爸爸的脾气也暴。行李:纪录片里,王成和爸爸吵架后,双方都离家出走,你在家做饭给妈妈吃,还要哄着妈妈,同样作为已婚女性,当时想,瑞莲姐好难。夏瑞莲:有好多次都闪过逃离的念头,这个家待下去真的艰难。行李:你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润滑剂,没有你,这个家就是三个性子很硬的人,你就是跟他们有这样的缘分。夏瑞莲:其实王成比较柔和一点,我的性子有时候也挺硬。他很不容易,要去权衡各方面,他很痛苦、很难受,很多时候就选择沉默。行李:你和王成,就是对方的依靠,虽然一定会很辛苦,但在城市里,类似的时候,想找这样一条喘气的河流都没有,这里至少天宽地阔。夏瑞莲:真的是这样,我也确确实实放不下,有了孩子就更加放不下,但慢慢的好像把自己忘记了。有时候,早上起来头发随便弄一下就干活儿,有时脸也不洗,就想着赶紧把早饭做出来,不然妈妈大早醒来要吃饭,没做好她可能会生气。希望每天不要发生这样的事,就会早早的做准备。有时烧柴火做饭,黑灰搞到脸上都不知道,我自己看不见,也不会照镜子,到中午被人家发现才知道,觉得好笑,我就会埋怨一下王成,说你知道我脸上有黑的要说一声嘛,外面的人来看到我这样像什么样。夏瑞莲: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蛮开心的,他也会跟我倾诉,他确实憋得很难受,性格又是那样的沉默,这个环境,他没办法说出来。毕竟我还是有瑜珈的经历,开导一下,精神上会舒缓一点。
▲每一次,都和夏瑞莲站在这条河的岸边,从午后聊到黄昏,河面上的波光,从明媚耀眼走向绵柔温润,我想听她讲多一点过去,也想留她多一片刻喘息。照片/桃儿七
行李:但是刚刚听你说带孩子、婆婆来河边,我听了特别感动也很惭愧,我们对父母很少这样温柔的陪伴。夏瑞莲:那是经常的,孩子小的时候,就把他背在背篓里,前面推妈妈,后面背孩子。孩子稍微大一点,可以站起来了,就把他放在奶奶轮椅后面站着,我们肯定是三个人一起。这么多年下来,奶奶也很依赖我。以前别人给王成说的那些对象,很多都是看到妈妈这样就不愿意了,我没有把它当成很严重的事,因为我奶奶也是一个病人,很多年情绪也不好,我们也在互相照顾,我很喜欢跟老人家生活在一起,也熟悉老人的一些饮食起居特点。行李:如果什么活都不干,那也虚无的,劳动塑造灵魂。夏瑞莲:是,每天做饭,也觉得挺闷的,那么用心做饭,他们不喜欢,这个也抱怨,那个也抱怨。但后来也发现,做了大家都喜欢吃的时候,他们都很开心,那时也觉得挺有意义的。在农村,尤其他们干农活,这顿饭太重要了,如果饭吃得不好,干活都没力气,也没心情。如果这顿饭吃好了,一天都高高兴兴,你听到他们在田里干活都是高声大叫的,气氛都是高昂的。所以意识到以后,就尽量做到大家都满意。我希望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我自己就是喜欢大家庭的人,我跟爷爷奶奶长大,一直都有长辈在,老老少少在一起,不管骂你也好,爱你也好。小时候,我爷爷的兄弟有好几个,每家又有好多孩子,经常走动,家里经常塞得满满的。我喜欢那种热闹、人气,那才是一个家的感觉。现在很多家庭已经没有这种概念了,都是年轻人过自己的。夏瑞莲:那年来了这里后,才给我妈妈打电话,说找了一个对象,我妈妈开始还听着,后面听说在四川,还在农村,突然间一下子!妈妈就是反对,因为她老家在农村,她说人都在拼命跳出农门,一个女的在农村,真的很辛苦。但那时候,一方面觉得我已经想好,已经认定他。再一个,在我心中,农村是很美好的。但我妈妈讲的是人性方面,不是风景。后来带王成去我家,晚上我跟妈妈一起睡,她边说边哭。她不舍得我到农村,觉得这个苦太难受了。看我那么坚决,她也没话说了。我的姑姑、叔叔全部把我和王成叫到他们家里,每人家里单独待一个晚上,一是观察王成,一是再劝一下我,担心我一时冲动。