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需要什么样的俄罗斯?
内容提要:俄罗斯大国复兴战略的目标是建立强大的俄罗斯及欧亚联盟,美国欧亚战略的目标是继续充当领导者。从现实主义角度看,借乌克兰危机,美国再次检验和行使了对欧洲的政治领导权,强化了北约对欧洲的军事保护权,并通过对俄罗斯的全面制裁阻止俄罗斯的重新崛起和欧亚联盟的形成。美国需要俄罗斯作为欧洲的威胁而存在,不允许俄罗斯将乌克兰纳入欧亚联盟,一个不能进入正常发展轨道的俄罗斯最符合美国利益。然而,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美国的领导地位正在经历冷战之后未曾有过的挑战。
作者简介:关雪凌,中国人民大学俄罗斯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张猛,哈尔滨工业大学(深圳)助理教授
原文出处:《国际经济评论》(京)2015年第20154期 第85-98页
一、问题的背景
2013年11月21日,乌克兰政府宣布暂停与欧盟签署联系国协定及相关准备工作。欧盟对此表示理解,但美国政府和国会却对此反应异常激烈,随后乌克兰危机爆发;2014年3月17日,时隔60年俄罗斯再次取得旧地克里米亚,引起美国巨大反弹,随后围绕着乌克兰危机的地缘政治冲突不断升级,俄美博弈愈演愈烈。美欧联合制裁俄罗斯、国际市场油价崩盘式下跌和卢布断崖式贬值使俄罗斯经济进入衰退的预期渐成现实,更使美国与俄罗斯之间长久以来的隐形结构性矛盾骤然明朗化。
2014年11月26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俄武装力量发展会议上指出,俄罗斯对任何人都不构成威胁,虽然很多人想把俄罗斯拉入他们设计的地缘政治阴谋,但俄不想参与任何形式的地缘政治阴谋。①时隔不到一个月,普京在年度记者招待会上谈到俄罗斯与西方的关系时说:“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们总会遇到问题、反对和争斗。你们认为,如果这只熊安静地坐下,不去针叶林中追赶小猪,他们就会放过它吗?不是这样。”②那么,美国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俄罗斯呢?
美国当代著名战略理论家、地缘政治学家布热津斯基的《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以下简称《大棋局》)已广为人知。他在界定苏联解体后美国面临的重大政策难题和预测美国在欧亚大陆面临的重要潜在挑战时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什么样的俄罗斯符合美国利益,美国应为此做些什么和做到什么程度?”③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问题?布热津斯基的回答清晰明了:欧亚大陆对美国维持全球领导地位至关重要,美国需要制定和实施一项全面完整的欧亚地缘战略,即保持欧亚国家力量均衡,维持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要实现这一战略,关键在于防范其他强国和国家集团的崛起,更要防止在没有美国的参与下区域性大国或大国集团联手决定区域内重要的政治经济事务。把布热津斯基的战略思维嵌入今天的欧亚大陆局势,美国遏制的名单也暗藏欧盟,因为布热津斯基在提出“什么样的俄罗斯符合美国利益”的同时也提出了下述问题:“美国应该要一个什么样的欧洲,怎样促使它成为现实?”④同时,布热津斯基明确指出了美国对欧洲一体化进程心口不一,从现实主义角度不难理解碎片化的欧洲显而易见地有利于美国的领导。⑤因此,围绕乌克兰危机而不断升级的俄美博弈本质上不单纯是俄美两国之间的双边关系问题,而是关系到美国欧亚战略推进和世界格局走向的全球性问题。
