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大涼山裏的葬禮
大凉山的诺苏人(彝族人)和我们汉人有一个习俗正好相反,就是诺苏人结婚的时候不放炮竹的,葬礼的时候才放炮竹。不论何时,只要突然听到礼花弹的炮声,就知道村里有人去世了。诺苏人至今还保留着这样通知村里的乡亲父老的传统方式,就如同我们汉人会在自己家门口贴上写着“恕报不周,x宅之丧”的讣告。
葬礼的队伍。应该不像是礼花弹的声音,更像是猎枪的枪声。在民主改革以前诺苏人是拥有枪支的。
诺苏人的葬礼给我留下的印象比婚礼要隆重很多,特别是村里年纪大的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葬礼非常隆重。前来奔丧吊唁的家支亲戚,女人们几乎都是身着华丽的服装和头饰。
诺苏人的习俗是,父母和最小的儿子一起生活。在其他儿子成家立业分家之后,剩下的土地和房子财产都归最小的儿子。当然了,老人去世后操办丧事的花费其他几个儿子也是要出一些的。一般是几个儿子或儿子、侄儿每家先出钱,等葬礼结束后和收到的礼金再一起算。
在向家支亲友报丧之后,葬礼的各种准备和接待工作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有专门会用彝文记录姓名和礼金数额的人,有负责鞭炮的……最辛苦的我看就是给前来吊唁和村里人准备吃的肉和荞麦饼子的了。
招待吊唁的亲友和村里人的喝的就是瓶装啤酒。在大凉山的山里几乎只见到雪花啤酒,不到四十块钱一件,一件十二瓶。彝家有传统,待客须用酒!隆重的葬礼,啤酒是一箱箱地用那种三十吨的大卡车来拉来的,那种两边的车帮都加高的卡车,着实叹为观止。
诺苏人的葬礼,是要杀牛来招待客人的。越是年纪大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葬礼杀的牛越多。在布拖的时候,听学生讲最多的有葬礼杀了一百头牛。一头牛八千到一万多块,葬礼的讲排场和攀比的风气,让一些人家不堪随份子的负担,一次葬礼的随礼可能会陷入倾家荡产一夜不如解放前的境况,以至于地方政府不得不宣传移风易俗。我曾经看到过报道,说是昭觉县政府帮助举办葬礼的人家安排自助餐,既让客人吃好了喝好了,也避免了浪费。
多数人家的葬礼是杀一两头牛后,再杀些羊或猪的。比较隆重的葬礼,家支里前来吊唁的亲戚们有的是牵着牛来的,有的是小货车拉着牛来的。我见过的村子里的葬礼,最多杀了十头牛。
苦荞饼子是家支里的女人和女孩子们的活儿。火塘烧火,和煮肉用的一样大的锅里倒满了水。一边烧水,一边准备和面。家里磨好的苦荞芯粉一袋差不多一百斤,倒进一个大的铝盆里。苦荞芯粉和玉米粉一样,是死面的。从火塘的大锅里舀出开水倒进去,开始和面,就跟我们汉人蒸玉米面窝头贴玉米面饼子时和玉米面的方法一样。差不多的时候,将和好苦荞面放在一个巨大的竹子编的笸箩里,大家围着笸箩开始拍打成一个个圆饼子,然后顺着锅边,滚进开水里,就像我们汉人煮饺子似的,等饼子飘起来了,就熟了,捞出来放在边上的笸箩里,等凉下来后,再装袋子里。
还有一些视频,是牵着牛的,牛角上还系着红布;着装统一的女人,排着队挑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上吊着很多一样的水果篮,边走边唱着歌;最遗憾的是起灵后往山上走的时候的视频,都在那个被企鹅永封的微信号里了。
很多人以为诺苏(彝族)人没有信仰,其实不是的。诺苏人信仰是祖灵文化。他们认为人有三个灵。去世后,灵要回到祖先的地方。诺苏人总是说祖先是在一个叫“孜孜普乌”的遥远的地方,就是上面我分享的那首歌里最后唱的那句。葬礼一定是要有毕摩为亡灵祭祀诵经的,非常重要的一部经《指路经》就是指引亡灵回到祖先那里的。
我在婚嫁那篇文字里提到了家支的概念,在诺苏人的生活里,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与家支同等重要的概念,就是毕摩。今天顺便先把毕摩说一说。
“毕摩”是诺苏话的音译,“毕”是“念经”的意思。“摩”是“学识渊博人”,主要的职能有作毕、司祭、行医、占卜等活动。就算是家里这一年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诺苏人一般也会每个季节请毕摩到家里作毕,祈求健康平安,五谷丰登。山里的人们常常用一个汉语的词汇“迷信”来代替作毕,常说做迷信、干迷信。
