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许崧:全国只有一个社区,在大理
我们对大理已经太熟悉了,也采访过从背包客到艺术家、音乐人等各种身份的新大理人,但没有谁像许崧这么聊过大理,也没有谁像他这样旅行。
许崧:旅行作家,著有《美国走着瞧》、《印度走着瞧》、《西亚走着瞧》系列旅行文学作品,以及以《不去吃会死》为代表的美食札记系列。杭州人,后在上海工作、生活,游历世界后,决定“定居”大理,现在距离大理150公里外的明月谷研究并实践乡村生活方式,自称“明月谷金牌守云人”。
行李&许崧
1.大理闲人
行李:你现在算是住在大理?
许崧:算,6年了。
行李:我看你2010年才到大理久住,然后决定住下来,在那之前来过大理吗?
许崧:来过,几乎没什么印象了。大理以古城标榜自己,我江南人,看到的水乡比这漂亮得多。丽江的大研古镇也比大理好看。在视觉上,这不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地方。
行李:那你干嘛怂恿大刚去大理?(大刚是许崧在尼泊尔旅行时入住旅馆的厨师,上海人,在许崧的怂恿下,08年来大理开了一家餐馆“大理老友鸡”)
许崧:因为在“旅游城市”里,大理最便宜。
行李:2010年那次为什么决定来大理住一阵?
许崧:那次是大刚在(大理古城)人民路上做鸡,我要找个便宜的地方写字,就来了。有很大的偶然性,如果当年大刚在阳朔,没准就去阳朔了。
行李:偶然之中,也是冥冥之中。
许崧:是。
行李:后来呢?为什么决定不走了?
许崧:后来,半年里认识了半城的人。决定住下来,这是唯一的原因:人。
行李:那时你也算是走过世界,见多识广了,这里的人吸引你,单单是因为他们有趣,还是这里有趣的人的密集度比别处高?
许崧:是这里的人相处的方式别处没有。当时懵里懵懂也说不清,后来知道了,原来大理是个真正有社区的地方。
行李:这是个怎样的社区?
许崧:不是“这个”社区,事实上,这是我见过的唯一的社区。“社区”是个被用坏了的词,大家对“社区”的定义太宽泛了。很多居民区都管自己所在的地方叫社区,许多小区都挂着社区的牌子,但实际上并不存在社区。
行李:现在人人都有朋友圈,这个虚拟的社区接近你对社区的定义么?
许崧:网上是有社区的,但跟在地的社区形式不同。其实按照百度和维基的定义,社区的根本是一个人和人产生了各种关系的地方,除了像知根知底的朋友之外,还有很多的弱联系,所谓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是这些人织成的社交网络,形成了一个社区。为什么说城市冷漠?是跟谁对比而言的?就是跟社区。
行李:照这样讲,传统乡村也是这样的社区。
许崧:传统乡村是有社区感的,大家谁都认识谁,标准的熟人社会。城市里过去的里弄、胡同、大院生活也有社区感,但是后来被房地产瓦解了。大理在这里面又是最特殊的,特殊在:以前的社区形态,一群人生活在一起,往往生活形态、生活背景和文化水准都很相似,遇上吃饺子的节气,全胡同都吃饺子那种,差异不大。而大理的新移民来自五湖四海,以前干什么的都有,它的多样性是传统社区无法相比的。这个太有趣了。如果不是生活在大理这个社区里,我大概一辈子没机会知道摩托车原来是这么好玩的一个东西。仅举一例。
行李:你是2010年来的,并不算早,所以那时你决定住下来,是因为这里已经有这样一个也已形成的多样化的社区。但那些在你之前来大理生活的人,即那些组成、形成这个社区的人,是怎么一点点聚拢来的?早期的大理为什么吸引他们?