本文从现实主义国际政治经济学研究路径,即从国家权力与利益角度出发,探讨美国在谋求维持和强化其全球领导者地位中俄罗斯所具有的独特且关键性的作用——美国需要一种“可控的紧张”,即“紧张的安全关系”来维系美国的全球领导权,而俄罗斯正是取得这一串平衡的重要棋子。同时,只有从现实主义出发才能解释以下问题,即苏联解体后俄美之间为什么没有出现曾经期待的恩怨消除、和平永驻的局面,反而出现了一个怪圈:在俄罗斯出现经济社会危机的时候,美国并不会按照承诺去帮助俄罗斯渡过难关从而使俄成为美国式的自由民主国家;而俄罗斯在摆脱困境走向大国崛起之路时,似乎普京的任何举动都会招致美国的不满。普京怎样做才能不招致美国的反对,或者说,美国究竟需要什么样的俄罗斯,这是一个重要而且有趣的问题。
二、俄美战略目标的不对等
自2000年普京走上俄罗斯政治舞台中心,俄罗斯的大国复兴战略日渐清晰,其战略目标是使俄罗斯成为一个受尊敬的大国,成为未来世界多极格局中的重要一极。1990年代,俄罗斯为美国专家指导的激进的政治经济转轨付出了惨痛代价,这使俄罗斯意识到俄美关系应该保持一定距离。因此,对俄罗斯而言,无意挑战美国,更无力争夺霸权,俄美是一个双边关系。而美国欧亚战略的目标是要保持世界领导者地位,不允许出现对美国地位构成挑战的国家或国家集团,美国考虑的是整个欧亚大陆乃至世界格局的权力平衡。对美国而言,俄罗斯问题超越了美俄双边关系,成为关系到美国主导的世界格局的重要一环。
(一)在俄罗斯的大国复兴战略中,俄美关系只是双边关系
经历了苏联解体这一“20世纪最大的地缘政治灾难和民族灾难”,俄罗斯已经彻底失去了苏联时期的超级大国光环。随着欧盟和北约东扩,原东欧集团国家及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等波罗的海国家脱离了与俄罗斯的密切关系,俄罗斯被圈定在非常有限的俄罗斯民族传统势力范围内,失去了挑战美国的可能性,甚至比不上德国和日本在国际体系中的重要性,在众多国际决策机制中被边缘化。⑥
2000年,普京首次就职总统后,重新回顾了俄罗斯在整个1990年代的遭遇,指出了俄罗斯面临的严峻问题,彻底放弃了对美国的理想主义期待,逐渐形成和完善了普京新保守主义的强国理念,即政治上的中央集权的国家主义、经济上的混合所有制经济和灵活的保护主义,以及社会文化上实行反西方主义和恢复传统主义。⑦普京新保守主义的战略目标是俄罗斯的重新崛起,建立一个以俄罗斯为核心的欧亚联盟,谋求与西方世界平等对话,成为未来多极世界格局中的重要一极。
进入21世纪以后,在国家利益至上的普京新保守主义的强国理念下,普京对内加强中央集权,发展军事力量,政治局势相对稳定,经济出现持续高速增长,1999-2008年10年间平均增长率超过7%。高盛公司2003年发表的报告称之为“俄罗斯重新崛起”,预测俄罗斯将于2030年前超越德国,成为欧洲第一大经济体,并将对新的世界格局产生重大影响。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和国际市场油价暴跌严重打击了俄罗斯经济,2009年俄罗斯GDP负增长7.9%。但俄罗斯重新崛起的步伐没有停止,俄政府将实现经济现代化作为反危机的优先方向,2010年俄罗斯经济增长4%,2011年为4.3%,并以赶超的方式实现俄罗斯重新崛起的目标。
在经济再次崛起的依托之下,2012年普京再次当选总统。他后提出建设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和欧亚联盟的构想。欧亚联盟是普京试图以经济一体化为切入点整合后苏联空间的重大地缘战略布局,是将俄罗斯打造为未来多极世界格局中重要一极的强大依托力量。如果说北约和欧盟的东扩从外部大大挤压了俄罗斯的战略空间的话,那么,许多独联体国家的颜色革命则令俄罗斯感到后苏联空间内部的离心离德倾向愈演愈烈。但无论如何,后苏联空间在经济、政治、国防和民族安全等领域已形成一个特殊的范围。俄罗斯的未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在这一空间的地位、作用及其对这一空间影响的性质和程度。因此,普京推动后苏联空间区域经济一体化的力度空前加大,一体化的路线图日渐清晰,从独联体自贸区到俄白哈关税同盟,从统一经济空间到欧亚经济联盟,最终走向欧亚联盟,即实现独联体国家经济、政治和外交全面一体化。
