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与呼 | 普通律师熊昕：看守所仰望夜空，坚信自己无罪
警察窃听，律师入罪——江西南昌的熊昕律师，执业18年默默无闻，却在一夕之间引发全国律师界强烈关注。
据悉，熊昕律师办理韩某某涉嫌强奸案时，向检察官提交建议对犯罪嫌疑人不予批捕的法律意见书时，反映了其在会见韩某某时了解到侦查人员涉嫌刑讯逼供。之后，熊昕再次会见时，被韩某某案办案机关的警察张某某监听，进而发生指控熊昕教唆当事人翻供、涉嫌辩护人伪造证据罪一案。
熊昕案在网上曝光后，国内众多律师纷纷撰文批判。如斯伟江律师《警察和律师，职业对手不是职业敌人》，邹佳铭律师《沉黑默不语的被告和巧舌如簧的律师》（见财新网），周浩律师《辩护人伪造证据罪的边界》（见财新网）。江西籍知名律师吕良彪亦更是直言《建议检察机关撤回对熊昕律师的起诉》。
目前熊昕案一审已开庭待宣判，家属新近委托了著名律师周泽、斯伟江继续为其辩护，两位律师认为熊昕律师绝对无罪，并已向法院寄出委托手续及取保候审申请。
熊昕亦坚信自己无罪，他从看守所带话给妻子：“无论如何请不要悲伤，多一些快乐，因为我能够通过漆黑的夜空感觉到，如果你乐观坚强，会给予我力量。同时也请相信我既没有犯罪行为，也没有丧失一名律师职业者应有的道德。我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不会让你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我会坚持到底！”
熊昕律师的妻子王贝贝向辩呼君讲述了他眼中的熊昕律师：极度敬业，对当事人高度负责，碰到棘手的案子不会退缩。他的时间几乎都奉献给了当事人，几乎每个晚上都在熬夜看卷写文书。
以下是王贝贝的口述：
1､做律师很累
——“我想一鼓作气往前冲，我怕自己歇下来，就再也跑不动”
我跟熊昕是1999年结婚的，结婚那年他通过了律师资格考试，从2001年起正式执业。
我爱人原来不是学法律的，大学里念的是旅游管理，他父亲原来在在省司法厅工作，是江西省的第一批律师。父亲希望他做个法律人，将来对中国的法律事业做点微薄贡献，所以他才学法律，算是子承父业。
我爱人做这一行将近20年，没什么大名气，一直很普通，但一直都很踏实。在我眼里，他是一位合格的律师，他对每一个当事人都极具责任心。
我跟他有好几次碰到他曾经的同行。他们有的已经转行，有的在给公司做法务。
我记忆犹新，一个前同行问他：在我的律师朋友里，你是最执着、最有耐心、最具恒心的那一个，我觉得做律师实在不是人干的，太累了，你不觉得累吗？你有过转行的念头吗？
我爱人回答：怎么不累，也累。累的喘不过气时，也有转行念头，可又一想，做哪一行不累啊，做哪一行都要持之以恒，有时也想停下来歇一下，但是一歇下来就会产生惰性，你再启动的话就更困难。所以我想一鼓作气往前冲，我怕自己歇下来，就再也跑不动。
我爱人自己也发朋友圈说过：律师这个职业不仅是脑力活，还是体力活。
他很少在微信里聊天，也很少发朋友圈，发的不多的几条，都是跟工作相关的。所有律师群、同学群里面，可以查看他说话的记录，寥寥无几。
有一次我坐他边上听他接电话，当事人说给他发微信了怎么没看到呀，他说微信我很少看，除非跟我约好在微信上发什么给我。他当事人太多，案子太多，真没时间看。
除了办事出差，他也很少出门。除非是有人约他谈案子，我家旁边有个咖啡馆，一般他在那儿跟人谈公事，更多的时候就站在楼下谈，当事人或其家属经常到楼下的车库那儿等他。他谈完事从来不会去夜店。
他的助理也觉得他特辛苦，有一次跟我说：我师傅真是连轴转，我算了一下，他今天的电话打进打出得有120多个，我在他身边感觉好压抑，感觉我要窒息了。我估计即使我拿到律师证，我也没法坚持下去。
有一年春节，他好不容易歇了一下。早上他起来吃了一口饭，我在厨房收拾，收拾完我回来看，他又睡着了。我把被子抱出来给他盖上，也不敢叫醒他，就这样他睡了一天，睡到晚上。
看到我爱人这样，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2､总是在熬夜
——“冬天不敢开暖气，夏天不敢开冷气。他说，温度一舒适，就容易犯困，事情就做不完了。”
熬夜对我爱人来说是家常便饭。
他经常熬夜看卷、写法律文书，经常是凌晨两三点、三四点才睡。