许崧:大理社区的形成有一些很特别的原因。第一是这里的本地文化,依照中原文明的视角,大理过去一直是边缘的“化外之地”,这种地理位置,闹不好就是夜郎国。大理却正好相反,白族的开放和包容,大部分中原地区都做不到,而且这不是针对某种特定文化的开放和包容,是四海一家一视同仁,而且有很长历史的开放和包容。现在的白族生活中,有很多是中原文化传过来的,比如照壁,比如初一十五插香之类。比如饮食,成吉思汗到大理后,给大理留下了乳扇。乳扇就是奶酪,中国除了牧区,没有人做这个、吃这个,大理是个例外,这是原因。比如宗教,现在小小的大理古城里,一座基督教徒,一座天主教堂,两座清真寺,道观佛寺在周边到处都是,鸡足山还是个佛教名山。百来年前法国人来大理,带来教堂和咖啡。所以中国第一个种植咖啡的地方就是大理州宾川县的朱苦拉村……上面说的这些是背景,因为有这么开放的文化和传统,为一个外来社区在这里根植,打好了基础。
行李:外国人来大理的历史脉络是怎样子的?
许崧:目前这一轮(外国人),是从80年代开始。那时中国刚刚开始开放,这个神秘国度吸引很多外国人的注意(只是当时我们自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花里胡哨的香港人台湾人身上了)。主流的外国游客进入中国有自己的特别路线,基本上是北京西安成都阳朔广州等,很少涉及西南地区。而西南省份的这些老外们,是不太受主流媒体待见的背包客。他们之前一直在东南亚流窜,现在顺着湄公河、澜沧江来了云南。这也是为什么丽江最早是他们“发现”的,而不是中国人。那时候,大理就是他们的据点了。他们聚居的小小一段护国路,便是今天传说中的洋人街。
行李:大理为什么吸引他们?
许崧:原因很简单,便宜,人很友善,那么好的山水和古城,漫山遍野的大麻,等等,于是就住下了。这些人,是大理社区的鼻祖。他们做了几件事情,一直影响到今天。第一是生活方式。背包客的生活方式其实就是嬉皮生活方式。背包旅行是嬉皮时代,嬉皮士们从欧洲出发去印度尼泊尔寻找精神原乡时创造出来的,是嬉皮文化的亚文化。这种嬉皮旅行创造了很多前所未有的新潮流,比如对环境友善,深入本地生活,尊重本地文化,等等。另一个跟嬉皮运动有关的亚文化,就是现在不可一世的环保运动,所以我们一直说大理社区的本地文化基因是嬉皮文化,就是来源于此。这种生活方式,自由,平等,相互尊重,多样性丰富,很草根,节俭,在其它地方是不太能够做到的。所以你04年来,能看到一群穷而快乐的人。到2010年时还是这样。
行李:他们既然从东南亚来,东南亚有无类似的城市,比如清迈?
许崧:有的是。清迈,万荣,琅勃拉邦,曼谷,原来的PP岛,现在的甲米……
行李:中国却只有一个大理。
许崧:是的,只有在这里,那种文化跟中国人融合了。这就说到了最早他们对大理的另一部分的改造:生活习性。那些苦逼背包客,天天吃米线也疯了。于是他们跟一些本地青年才俊合作,开始把西方的饮食引进来,大理由此有了西餐厅和咖啡馆。2010年的时候,大理俨然是中国同类等级的小城中西餐原物料供应最好的地方,这是原因。今天大理有很多店就是从那个年代开始的,比如博爱路上的樱花园,老板阿海就是十几岁跟老外们玩,在店里搭全西南地区最早的一个披萨柴炉。大理的小资化是从这里开始的。
行李:大理小资的由来原来是这样的。
许崧:这件事的意义在于,因为有这一类的店家,使得一些艺术家被吸引到这里来。比如说当年在北京宋庄的一些画家,在叶永青的带领下来了大理,有些人就此住下了,比如岳敏君。于是啊,全国的文艺流氓或盲流们,就开始慢慢向大理靠拢过来了。
行李:叶帅(叶永青外号)自己也经历了离开家乡,再回到家乡的历程,也和这个时间点吻合?
许崧:是的,叶帅跟大理的分分合合贯穿他青壮年始终。最初的大理社区,就是由一群穷老外,一群穷艺术家,一群嬉皮生活分子,在这里聚集起来形成的,但是很松散,各玩各的。
行李:什么时候开始一起玩了?