夏瑞莲:是,小时候他们都是带着我长大的,我小叔那时还读中学,很调皮,早上被我爷爷好好教训了一顿,边哭边推自行车把我送去上幼儿园,是这样的状态。他们虽然是叔叔、姑姑,但就像我的哥哥、姐姐。每个人家里都住了以后,我小叔比较中肯,他说打分的话,肯定不会给他打90分,但85分还是有。“以后你们两个生活,相互之间多迁就,过日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我只有一个姑姑,她来过一次,那时墙壁还没有刷粉白色,是水泥墙。我那天收了一百多斤茄子,穿着一双解放鞋,高兴得很,她们看我一脸乱七八糟的样子,出好多汗,姑姑就在摇头,我也没说什么,我心里很清楚,我和王成两颗心能够同就好,以前很自由,但人在不同年龄阶段要做不同的事。夏瑞莲:跟它们说话是从小就喜欢,因为我妈妈喜欢跟动物说话,我妈妈看到猪都亲热得不得了,要摸它一下,她对这些动物都很爱。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妈妈,我们也都很喜欢小动物,我们家养过很多小动物,晚上还跟小鸡睡过觉,好小的鸡,把它抱到被窝里一起睡觉,还养过小羊羔。行李:看上去,你和这里的生活是格格不入的,你原本在追求身心灵的路上,现在来到一个肉身最沉重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在推着你做些选择?夏瑞莲:我骨子里还是很亲近自然的,就是现在这种生活。行李:亲近自然,你可以在乡村度假、旅行、短期生活,不必一定要亲自劳作。夏瑞莲:我骨子里很认同这种生活模式,虽然不一定就是农村,但我喜欢有点事情折腾,生活太平顺反而不像生活。我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他们都是病人,慢性病,我感受到他们养老过程中那种不容易,所以才选择做有关健康的事业,而且我不相信医院,我爷爷住院前脸色还好,出院回来才像个病人,脸色越来越黄,很虚弱。我一直在寻求一种东西,可以替代医院,不用药物能行吗?就去寻找这些。小时候的印象里,乡村就是我妈妈的老家。那是大山里的木房子,那个水,又清又甜!还有牛叫,充满生机。后来读中学的时候去同学家,正好是稻谷快要收割的七月,稻田里弥漫着清香味,好闻极了,还有乡间小路,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我第一份工作是导游,在大山里,我一个人负责一个景区,早上起来,在你的窗外、门外,全是雾。一打开门,雾就涌进房子里。走到门口,全部是山林里的鸟叫,那种鸟叫是密密麻麻的,好多好多,人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才叫美。那一刻,周围的人也很少,一切都是你一个人的,很富有。行李:女孩子都会有这样的向往,想嫁一个人,他身上有你向往的一部分,但和你的生活经历差别很大,做这样的选择不难的,关键是你坚持了下来。夏瑞莲:人这一生的意义很重要,我一个同事,给我取了个外号,叫我“许三多”,他说我是女版许三多。许三多就是实诚、追求意义,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觉得有意义”,还有不抛弃不放弃。我昨天到这里刚好十年,1月20日,我很骄傲地告诉大家,我说终于来十年了,但这只是我的一个初级阶段过去了,未来也要不抛弃不放弃。
▲2020.12.28,下午两点,王成带我们翻墙、下河,在河床里辨认石头上的纹理,挑拣扁平的石头打水漂,那是他连日来最放松的片刻。照片/阿紫