只要不出差，在家的时候，熊昕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书房。他熬夜我一般也不睡，有时我就在楼底下散步，透过五楼的窗户老远可以看到，他还在伏案忙碌。我走一圈过来，我爱人在那，又走一圈过来，他还在那。我就这样在楼下走来走去。
他怎么熬我是知道的：冬天不敢开暖气，夏天不敢开冷气。他说：温度一舒适就容易犯困，事情就做不完了。冬天冷的时候，不开暖气才能让头脑保持清醒，思维才敏捷。
我平时很少发朋友圈。我微信的第一条朋友圈就是他熬夜。我是2016年4月1日凌晨4点发的：“现在已是凌晨三点三十六分了，我家熊律师还在他的书房忙〜〜好辛苦！！一个星期至少有四个晚上这个点还在书房工作的！每看到这个画面心里都是酸酸的！！！”
人家别的律师也都有惬意的时候。我总觉得我爱人好累，每天都是缺觉的状态。
我特别担心他开车。他开车出过两次事，有一次他打盹，车冲到绿化带上。我就在心里暗下决心要考驾照。后来我基本上成了他的专职司机。能我开车的我绝不让他开，特别是跑高速。
去年5月的一个晚上，我爱人也是在书房忙到凌晨3点多，这时我想起了朋友下午和我说起，他的一个邻居因为长期熬夜出事了，他提醒我，不要让熊昕熬夜到那么晚。
于是我跑进书房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将他的电脑用力合上，他看我生气的样子，就放下工作去洗漱了，上床睡时差不多是四点了。我看他睡下时背对着我，于是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腿蜷缩起来，手捂着腹部。
我就问他：昕儿，你是不是胃疼？我去帮你弄个热水袋吧？
他说：不用，我没事，你快点睡吧。
这时我也很困，听他说没事，不一会我就睡着了。睡了2个多小时。早上6点多，我醒了，一摸，我爱人枕头是凉的。
我跑到楼上去找，楼上没有人，我就想洗漱完再下楼去找他。
等我洗漱完，我爱人回来了。我一眼就看到他手背上的针眼贴，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袋子。
他看见我，赶紧侧身撕下针眼贴。
我走过去问他：昕儿你怎么了？怎么会打针？是哪儿不舒服？给我看下。
我想去抢他手上的袋子。他往后闪了一下，说：没什么。
我说：你不让我看清病历，我更会胡思乱想。
我爱人这才把装病历的袋子递给我。打开看，原来是他犯肾结石了。
我就问他：昕儿，昨天晚上你是怎样去医院的，是打车去的吗？
我爱人说：开车去的。
我说：昕儿，你自己疼得那么厉害还自己开车，多危险呐，你怎么不叫醒我啊。你要知道我们可是夫妻啊，这时都不需要我，你让我感到好自责。
这事让我意识到，我这个妻子当得不称职。我心里感到愧疚和自责。于是我在心里发誓，以后多晚，我都要守着我爱人一起睡，绝对不能先睡。此后只要我爱人在书房工作，再晚，我要是犯困，我就会掐自己眼皮，不让自己睡着，等着他一起睡。
因为休息不好，我爱人经常咳嗽。
记得前几年一个冬天的深夜，他咳的特别严重，我听着很心疼，就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送到书房，这时发现书房的空调没开，温度很低，于是我把水放下，给他开了空调，我就回房了。
三点多，他越咳越严重。我再一次来到书房，帮他加热水，发现空调又被关了。我再一次帮他打开。
三点半，他依然咳嗽不停，我再一次来到书房，压着心疼装着很生气质问他：这么冷，你为什么不开空调？吵得我没法睡。
我正要伸手去拿空调遥控，他抓住我的手说：不要开，空调一打开，房间温度舒适了，我就容易犯困。今晚事情很多，很重要，我必须在今晚弄完，明天当事人需要。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我爱人在冬天老是咳嗽还不开空调。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见我爱人马上又低头伏案，我的心真的好疼。我想起来了，他夏天也经常不开空调，应该也是怕自己犯困吧。
那天凌晨五点多，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空调是关着的。我知道他第二天还要开庭，就把他拍醒，让他去冲洗一下，这样还可以睡一会儿。他就跑去冲了个澡，回来接着加班。直到八点来钟出门去开庭。
我看到这样，觉得做个尽职的律师是很辛苦的。这简直是中国律师的缩影。
3、为当事人着想