许崧:很多原因。社交工具的出现是个重要因素。先是博客,再是微博,到现在微信。
行李:这些工具都是网络上的呀。
许崧:是网络上的,但是对于一个在地社区有很大的意义。我们可以足不出户就知道邻居们在干什么,因而有了参与的机会。我们也通过这些网络工具召集活动,因为交往从朋友圈向全社区进发。因而,社交工具使得一个在地社区的交往粘性增加了。这个阶段,就是2010年前后。
行李:这个社区的形成,和本地白族内部的相处和交往方式,有互动吗?
许崧:不是按照这个分的,本地人,外来者。白族人,城里人。这是个过于粗暴的两分法。
行李:啊,原谅我的粗暴。
许崧:不是指你,大部分人都这么分,因为表面上看起来好像这就是两群人。其实这个社区最大的公约数是一个共同价值观,认同这个价值观的,会在大理社区游刃有余,反之则格格不入。在大理,一桌上吃饭的人可以从亿万富翁到赤贫者,社会形态呈现惊人的扁平化。大家的相处和不相处不是因为你的财富头衔和社会关系,只是因为你是你。其实这里面不是因为身份不同而区分,最重要的是价值观的不同。
行李:这个价值观,就是你前面说的自由,平等,互相尊重,多样性……?
许崧:不是。那个太虚了,我们的很实在。大理社区的价值观核心是:生活。这是相对于外面的“成功”主流价值观而言的。成功价值观,对于人的鉴别是看你的成功段位,所以大家都觉得有需要把自己按照别人的评价标准打扮起来,于是花了很多钱给别人看。当价值观不再以“成功”为标准,最顺理成章的转移方向便是:生活。大理闲散的生活状态也使得许多人可以尝试一下以前没机会做的事。就像我之前说的,来了大理才知道原来摩托车可以这么好玩,大理古城的居民们自发成立了机车小组、登山小组、读书小组、帆船小组、滑翔伞小组、夕阳红篮球小组、烘培小组、以及生娃小组、打毛线小组、观鸟小组等等。去年春节,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艺术家、作家、诗人、导演、摄影师、书店老板和杂货铺老板们,甚至自己排了大理版的话剧《茶馆》,春节公映现场据说来了五百多位乡亲……这是以生活为根本重心的一群人。“成功”驱使大家以差不多的行为模式相互对待,“生活”则表现得五花八门精彩纷呈。
由来自五湖四海的艺术家、作家、诗人、导演、摄影师、杂货铺老板、书店老板等“三教九流”的新大理人自编自导自演的话剧《茶馆》,许崧在里边饰演常四。这就是许崧说的“大理人就是一群以‘生活’为重心的人”的意思。摄影/程昌
行李:生活,这就是你们认同的价值观?
许崧:是的,其实很简单:尽情去追求你自己定义的好生活,记得不要打搅到别人就好。这是我的总结。所以,当一个人、一家人,举家搬来大理,从这个举动基本就可以判断为,此人跟一般的成功价值观决裂了,不然他应该在北上广。
行李:大理是很好,但我觉得大理目前还是不能让更多认同这种生活方式的人进来,因为不能让更多人自给自足,它到底还是一个旅游城市,像你说的举家搬来大理的人,要么是做旅游行业的,要么在其他城市还有生计,不然还是很难。
许崧:这是这几年的新问题,对老的那些大理居住者而言,大理一下子暴热起来以后,物价窜升,很多人就难以为继了,当年住在大理的一个重要前提因素消失了,所以后来确实走了不少人。但你说的“大理还是不能让更多认同这种生活方式的人进来”这句话不公道。生活永远要自己去创造的,没有谁有义务请你过某种生活。这不能赖大理,只能赖自己。实际上大理谋生的方式极为丰富,现在的技术发展也越来越支持大家离开具体的地理位置继续工作,那些因为怕饿死在大理而不敢来的人,没种又不肯动脑筋而已。大理是个摆个摊也能活的地方啊。当然啦,认定自己的人生是必须由钱堆起来的,而且数量级要到北上广才有安全感,那再来啰嗦什么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无非就是叶公好龙。说说而已,别当真。大理社区的本底,有一项就是不物质,记得不?我们有段时间是瞧不起抽中华烟的人的,我们曾经创造了一种反向歧视的氛围。那些一边说我喜欢大理生活,一边又想挣着到死都花不完的钱的人,你知道怎么给他们贴标签的,对吧?我10年到大理的时候,每月生活费,连吃带住带抽烟,1000。说自己在大理生活不起的人,呵呵。