行李:你在纪录片里说,生态农业是一个勇敢者的游戏,王成大哥肯定是勇敢的,但他这份勇敢里包含着不得不如此,你比他更勇敢。我这么说不是挑衅,几乎是崇拜。我也问自己,为什么反反复复来你们这里,因为在你们身上,我同时看到一种既朴素又勇猛的生命力,一种决绝的温柔,一种对命运彻底臣服后的努力。夏瑞莲:我在爷爷特别虚弱的时候,总是反复问他一个问题,我说为什么太婆(我爷爷的妈妈)会改嫁?过去讲女的要忠贞。爷爷说,你太婆包着小脚,是三寸金莲,在那时的农村,这样一个女性怎么养得活孩子?为了这个,她才被迫改嫁。她第一个丈夫不是我太公,是另外一个,但去世了。生活没有保障,然后才找了我太公。但我太公家的房子后来被火烧了,家里一贫如洗,他就出去讨饭。本来我爷爷可以去读书的,就把我爷爷留在家里,把爷爷的哥哥(10岁)、弟弟(6岁)都带出去讨饭,结果我太公饿死在外面,他肯定讨到饭都给孩子吃了,自己舍不得,后面埋在河边,有年发大水,把坟冲走了,爷爷去找都找不到,好多次为这个事情伤心,哭。我太婆又带着孩子嫁了第三次,找到一个木匠,后来我爷爷跟他去学做木房子。爷爷说,第三个太公的脾气也不好,自私又小气,但太婆都忍了。太婆活到八九十岁,你看,要忍那么多年!我那时还没成家,过去一直不想找离婚的,听爷爷这么一说,觉得离婚也没关系。感到我的祖先们,为了后代一代代传下来,要容忍很多屈辱,再不容易,哪怕饿着肚子,都得忍着,为了孩子能够好好活下去,饿死了都愿意。所以在这个家里,我是受到一点委屈,但这点委屈跟我的祖先们比,简直不值一提。我奶奶很大气,虽然不是亲奶奶,但跟她生活很多年,她教会我做人各方面要权衡,识大体,顾大局,要考虑每一个人。所以我没有太多考虑自己个人的感受,当时难受,就用瑜伽的方法去化解它,河边这条路,有时候我半夜12点都会走,他们都睡了,我一个人悄悄出来,在这里唱颂,或者来回走。夏瑞莲:对,我现在换了一种方法做瑜伽,可能肢体的东西少了,但践行在了生活里。刚开始练瑜伽的时候,孩子爷爷会愤怒,他觉得大家都在辛苦的干活,你还在这里逍遥自在练瑜伽,他觉得念瑜伽是耍。那时还没有楼上那一层,我没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不可能很安心地完成一小时两小时的练习。因为他们无法理解,我就没有用那个方法,硬要用那种方法在那个环境下练,就不享受了。那段时间里还是很孤独的,王成也不懂瑜伽,后来慢慢收敛外在的表现,融化到生活里。比如做事情的时候,我不喜欢用桶提水,我喜欢端水,因为瑜伽讲究左右平衡,你总是过于用一侧,那一侧会过度,另一侧又没有锻炼。比如扫地,每天都努力的去扫地,扫完右边扫左边,院子扫完的话,还是要出一身汗的,就是用这种方法。来这里走的时候我要唱颂的,希瓦老师教过我们唱颂,希望通过另外一个振动频率把不好的情绪淡化掉。打开共鸣腔以后,感觉到我跟自然合为一体,那一刻我就平衡了。特别难受的时候,王成又睡得很香,我不想去打搅他,就出来走走,这里没有灯,但我越走心越明亮。这些树,还有那时候的月光、星星,它们都陪着我。树只要比人的个头高就有树神,真的有比你更高的智慧在。周围你看着是空旷的,但它们都是有生命的,不管你看得见、看不见,所谓有情众生。我第一次离开家去做导游,晚上看到星星、月亮,就安心睡觉了,在家里也能见到它们,就觉得在家一样。行李:你微信头像里,和王成的那张合影在哪儿拍的?你头部着地,整个身体倒立在田里,王成在旁边。夏瑞莲:有一次跟梓鉴上学的国学堂出去秋游,他爸爸和我一块去,在那里挺放松的,他爸爸在旁边站着,我就做了一个头倒立,他们就给拍下来了。
▲几年后,我们冒昧地提出:可否重现一次头倒立?十秒钟后,就这样了。照片/阿紫
行李:梓鉴上的是国学堂?我看纪录片里,他很早就会诵读《声律启蒙》。夏瑞莲:他三岁多时,我把他送到了都江堰崇义镇的一个国学堂上学,一个礼拜回来一次,最长的一次是21天才回来。很多人都不认同,我经常挨批评,但我觉得应该把他这个习惯要扎下去,就是第一时间培养他的敬畏心。如果没有给他这个教育,他就跟村子里的孩子一样,比如到外面吃酒席,人家都在倒食物,他也觉得很正常,但我爷爷从小就不允许我浪费,一粒饭都不可以。国学堂里会教他们传统教育,包括惜食、惜物。行李:梓鉴小时候,的确如你所想,是在田野里长大的。