——“人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有这样的情绪，可以多包容一下，理解一下。”
我爱人出事过后。还有很多当事人打他的电话，我们不能关机让人家联系不上。所以电话我就替他接着。有些事情力所能及能办的，我会去处理，或者转告我公公。
他接案子收费也不高。有的两三千元，有的五六千元，极少数有能过10万元的，有的话应该是按标的收的。反正只要是乡下人他都收得不高。有时候，我爱人说收2万，人家说我们家困难，只拿得出五千元，他就不会收六千元。
收费少的案子他也不敷衍。都是尽心尽力，尽量去达到当事人的诉求。
熊昕从外地出差回来，哪怕是一两点钟到家，第一时间不是去睡觉，他要去书房先整材料。有一次，我陪他出差去浙江义乌，晚上回南昌的高铁上，他一路上接了六七个电话，他都答应晚上会把材料整出来，明天会交到哪里或发出去，有个跟他通话的是义乌当事人的家属，一直在我家楼下等。熊昕一回来，就在楼下接待他。
那个时候其实很晚了，熊昕不厌其烦的在跟人家讲，一直讲，起码有40分钟。我们回来晚饭都没来得及吃。
我那天有点情绪。我说：昕儿，你在车上接了多少个当事人的电话，还答应晚上给人家写材料的，你难道不知道晚上的工作量，现在几点了？你还站着，饭也没吃。
我这么一提醒。当事人家属才说：熊律师不好意思，辛苦了，那就这样，你赶紧回去吃饭。
我们这样才上楼。
我吃完洗完睡了一会，到晚上快3点的时候，他还伏在电脑案卷前。
我说：昕儿明天你还要开庭，赶紧先去睡一下。
他说：这些我都要赶紧给人弄完，你不要管我，你先去睡。
我说：你明知道这样的工作量，为什么刚刚还跟家属在楼下耽误那么久，如果不催你，你可能一两个小时都不上楼。
他后来说：人家亲人被关在那么远的地方，就是想知道他的近况。这个心情我们应该去理解的。作为律师，你多给他讲一点，对家属是一个安抚，家属也会踏实一些。
我爱人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时他被当事人误解，他也不吭气。我就感觉他懦弱，不懂得拒绝，不懂得反驳，不懂为自己说话。我爱人还是这样解释：人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有这样的情绪，可以多包容一下，理解一下。
我觉得我爱人是很优秀的律师，虽然不是最聪明的那种，但我觉得他比一般律师负责。如果我是当事人，请一般的律师花2万，我愿意花3万去请他，而且绝对不会觉得花得冤。
不管是专业水平，还是职业道德跟责任心，他都值得人家请。
4､这个案子，到底该不该接？
——“你说这个案子不荒诞吗？做一个好人竟要付出如此代价，这个社会怎么了。”
他接韩某某案子时，我有一种不祥预感。
韩某某是外地人，在南昌开一个小餐馆。韩某某因涉嫌强奸罪被抓后，韩父就找朋友打听，说想找一位有责任感的律师给他儿子辩护。朋友向他介绍说：我认识一位熊律师，人很谦和，对当事人也很有责任心。于是韩父通过这位朋友找到我爱人，向我爱人讲述了他儿子案情，说非常冤。
那天晚上，我爱人回家和我说起这桩案子。我顿时就觉得，这个案子风险太高，难度也极大，心里有一种不安之感。
我就说：昕儿，这个案子不能接，办起来我们会力不从心。公安既然已将案子定为轮奸性质，我们想要翻过来，谈何容易，即便我们知道实情非常冤，但我们个人力量很薄弱，案子办起来难度会很大，自己也存在极大风险。
我爱人听我说完就说：你别吵，我会考虑。
第二天早上他出门前，我又对他说：我昨晚想了一晚感觉很不安，这个案子我建议你不要做。去跟公检法较真，这不是胳膊拧大腿吗？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接。
我爱人说：我昨晚也想了很久，想到韩父亲走时的背影，又想起韩父亲临走时的托付，我不忍不接。身为一名律师，只要当事人需要也信任我，我不管大小案子都会接的。再说韩的这个案子，如果不负责任细心一点做，万一真给判了轮奸罪是会判10年以上的，他的人生和家庭都会被毁的，想到韩父对我的信任和托付，我也只能尽心去做。
我知道，以我爱人的善良与正直，这个案子我是拦不住他的，我就不再作声了。
谁知道，风险真的来了。公安竟然把他抓了，说他涉嫌辩护人伪证罪。
今年年初，因为案子迟迟不开庭，我给南昌东湖区人民法院的刘法官打了一次电话。我说：
第一，你们认为他有罪，我坚信我丈夫没罪，而且我丈夫也坚信自己无罪，我们愿意把这个事情放在阳光下，让人家来评价这个事情，让社会来讨论：我爱人在这个事情上，到底在这构不构成伪证罪。如果大家都认为我爱人构成伪证罪，你们重判他，超过法律的标准来判他，我们都不会上诉。