行李:忽然想起,大理的热门街区,是怎么从洋人街演进到人民路上来的?2004年我去的时候,洋人街热火朝天,人民路还没怎么听说。
许崧:是名声闹的。洋人街名气大了,游客越来越多,大家就把地盘让给游客了。那时候大家都挪去了人民路,结果现在眼看着又要挪走了。房租的高低对多样性有很大影响。房租低的时候,很多人开些很稀奇古怪的店,随时就关门出去玩,因为挣钱不重要。房租起来就不行了,每天一睁眼就欠着房东钱,只好算计卖什么东西好挣钱,多样性就灭失了。这也是为什么全国的游客街卖的东西都差不多的缘故吧。
行李:大理现在似乎也步清迈、曼谷、PP岛这些东南亚城市的后尘了,背包客代表的嬉皮文化发现、预热它们,之后中产阶级进入,物价提升,嬉皮离开,大众进去。
许崧:也不是,社区也在慢慢变,但外在表现在变,内里的价值观核心没变。追求好生活,而不是追名逐利,就分开来大理和外面的世界。
行李:而且还有明月谷。
许崧:明月谷也是大理的一部分。我相信对于明月谷,说到底大家不是在选择一个山谷,而是在选择一种生活方式。这件事对我的激励在于,最终我相信会有一群有相近价值观和生活态度的人生活在一起。仅只想象一下,都已经觉得美好。前几天我们在山里甚至已经有过一次小规模预演,欢庆和李带菓两位才华出众的音乐人在明月谷拍MV,晚上跟大家一起围着火堆弹琴聊天。我恍惚间觉得那是大家都已经生活在山谷里以后的场景。那无法言传的美好,甚至挑起了当晚一场“为什么小型音乐现场无可取代”的有趣对话。虽然只是两个夜晚,也足以令我相信,明月谷生活会是一段温暖而美好的人生。
《苍山下》记录了许崧在大理的街坊邻居的故事,他们可能是亿万富翁,也可能是赤贫者,但以大理的价值观衡量,他们都是成功者,因为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生活。
2.明月谷金牌守云人
行李:明月谷的具体位置在哪里?
许崧:明月谷位于两山(无量山和哀牢山)三州(大理、楚雄、思茅)四县(南涧、弥渡、南华和景东)交界处,离大理古城约 150 公里,开车 三个半小时。
行李:是那里的自然环境吸引了你?
许崧:差不多是吧。这里海拔 2000 米到 2500 米左右,这个高度,加上每年半年旱季半年雨季,决定了这里的气温跟大理古城一样,冬天日照充足因而温暖,夏天雨水充沛因而凉爽。这样的气候区全亚洲仅云南有,还只是云南的局部才有。而且这里植被茂密,山泉水资源丰富,有村落间杂其中,非常美。我很自然地想在这里安个家。
行李:你希望把这里建设成为和大理类似的地方,还是一个人独享的清净地?
许崧:不,那不是我的私领地。我从来没想过单靠自己的力量建设那里。我们没有那样的力量。再退一万步说,即便有那样的力量,我们也不想全靠自己来建。在我们的共识中,有一条叫作“以互联网思维来建设乡村”,互联网思维意味着开放、去中心化、在同一规则下百花齐放。我们是《失控》系的,相信健康的生态由自然形成,而非由人为设定。明月谷是欢迎人人参与的山谷。
行李:参与的人多了,就会形成社区。
许崧:对,我们生活在大理,深知社区的力量。我们不是去那里“主宰”什么的,我们只是先走一步的人。另一个我们深信的力量,叫做创新科技。当技术进步推动着城市飞速向前的时候,乡村仿佛是个被遗忘的角落。乡村的很多问题根本不需要多尖端多高科技的手段来解决,但是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也许根本都还不知道问题的存在。这是典型的信息不对称。这是我们想促成的另一件事。互联网是消灭信息不对称的利器。找到合适的方式工具,甚至专门设计一款合适的工具,通过网络平台让乡村的需求能被正确的人听到,不仅能促成农村面貌的改变,同时可能还意味着可观的财富。
行李:算是现代版的桃花源吗?