夏瑞莲:我刚出月子就参与配菜,配菜时,就把梓鉴放在一个很大的塑料筐里,他在里面玩游戏,有时喊我,我就在旁边应着,如果把他弄出来,周围有几个露天茅厮(类似粪池),还是不太安全。但家里经常会有一些外国朋友来,建议我不要把孩子放在筐筐里,说这样会限制他的想象力,限制他的活动,影响他的性格。我想家里唯一大的地方就只有菜地,只有地里是宽的,厨房也有火,他爸爸打完田以后就空出好大一块地,把他扔在地里,有泥土的地方让他自己抓,他也走不了多远,等你去弄他的时候,一脸都是泥巴,但他好像也挺开心的。旁边沱江河边有一片银杏林,冬天银杏叶都落得差不多了,又有太阳的时候,他特别喜欢去那里玩,很厚很厚的叶子,就在那里爬,琢磨叶子怎么是那个形状,他爸爸干完活也过来跟我们娘俩玩一下,在那个时光里,觉得很幸福。夏瑞莲:生活就是这样,交替的,有不适应、难受的感觉,又有一些愉悦、轻松的时候,逐渐进入这个角色。但真的要把自己弄得像一个转的罗圈,没有停的,时刻都是连轴转。我们周三、周天要连续配菜,不管什么天气,下暴雨也好,出大太阳也好,不管冷热,蚊子再多,都得弄。中午很疲劳的时候还在那里整理菜,或者整理名单,担心弄错。有一次发了90多份菜,每份菜至少五斤,四五百斤,相当于一辆汽车全部塞满,那个工作量相当大,他半夜两点多钟就起来了,因为担心送不完。有次玉米出来了,玉米很容易放老,消费者喜欢口感比较甜的,那就要早一点送到他们手上,我们两人夜里一点钟就出发了,只睡两个小时。送菜时,我也是一路跑着,因为很怕赶不上时间。到了中午,王成太累了,又出很多汗,我们两人带一大壶茶,他都喝得不剩什么,相当疲劳,就在一个消费者的小区里,我记得那个小区里有黑天鹅,他说带我去玩一下,实际他想找树荫睡一下。他本来想在草坪上睡,那时已经过了中午,还是很热,我们两个看到清洁工睡在地上,都是很累,王成跟这些劳动人民很有同感的,他看到他们就很同情,最后还是决定在车上睡。车上很热,又没空调,也没风扇,我很后悔那天怎么不带一把扇子!再怎么样他都比我辛苦,因为他开车很操心,我还可以在车上打盹,我就把上衣的外套脱了,拿那个给他扇,有一点点风,想他能够睡安稳一点,但他睡起来后,背都湿透了。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换回来他的收入,很心疼他。天下的父母也都是心疼自己的儿女,这里的爸爸妈妈,他们也不是不心痛,但他们知道一个很残酷的现实,他们年轻时吃了很多苦,妈妈身体不好,家里真的很穷,跟人家借钱的时候,人家都不愿意,怕他们还不起,那时举步维艰,所以宁愿自己的孩子受一些苦,也不想他腰包里没钱。很像我以前看的电视《阿信》,里边的爸爸很粗暴,但他也藏着一颗很深的柔软的心。我们爸爸表面上凶巴巴的,但他也经常对王成说,我都这个年岁了还帮你做,就是想你轻松一点。农民只能靠做才能有奔头,没有做就没有一切,感觉到农村确实把钱看得比一切都要重,觉得命都是不值钱的。王成也是这样硬着头皮往前行。看到这些场景,我一直都很矛盾,这跟我的理念完全相反,瑜伽教我的是:人一定要劳逸结合,紧张的话一定要放松一下。我在健康、养生的圈子里待了那么长时间,我的生活重点都是在想怎么样让人更健康,所有方法我都去愿意去尝试,但是到这个环境来以后,我也不得不跟他一起。最多就是在王成睡觉的时候给他揉一下背,腿太累了给他揉一下腿。行李:瑞莲姐你看,有两棵大树从水坝上滑下来,真美,随着陡峭感受落差。行李:今天的河好干净,又平静,你听这河水声,快把人听化了。夏瑞莲:我爸爸妈妈来的时候,他们也来听河水声。虽然也是冬天,但因为到了都江堰,他们觉得这个地方确实很不错,又宽又平。夏瑞莲:就是我爸爸和这边的爸爸,因为我爸爸很害怕,那个桥是晃的,孩子爷爷就扶着他。▲2020.12.18,走马河走到全家河坝核心区时的样子,河水丰腴、肥美,几乎要溢出来。照片/桃儿七