因此,从俄罗斯的角度看,普京谋求的是强大的俄罗斯及欧亚联盟。鉴于欧盟和美国在地缘经济和政治上对俄罗斯的意义不同,俄罗斯积极发展与欧盟的经济贸易关系以推进俄罗斯的经济现代化建设,避免与美国的正面冲突以防止俄罗斯重新崛起的态势被美国逆转,对美国敬而远之符合俄罗斯的利益。从2000年、2008年和2013年版《俄罗斯联邦对外政策构想》(以下简称《构想》)对美国的期待与定位的变化清楚地反映了这一点。在2000年版《构想》中,俄罗斯期待“消除与美国关系中出现的重大困难……俄美的相互配合是国际形势好转和保障全球战略稳定的必要条件”;⑧在2008年版《构想》中,俄罗斯决心“必须把俄美关系调整到战略伙伴状态……对于俄美之间有分歧的方面,努力在相互尊重的气氛中进行协调”;⑨而在2013年版《构想》中,“与美国构建战略伙伴关系”的美好期待已经消失得毫无踪影。这说明俄罗斯对俄美关系发展的期望值已大大降低,双边关系的重点从国际战略与政治事务转向两国的经贸联系。⑩鉴于俄美之间经贸联系并不紧密(2013年俄美贸易额不足400亿美元),这意味着俄罗斯外交上不再把美国放在优先位置,俄美关系只是一种双边关系。
(二)在美国视角下,俄罗斯是美国欧亚战略的重要棋子
布热津斯基直言:“对于美国来说,欧亚大陆是最重要的地缘政治目标。”(11)它对美国维持全球领导地位至关重要,“在欧亚大陆上不出现能够统治欧亚大陆从而也能够对美国进行挑战的挑战者”(12)是绝对必要的。因此,美国需要制定和实施一项完整的、全面的和长期的地缘战略。简言之,美国的欧亚战略就是维持其全球领导地位,保持欧亚国家力量均衡,防范其他强国和强国集团的崛起。
冷战之后,一个虚弱混乱的俄罗斯对美国威胁有限,独立初期的俄罗斯难以重振,美国不再把俄罗斯当成一个够资格的对手或者伙伴。因此,丝毫没有顾忌俄罗斯大国衰落的感受和强烈反对,美国主导的军事组织北约从1994年开启了东扩进程。按照挪威历史学家盖尔·伦德斯塔德(Geir Lundestad)的说法,美国在冷战期间曾扮演过“受邀帝国”(empire by invitation)的角色,而此时北约在接着扮演这样的角色。其目的正如北约第一任秘书长伊斯梅勋爵(Lord Ismay)的名言:“让美国人进来,俄国人出去,德国人躺下。”(13)从现实主义角度看,北约东扩是美国冷战胜利的最大战利品。俄罗斯被压缩在300年前的疆域内,失去了敌人的欧洲大陆也从美国全球战略重心中渐渐隐退。
在俄罗斯称北约东扩是“闯红灯”的不满和抗议中,俄美关系随之走低,并在1999年爆发的科索沃战争中降到冰点。
2001年小布什政府上任后不久,便发生了“9·11”恐怖袭击事件,这促使美国的全球战略重心从欧洲转移到中亚来对付恐怖主义(塔利班和基地组织)以及反美政权(伊拉克)。鉴于俄罗斯在中亚的传统影响力,普京抓住机会率先与小布什通电话表达支持美国反恐。于是,俄美关系又一次热度升温。其实,反恐战争是一场非对称战争,美国具有不可比拟的军事优势,并在全球范围内从金融、通讯、人员流动、组织机构等方面对涉恐势力进行清剿。美国的目的不仅仅是反对恐怖主义,更大的动机是消除中东地区反美政权并强化美国的石油利益和意识形态。因此,俄罗斯在美国的反恐战争中作用有限,甚至还有利益冲突(如伊拉克问题等)。于是,美国发动第二次海湾战争占领伊拉克并推翻了萨达姆政权,但最终也没有找到大面积杀伤武器和萨达姆支持恐怖主义的证据。此外,美国在独联体国家不断导演“颜色革命”,以及在俄罗斯国内民主人权、北约东扩和部署反导系统等问题上的实施单边主义,俄美关系持续走低,直至2008年8月俄罗斯和格鲁吉亚战争爆发,俄美关系再次陷入冰点。