许崧:桃花源是形容那种相对封闭的聚落式生活的。现代社会里,完全封闭怕是做不到了,但组成一个自己的生活公社还是可能的。这样的生活形态,里面的人出来容易,外面的人要加入进去就难了,因为几乎必定会对成员有“纯洁性”要求,对理念和行为会有比较高的要求。这种形态不是我们的选项。一则我们都是些无组织无纪律惯了的人,既不愿意管人也不愿意被人管。反正是怕约束。再者是我们多是对多样性有迷信的人,相对的也就对半封闭系统有顾虑。
总体来讲,我们对多样性的热爱比平均值还更高些。我们中有人连去美国加拿大生活都不肯,毕竟是人家的文化,嫌无聊。(在这几位伙伴的眼里,以生活的丰富程度和烟火气市井气的热烈程度来度量美加,那些都是战五渣。从中国文化里长起来的人去那里要么就是喜欢淡泊生活,要么就是不好意思说不好。)所以,我们的期望是在大山里有个多样性足够丰富的生活。多样性是怎么来的呢?答案是靠大家,也靠一个包容性强的舞台。我们希望明月谷就是这么个舞台。
行李:有大理的样本,你又置身其中,会把明月谷做好的。
许崧:是的,这种生活形态在大理古城有现成可观察可体验的模板。越来越多搬来大理生活的人,很大程度是受了这种生活形态的吸引。大理新移民社区的丰富程度简直可以用“奇葩”来形容,以致阿里巴巴还专门派人来做过观察和分析。然而,社区的养成是不容易的,难点在于这不能设计出来,而要靠自己生长起来。而所谓“生长”,首先是需要有一群人聚在一起。没有人,何来生长?而这份计划的基础,是相关的基础建设。这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行李:现在你们有一个怎样的队伍?
许崧:两年多来,跟我一起走进无量山的伙伴人数渐渐增加,最后我们终于能称得上是一个“团队”了。我和这些伙伴们来自不同的行业,有的是定居大理的“新大理人”,有的是在外多年而回乡的“本地才俊”,性情、脾气、兴趣、专长各不相同,足以构成一部情景喜剧的基本班底。这两年里,我们相互谩骂,我们相互折磨,我们撒泼打滚吐口水,什么都经历过了。好在,这两年的时间让我们形成了一些基本共识,足以形成判断依据。从已知的状况推想将来,我们还会继续谩骂折磨吐口水。但那不重要,我知道我们会向着那个目标靠近,有时跋涉,有时飞奔,但总会是在前行。
视觉上并不惊人,却足以安放心灵的明月谷,让许崧决定在这里安下他此生最后一个家。明月谷的前世今生,见微信号“山谷里的居民”。
3.新乡村人
行李:你想在明月谷安家的念头,以及你(虚拟)设立的乡村生活方式研究所,跟你之前走访过很多乡村有关吗?
许崧:有关,所以不服气,才想着是不是在云南试试看。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南法的普罗旺斯,希腊的小岛,清迈的乡村,自然环境其实都比不上云南。我们这个独特的气候区,是金不换的宝地。但是我们那么穷,而人家可以那么发达。老天爷待我们不薄,那就是自己的问题了。
行李:你个人经验里,和乡村接触、深入交往的过程大概是怎样的?