行李:聊聊这里的风景吧,十年寒来暑往,你家门口这片风土。夏瑞莲:到了春天,对面油菜花全都开了,你现在看它还只是一点点。那时水都涨起来了,周围这些树,全都冒出绿芽来,还能闻到花的清香味,万物开始复苏。但我更喜欢冬天,就像现在这样,或者比限制还要再冷一点点,就是我刚来时的感觉,天地间那种肃穆之气!觉得天地伟大,可以一下收摄掉我。我也喜欢很冷的时候站在田里,每次从湖南回来,都要到田里去大喊几声。王成对我们的农田肯定是很有感情,土生土长,加上他一年四季都在里面,他有时情绪不好,很生气,但只要去做农活儿,做着做着就高兴了,他是非常单纯的一个人。他到我们家去也要认床的,去北京、上海,都睡得不安稳,一回来这里,哪怕深更半夜才到家都都睡得呼噜响。行李:王成大哥就是一棵树,长在了这里,你就是绕着他飞翔的鸟。夏瑞莲:我在这里最开始是因为王成,但慢慢地,跟这个家也割舍不开了,爸爸妈妈的健康我也很不放心,总是惦记着。我回湖南就不放心王成,我说什么药去哪家买,买什么牌子,在电话里反复跟他讲,他有些事会粗心一点。夏瑞莲:夏天这边要凉快好多,但很少有空,夏天挺忙的,我虽然做农活少,但打下手还是要做的,经常要浇水,王成叫我黄昏的时候就去拉管子,很多人在外面成群结队散步的时候,就是我们最忙的时候,地里全部要浇水,基本是跑着去拉管子的,很赶时间,因为要赶在天黑以前浇完,要不然看不见了。早一点,太阳大的时候也浇不得,浇了菜容易蔫,要等到地有点凉了才可以,但那时候天就快黑了,时间很紧。有的菜地有管子,有的没有,没有的,就把下面的田浇完水后原封不动拉上来,经常在路途中把管子弄断,或者浇菜的时候管子是断的,我跑去关水,王成去拿钳子和铁丝重新拧紧,这样的事情重复很多次,慢慢的我也配合着他,很默契地做这些事,像工人一样,力气很大的拉着跑。知道那时外面很漂亮,知道很多人都在外面散步,很悠闲,也没专门去欣赏那样的风景,反正我们晚上不到天黑也没有晚饭吃,吃晚饭的时候也是很多蚊子,还有点热,在这种有点燥的环境里,也要把那碗饭吃掉才能休息,要么洗澡,要么洗脚,就睡觉了,天天如此。早上想睡,那时很凉快,但就得起来干活了,天还没全亮就得起来,哪里的秧苗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或者哪里要补水,36°以上的天气,早上必须要浇水……所以看上去我没做什么事,但一天也很忙。所以悠闲的风景,只有在我生气的时候才跑出来欣赏一下,王成那时也不好说我什么,这样的机会也不多。有时生气了,前一天说不想做饭,第二天还是老老实实把饭做好,喊这个那个来吃。行李:你和王成这两个看上去很平行的世界,是什么最根本的东西把你们连在一起的?夏瑞莲:很多方面。看上去,以前的我们不在一个圈子里,但我们能填补对方的空白。王成说,我们两个人成家以后就是两个人,在四川,说“两个人”其实跟一个人是一个意思,两个人成家以后变成一个人,一个人是脑袋,一个人是身体,就统一了。行李:即便你今天知道农村的真实面貌以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还会选择这里吗?夏瑞莲:还是会选的,你们也说到他的手,胡妈妈说他那双手真是农民的手,我摸的时候也很心疼,冬天他手上开裂得很凶,那么冷的天,他要去收菜,洗菜,好多年都这样。第一次去我家时,一个星期没干农活,回来跟他爸妈说,我的手都变嫩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从来没有闲过,也不好意思闲着,但到我们家没活干,城市人多悠闲啊。行李:他说如果什么活儿都不干了,就跟猪养在圈里一样。夏瑞莲:他习惯了,他也不觉得收入越高越好,现在这种生活节奏、收入,他挺知足的。他不愿意把时间、精力花在争斗、打麻将,甚至玩耍上,钓鱼也是看人家钓,自己一年都钓不到一次。以前说钓回来给我吃,他端一个水盆高高兴兴放我面前,我看那鱼跳那么高,生机勃勃的,还吃它干嘛,它属于水,就跟他两人晚上悄悄放回河里去。行李:和金鹏一样,他写过一段话:「晚间,清水蒸河鱼,撒一些秋霜的香菜叶。鱼吃不完,趁月色送回河底。