如果你们不敢公开开庭审理，这说明什么呢？作为犯罪嫌疑人，我们都不怕公布于众，这说明我们有底气。作为法律工作者，你们不敢把可以公开的事情公开出来，只能说明案子有问题。既然你们觉得铁证如山，手上有这么有份量的证据，那就按照程序流程走，干嘛要长时间羁押呢？
我觉得作为一个律师，跟自己不懂法的当事人普及法律知识，应该是他的义务。这个也叫教唆，那所有律师都可以被吊证了，所有律师都不要执业了。你们公检法只手遮天，定他什么罪就判什么罪。
我说了很多话，法官半天没有反应。我缓和一下，然后跟刘法官说：
我没有让您难堪的意思，我也不是针对您个人的。我爱人这个案子也是您的工作内容之一。我相信您在背后对我爱人个人是不会有任何的偏见和恩怨的。您的为难之处我是可以理解。
刘法官后来说：你讲的也很有道理，我们会考虑。
后来这个案子开庭了。因为是不公开开庭审理，我没有在场见证。我爱人在法庭上，始终都没有低头认罪。
我也是前不久刚刚看完一审两个律师的辩护词，才对我爱人的案子和他代理过的韩某某案有一个全面深入的了解。
就这个案子而言，我爱人一丁点都没做错。我爱人会见韩某某时，看到他脸上有伤，就问他脸上的伤哪来？是当事人韩某某自己说被警察打了。是韩某某自己说对方是性工作者，他跟她发生性关系后付了钱。这些细节，并不是我爱人教他的。
我爱人在给检察院提交建议不批捕的法律意见书后，得知检察官第二天要去提审，担心韩某某记不住要点，所以当天下午就去会见他，帮他概括提醒他，这些都是韩某某上一次会见时自己说的。
怎么就成了我爱人教唆他翻供呢？
你说这个案子不荒诞吗？做一个好人竟要付出如此代价，这个社会怎么了。
我后来听我公公说，韩父找过他跟他说：熊律师是个好人，是个好律师，是我不争气的儿子连累他的。
5､“我会坚持到底”
——“他带话出来，让我们给他送英文辞典和考研的法律书”
我爱人在看守所里的这一年，可能是他睡眠最好的一年。
跟他同一个看守所出来的朋友告诉我，他在里面受到欢迎。监室的朋友都觉得他性格很好，有修养。别人要给他洗衣服，他不要。叫他打牌，他不去，说要看书。监室里就他一个人懂法律。问他事情，他都很耐心地解释，从来不会嫌弃。
我爱人带话出来说：在里面很好，从工作到现在，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休息过，我把它当作是休假，补充一下睡眠。
我听了就觉得心疼。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待在这么一个环境里去补觉，去休息？
他还捎话出来，让我们把英语辞典和考研的法律书送进去。
我就不理解。我感觉他有点不知死活。现在人都待在里面，律师证都要可能被吊销了，这个行业都没法从事了，你居然还想着要看法律书考研？我跟家人说，不要听他的，法律书不买了。
我家两个孩子。大女儿念高三，小儿子上初二，已经一年没见到父亲了。我说不买法律书，我女儿不听我的，她坚持把书给买了。后来，书送看守所交给管教送了进去。
我爱人很坚定。他每次捎话出来都说：请相信我一定会无罪，我没有逾越法律的底线。我爱人是极本份之人，他没有说谎的习惯。我相信他一定如信中所说。
他是清白的，一定会无罪归来。
附【熊昕家书】
贝贝，见信好！
XXX,XXX来看守所会见，谈及你的情况，一直心绪不安。我的案子现在看来要一年左右才会结束。给你造成的伤害和痛苦，我能够体会，希望你坚强面对。
我让XXX帮选一本英汉辞典，一本刑法条文汇总，一套考研法律硕士书籍，他如果把信息告诉你，网购后通过管教带给我，在里面充实一下。我也早有休息整理一下的打算。就当我在脱产学习一年了而已，象当年考律师资格一样。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请保重身体，多替我陪陪孩子，谢谢！
无论如何请不要悲伤，多一些快乐，因为我能够通过漆黑的夜空感觉到，如果你乐观坚强，会给予我力量。
同时也请相信我既没有犯罪行为，也没有丧失一名律师职业者应有的道德。我会证明自己的清白。不会让你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我会坚持到底！
熊昕2019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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