许崧:跟乡村的所谓“深入”,跟什么“深度旅游”一样,都是恶俗的伪概念。只要在那里生活一阵子,知道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就会有感受了。
行李:好吧,原谅我恶俗。
许崧:不是啦,是我的标准比较苛刻。我不喜欢那样的词,是因为其实不存在那样的“深度”。我是个自小在城市长大的人,没有乡村情结的。我喜欢乡村只是基于个人对生活方式的喜好,以及对前景的判断:在乡村可以拥有城市一样的文明生活,还可以拥有城市没有的环境,可以占尽两头的便宜。
行李:是,这是现在去类似明月谷、大理这些地方生活的便利之处,二者兼得。
许崧:还不够。乡村还不够好,所以才需要去建设。
行李:这些年来,常能见到一拨拨人以不同方式返乡,建筑师去乡下盖一两座房子,读书人去乡下做一个客栈、书店,艺术家去乡下建一个工作室……类似这样的情形,在全国遍地开花了,但是到底怎样才算真正拥有文明生活的乡村生活方式?怎样才能真正建立一种内部稳定的健康的生态?
许崧:社区。这是唯一答案。单枪匹马去乡村的人,我很敬重,觉得他们真了不起。但是,没有社区而要在乡村生活下去,本就不容易了,要达到近似于城市的生活品质,则基本不可能。
行李:你说大理是唯一拥有社区的地方,可见建一个真正的社区之难!
许崧:那是因为大家不了解社区是怎么回事。一个没有社区生活经验的人,又如何能去“营造“一个社区呢?我看过大部分所谓社区营造的案例,都不像是做社区,而是做社团。
行李:差别在哪儿?
许崧:社团是有规则有组织机构的,是非我族类给我滚粗。社区不是。社区是和互联网一样去中心化的。社团是搭建起来的,社区是自己长出来的。社区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就会起来。
行李:合适的土壤可以孕育吗?
许崧:比如你住的小区,如果外面又非典爆发了,大门关起来大家三个月不让出门,你们的社区就形成了。这就是土壤。不知道我解释清楚了没。土壤是可以人为干预的。
《美国走着瞧》系列,开启了许崧的旅行散文写作系列,他游走世界的版图,也从此扩散开来。
4.一个爱打架的杭州人
行李:杭州都是天堂了,怎么还要抛弃她?跑到大理、明月谷来。
许崧:很简单,因为杭州没有大理好玩。大城市强制大家过差不多的日子,不喜欢。杭州有两个我特别不喜欢的东西:天气和交通。
行李:比起别的城市,杭州已经够好了。
许崧:不是杭州好,是中国的大部分城市太差劲了。我的杭州是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是个人口不过百万,满城白墙黑瓦的小地方。是下了班跟伙伴们一起宵夜,打车不超过起步价,骑车不超过20分钟的地方。所以了,那已经不是我的杭州了。
行李:大家永远都在说以前的杭州更好,你也说了,是大家来晚了,如果宋朝以前来,就不会觉得当下不好。
许崧:我对大理的评价中有一句:这里真像我小时候生活的杭州。现在她头也不回地飞奔着远去,我傻愣愣地给留在了原地。总要允许有人固执地想留在原地的吧?我对杭州太熟悉了。别人看到的是烟雨江南,我看到的是市井的、烟火气的、满街流氓的杭州。
行李:看到你说杭州人很爱打架,还是很吃惊。
许崧:劳资枪林弹雨打架打大的。活下来都不容易。杭州曾经是个很暴力的城市。现在好了,文明的进步就是全民娘炮化,看看台湾!外地人总以为杭州男人是娘炮,那是许仙害的。
行李:但在大城市里,谁能有那么一片山林呀,还有那么多水,西湖,后西湖,西溪,运河,钱塘江……而且都是活水。我一位朋友,我们一起去过京都,京都被她列为最好。她以前在上海上学,从未去过杭州这个邻居城市,心想不就是个西湖么。后来我给她列了2000字的“指南”,她按图索骥去了,回来说,比京都还好呀,所以只是进入路径的问题。我在杭州爬过几十座山头,每次都是一个人爬,有时看到岔路,就顺着走下去,无比清净,偶尔遇见一两个人,感觉还在宋朝。
许崧:谢谢你这么喜爱杭州,那大概是打开杭州最好的方式了。我只是更喜欢大理,因为社区。杭州是唯一一个会在斑马线前面让行人的城市,我很自豪的。而且杭州是个不用带钱包出门的城市,支付宝横扫天下,我也很喜欢。但我一直在说社区,这才是我的幸福来源。不然去泰国找个海岛住下开个客栈好了。
印度的游历,为他孕育了《印度走着瞧》的果实。
5.旅行作家
行李:话说,你是怎么开始写作的?