毕摩是非常受人尊重的,他们是诺苏人历史文化的传承者。他们整理、规范、传授彝族文字,还撰写和传抄包括宗教、哲学、伦理、历史、天文、医药、农药、工艺、礼俗、文字等典籍。毕摩在诺苏人的生育、婚丧、疾病、节日、出猎、播种等生活中非常重要,毕摩既掌管神权,又把握文化,既司通神鬼,又指导着人事。
在大凉山的彝区,诺苏人有两种可以通灵的人,一种是毕摩,另一种叫“苏尼”。毕摩一定是男的,毕摩是传男不传女。苏尼,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上一篇关于婚嫁的文字里提到的那个订娃娃亲的漂亮女孩子,她的爸爸就是一位苏尼。我也不知道怎样解释苏尼,你就理解成我们汉族跳大神儿的,算命的,同时呢,理解成现代的心理医师。我听教室对面住的阿婆说,在我们片区有一个苏尼,很厉害,有时可以在赶集时见到。阿婆说,如果你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你去找他,他会告诉你那个东西此时在什么地方。当然你要给对方一些酬谢。
2016年去县城洗澡买菜时见到的,站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挺好听的
还有一个区别是,毕摩的法器是用铃铛,苏尼的法器是一个皮鼓。在进入我们美姑县城的山路上,有一座牌坊,上面有一副对联,上联是:古侯曲涅的身影时隐时现,下联是:阿苏拉则的铃声忽远忽近。
传说古侯和曲涅是两兄弟,是诺苏人的祖先。兄弟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迁徙过来,在洛俄依甘乡的三岔口那里分的手,今天,那里还有一座纪念的牌楼。
兄弟倆分手后,一支去了昭觉和布拖那个方向,一支经过黄茅埂到了美姑。阿苏拉则是诺苏人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位大毕摩。我的这个公众号名称,阿苏拉则的铃声,就是取自这副对联,一来是想表达自己对山里人的感恩和对他们的文化传统的尊重,二来也是想表达自己的精神追求。
好啦,对毕摩的了解,这些就差不多了。诺苏人死后,普遍是火葬。他们认为不能和子孙后代抢地方。在葬礼第二天就要准备好火葬的事宜,比如沿路都要摆放好礼花弹,有专人负责燃放。家支里的男人会把火葬用的柴准备好,并在村里最高的某处山顶上搭起一米多高的长方形柴垛。正常死亡的人,会在山顶火葬。那种被认为不是“好死”的呢,往往是往山下去。夭折的孩子是不放炮也不举办葬礼的,唉,不说了,想起我班里那个死去的男孩子就伤心。
灵柩起灵从灵堂出来,家支的人们,特别是女人们,会有些类似汉人披麻戴孝的饰物披在身上戴在头上,手里有的拿着棍棒,年轻的男人有的斜披着英雄带,手里挥动着剑,队伍朝山顶上疾走,速度很快,像是去打仗似的,我是得连跑带颠儿地才能跟上他们。一路上,队伍里得人们似乎是喊叫着某种咒语。队伍最前面中间有一个人,手里抱着一个类似瓦罐似的东西,里面冒着火苗。
路边提前摆好的礼花弹随着队伍前行燃放。我只有这一次跟着队伍到了山顶的经历。到了山顶后,人们就回去了。只留下几个壮汉,把遗体抬到搭好的柴垛上,用火把将木柴点燃,然后就下山了。
看着这样简单的火葬,感到非常震撼。我问他们可否拍下照片,他们说可以,就用手机拍了上面的图片。一个年轻人拍着我肩膀说:“走,夏老师,喝酒去,去吃肉去。” 本想再看看周边的景色的,就随着一起往下走了。他边走边说:“夏老师,我们彝族人跟你们汉族人不一样,不像你们那样好长时间都很悲痛,我们觉得老人去世了,你看,这么多的亲戚朋友都来了,聚一起多不容易,也是挺开心的事,走,去喝酒。”
后来的日子里,诺苏人对待死亡的态度一直给我留下很深的触动。这张图片也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待母亲百年后,我是要再回到山里的。面朝大山,一间小木屋、一条土狗,白日里喂猪养鸡种地,吃过晚饭给村里的孩子们辅导作业,然后上网、看书、听音乐、朗诵。等到了我离去的那一天,村里的孩子们也都长大了,教我诺苏话的小毕摩,请他为我作毕,然后让孩子们将我抬到那高高的山顶……想到这里,看着这张照片,早早知道自己的葬礼的样子,感觉挺有趣的,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疑惑的念头,那样的话,我的生命会不会真的就循着阿苏拉则的铃声再回到我们村里呢?END-202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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