一条一条,轻轻摇尾,继续旧梦,好好活下去」。夏瑞莲:是呀,那个鱼太活了,它有自己的生命。王成一度也有扩大农场的想法,让我们家以后富裕点,但最后我们又回到本质上,扩大规模以后,压力就大,就会想着怎么把这些菜全部卖出去,没有必要,一家人能够生活在土地上,这种恬淡的生活,相互照顾,夫妻也像夫妻,孩子也像孩子,父母也像父母,就足够了。夏瑞莲:在劳动的生活环境里,你要有一种序列,老人家要安享晚年;而孩子,家里要忙地里的活儿,他就要听话,能干活就帮忙做一点,他是学生,要学习,把自己该做好的事情做好;夫妻之间,男的就是田里干活,女的就在厨房做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不要有那么多非分之想,这已经是最好的了。行李:“安分”这个词,今天在你们两个身上同时看到,即便你们必须有特别倔强的一面才能把这个家撑起来,但在这倔强的性格下,内心深处是对一个家的安守。夏瑞莲:这样一个家,在这里搞十多年生态农业,很辛苦,夏天的蚊子都受不了,消费者只要来待一会儿,身上的包肯定是满的。而我们是一天不离开这个地方,真的跟打坐是一样的,你就在那里修定吧(笑)。王成比我还要恼火,地里的蚊子更多,因为他浇了好多粪和油枯在里面,那些都是招蚊子的。做堆肥也可以,但爸爸不认同,“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是他的观点,王成如果做了,一家人的和谐就没了,他觉得和谐是第一的,所以我们家一直以传统农家肥为主。行李:这样一个傍晚,站在这条河边,心都快化了,树影在水里荡漾,阳光在水里荡漾,这条河就是上帝送给你们的。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你和王成,还相爱吗?夏瑞莲:相爱的,他有一天跟我说,反正我也不需要再去找老婆了,我也觉得好笑,是不是觉得有儿子了就完成任务了(笑)。行李:这也就是他的示爱。这一生,茫茫人海中,到底是什么推着我们往前走呢?虽然动植物也是有情众生,但如果有一个同类一起走,到底还是会更有力量一些吧。夏瑞莲:会很心安,有一个这样的伴侣,不用担心任何事情。这十年,一直有拆迁的可能,他没有安全感,虽然生活在土地上,但随时担心失去这块土地。如果拆迁了,他说只能去城里做保安,我说这些都不是你该想的,如果实在保不住,实在想种地,我还是会陪着你,再找一块地来种。我经常觉得,他就像古人一样,内在是很清明的。我表弟问我,姐姐,你到哪里找到他的?他觉得世上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怎么被你找到了。
▲有这条河,河岸这些树,夏瑞莲就有了自己的心灵花园。照片/阿紫
我们的世界,每一刻都在生产远超人类所需的产品,却无法提供给我们最基本、最渴望的健康、安全、生态的食物与用品。“食与用”,人类的生存之道,原本饱含着整个自然的馈赠,蕴藏人类对美好生生不息的探寻,却在我们的自以为常中,变得麻木、粗糙、系统崩坏。有一个人,从种下一颗干净的种子开始,祈祷一片洁净的土壤,生产一口安心的食物,过着简朴有度、自然隽美的生活方式。所以,想在这篇文章末尾,送出五份健康的蔬菜。这不是什么推广,是采访结束,我们自己加入了王成家的会员体系。CSA,社区支持农业,社区不是单向支持农业,社区也需要农业支持,淡化掉简单的买卖关系,我们彼此支持,互相服务。这五份菜,是从我们家这一年的份额里,和大家分享的一点心意。五斤一份,就是这个季节里最简单平常的蔬菜,本着环保的原则,这次只能送给成都三环以内的读者。请写来你们好好吃饭的故事,我们会请王成、夏瑞莲夫妇选出五个人来。▲又立春啦,愿天下所有庄稼汉都有良田美食,都有几代同堂,都能安居乐业。照片提供/天时
文字:Daisy
照片:阿紫(除署名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