许崧: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叫我“作家”的人是以前尼泊尔龙游客栈的老板大勇,就是前面说的在大理卖鸡的大刚的哥哥。06年我和大勇从加德满都陆路回上海,一路上大勇不知脑袋里哪根筋短了路,沿途碰到旧雨新知,把我介绍给人家时总是用同一个套路:这是老许,是个作家,一本书还没写过,哈哈哈哈……在此一个多月前的某个下午,我坐在班加罗尔一家叫Barista的咖啡店里,正在翻看一本Bill Bryson的新书。也许是咖啡馆里午后那种过于安静的沉闷正适合胡思乱想,也许是咖啡里的某种神秘物质接通了两根脑神经之间的电路,我忽然觉得——嘿,也许用Bill的方式来记录我的旅行,也会是一桩有趣的事情呢。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一切的开始。
行李:所有才有了后来的《美国走着瞧》?
许崧:是的,但是等真的在电脑上写下“美国走着瞧”几个字时,两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在那两年当中,我走过了新加坡、马来西亚、缅甸、老挝、泰国、希腊、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和美国,一路行一路想,在心里把写字的那个念头养得越来越茁壮,最后终于破土而出。
行李: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写字人,是很累人的,像你这样一个“贪玩儿”的人,写字是用什么把你绑定在凳子前一整天不动身的?
许崧:和我得到的乐趣比起来,那些辛苦不值一提。写旅行散文最好的部分是,在写字的时候,我需要重新翻看照片和笔记,需要一点一点地细细回忆当时的场景,让我觉得那次旅行好像还没有结束似的。这简直是延续一场旅行最好的方式了。换一种说法的话,我愿意这么讲:写作让我榨取了每次旅行的最大价值。我现在觉得在Barista喝下那杯咖啡是件很幸运的事。我想我确实找到了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
行李:最根本的是,你什么时候开始有强烈的旅行念头的?
许崧:从小,关不住的灵魂,对世界太好奇了。我小时候,信息极度匮乏,除了媒体没别的手段。而且我那会儿是有全民迷信国外的情绪的,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之类。
行李:旅游杂志?
许崧:那会儿还没有什么旅游杂志,看参考消息还更多些。我开始旅行的时候,也没什么旅游的概念,没有攻略。旅游只是指青岛啊黄山啊,全世界能走得最远的、最异国风情的就是西双版纳了。所以我曾在某篇文章里说过,世界对我就像是一场超大型的实地游戏,走过的地方,地图才一点点擦亮了。
行李:我很惊讶的是,出行时,你什么功课都是自己做,而且清清楚楚,线路、机票、签证、比价什么的。
许崧:是啊,没办法啊,想要多走点地方就要省钱啊,又不是忙了一年挣了钱要出去报复社会。对于背包客来讲,省一点,也许就能多走一个星期多走一个国家。
行李:那么多想去的地方,怎么排列先后顺序呢?
许崧:起先还有这种排顺序的想法,后来没了,走到哪里算哪里,随缘。自由的意思就是,走错了不怕,走回来好了。我是个自由的旅行者。我是个自由的独立旅行者。自由独立万岁。
行李:之前,包括现在,决定去一个地方的原始动力是什么?有人只是一张照片,或者一本书。
许崧:差不多,这些都构成机缘。有时候甚至是到了火车站看最近一班车往哪里去。
每一次出行的冲动都不相同,一本书、一张照片,或者只是一个听着顺眼的地名,而这一次,许崧为了追寻早年嬉皮士东进运动的足迹,自东往西逆行,这趟有料、有趣的见闻,详细记录在了他的新作《西亚走着瞧》里。
6.旅伴和伴侣
行李:一趟远行前,你一般怎么准备?包括行李、知识储备、线路设计。
许崧:那是之前,很久之前的之前。我是从没有攻略的年代走过来的。后来对攻略很依赖。最后又摆脱攻略。我经历过全过程。现在我大概只会找第一天的住处,只会了解下从机场车站到住处的路线,仅此而已。剩下的,就去找人聊天了。互联网改变了我的旅行方式,但我也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依赖。知识储备倒是必须的。我的观点是:知道越多,乐趣越多。所以我一般会看些跟本地有关的书。我今天还在说,看过《项塔兰》再去孟买,肯定有次不一样的旅行。行李么,大概我会带得比较多的是换洗衣服。我不喜欢洗衣服,宁可负重,可以换洗频率低一点。
行李:你英文很好么?你自称坏学生,感觉不像英文很好的样子呀😄
许崧:不是很好,肯定不能跟人讨论量子计算机和脑外科手术,但平常扯淡够用了。我是英语文盲,说可以,看过的去,写完全不行,听又比说更强一些。我完全是靠跟人说话和看美剧学的英语。
行李:你这样会拉仇恨的,多少人学了十几年不会说不会听呀。
许崧:那就是因为我跟他们不是一个路子的呀。我是草根。学的都是要用的。
行李:住酒店有什么习惯?
许崧:非常两极。喜欢最好的酒店和最乱哄哄的青旅。关于酒店,我有个说法是:一辈子在算计性价比的人,一辈子不配过好日子。真正好的东西,就是真的很贵。但不付出那份代价,你过不上那样的日子。而青旅,是跟伙伴们在一起,是跟人的交往,要的东西不同。
行李:路上对食物的选择呢?
许崧:简单,本地群众在吃啥就吃啥。吃得最多的东西,是最多厨子在练习的,每天勤练不已,是最有保障的出品。如果这都不好吃,这地方就算完了。
行李:你本人厨艺如何?
许崧:完全没厨艺。小时候有个逆天的师父教的:千万别学,会,你不做,你是什么人?不会,也就拉倒了。其实后来觉得挺可惜的。我说的可惜是,我如果有这个手艺,在旅行中会是个很好的表达我的谢意的方式。等再过几年,比如进了明月谷,会把这当个手艺学起来。
行李:一天里比较喜欢哪一段时辰?像你这样工作到凌晨四点的,是不是很少体验到清晨?。
许崧:哦,一日之计在于后半夜。偶尔也能看日出的。有些地方的清晨来得很早,四点来钟就能听到鸟儿的叫声了。很美好。像是私有的美好。阿城先生《威尼斯日记》里写过清晨鸟儿的声音从水道传过来,传得很远。我心领神会。
行李:你常夜游街头么?
许崧:经常的,我喜欢空荡荡的街头。早几年住在古城,Jason刚开深夜食堂,我是三点过才去的客人。
行李:聊聊天气吧。
许崧:从云淡风轻到狂风暴雨,什么天气都喜欢。我有点贱贱的心态,觉得遇到极端气候都是奇遇。比如海岛遇到台风什么的,要去抢食物抢饮用水,我也很喜欢。特殊状态下,能看到不一样的人性。
我跟太太在新疆开车玩,去巴音布鲁克,回程路上遇暴雪。车子打滑,一点点挪着开车,快到山顶车轮空转,不走。卡车司机们下来帮我推车。很感激的,惦记到今天。那次挺悬的,车会侧滑到路边去,被路边的碎石路坎挡回来,车速快一点就出去了。跟我一起旅行,让她担惊受怕了不少。我比较粗线条,杭州男人么。我和太太经过那样的事情,觉得是共度了生死的伴侣。
行李:一起走过那么多路,会成为越来越好的伴侣的。最好的旅伴也能成为最好的伴侣。
许崧:是。人生也是一条旅途么。
行李:下一个“走着瞧”的地方会是哪里?
许崧:不知道下一个,但是我想写的“走着瞧”有东南亚、日本、台湾和意大利。东南亚和台湾的方式会不同,不是一次旅行的记述,而是很多次的一个总结吧。
吃,是他旅行的另一重要原因。关于吃的故事如此之多,许崧决定在《走着瞧》系列之外开启另一食物写作系列《不去吃会死》。他还决定在明月谷拾起厨艺,以便在旅途中表达谢意。大家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许崧说,旅行就是一场不散的宴席。
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和许崧一起漫游大理街头。
文字:Daisy
照片:许崧
封面摄影:程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