2008年初次竞选总统期间奥巴马就提出,要将美国安全战略的主要目标从反恐转变为重塑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对经济持续快速发展的亚太地区应予以特别的关注。奥巴马上任伊始就把美国的国际战略重点从反恐转为“重返亚太”,伴随以美军陆续从伊拉克、阿富汗撤军,并增加亚太地区的军事部署。美国对亚太地区产生兴趣的重要原因是,中国力量的增强成为21世纪以来亚太地区地缘政治变化的动力。(14)
俄罗斯在亚太地区上有着不言而喻的影响力,俄美关系再次出现交集。在此情势下,美国多家国际问题智库为奥巴马政府建言献策,希望适当尊重俄罗斯的大国地位和在独联体地区的核心利益,放弃小布什时期与俄罗斯在独联体地区的地缘战略竞争,最好集中力量应对中国的崛起。尼克松中心(Nixon Center)2009年3月公布的研究报告指出:“我们面临着一系列巨大的挑战,诸如停止核武器和其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摧毁恐怖主义网络,重建全球经济,确保美国和其他国家的能源安全。没有几个国家能像俄罗斯那样对于我们的成功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它拥有巨大的核武库,横跨欧亚大陆的战略位置,庞大的能源资源以及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地位。采取迅速有效的措施来加强俄美关系,对于推进美国的国家利益至关重要。”(15)此后,俄美关系“重启”。
俄美关系重启后,两国在核武器、阿富汗问题、军事合作、核安全和经贸领域取得一系列成果,但俄美合作的基础是脆弱的。在美国的忽视下,俄罗斯经济连续十年高速增长,为俄罗斯的重新崛起奠定了重要的经济基础;2012年普京再次当选总统并谋划整合后苏联空间,建立以俄罗斯为核心的欧亚联盟。这对美国在冷战后已放心的欧洲格局将产生巨大的影响。俄罗斯的崛起给奥巴马政府与其欧洲盟友带来了意外和压力。(16)于是,我们便可以理解在乌克兰危机上美国比欧盟还强硬的干涉态度。时隔20多年,俄罗斯再一次成为美国外交的真正重点。
(三)欧盟:寻找俄美不对等战略的中间地带
如果乌克兰加入俄罗斯主导的欧亚联盟,则历史上欧洲人一直无法与俄罗斯确定欧洲地理势力范围的固有矛盾有望解决。欧洲联盟和欧亚联盟的边界一旦划定,欧盟的潜在威胁就会随之大大减弱,美国将失去欧亚大陆上仲裁者的身份,北约在欧盟的存在也将变得不具合法性。因此,乌克兰前总统亚努科维奇宣布终止和欧盟的联系国协定后,美国支持的亲西方组织把反对派放出监狱,亚努科维奇被弹劾,乌克兰国内政治纷争转化为大国政治博弈——这样的结果就自然顺理成章了。
为什么欧洲联盟和欧亚联盟边界划分后会实现有史以来最大限度的和平呢?欧洲国家与俄罗斯历史上从未清晰划定过边界是历史事实,随着欧盟实现东扩和欧亚联盟雏形已现,除乌克兰具有不确定性之外,欧洲大陆版图已几乎被欧盟和潜在的欧亚联盟一分为二。与20世纪苏联与西方国家在欧洲对峙性质不同,苏联时期是意识形态的对峙并伴随苏联帝国主义性质的压迫,而欧盟和欧亚联盟是基于民族、文化、传统和经济发展水平的自然区别,这种区别使欧盟和欧亚联盟能够相互稳定的存在。
事实上,俄欧在战略上相互倚重,经济上优势互补。欧盟在外交上强调欧洲特色,力争成为世界的独立一极,这与俄罗斯主张的世界多极化格局的立场基本一致;俄罗斯是一个核大国,对欧洲安全和稳定有重要影响,俄罗斯也欲借与欧洲的安全合作减轻北约东扩的压力;俄罗斯是一个能源大国,欧盟需要俄罗斯稳定的能源供应,而欧盟又是俄罗斯第一大贸易伙伴,俄罗斯的经济发展高度依赖欧盟的资金、技术和市场,等等。因此,2005年的俄欧峰会上,俄欧制定了有关建立经济、内部安全、外部安全以及人文四个统一空间的“路线图”;2010年,双方提出建设“现代化伙伴关系”;2013年,俄欧签署2050年前能源合作路线图并重申进一步推进“现代化伙伴关系”。欧盟是俄罗斯最大的贸易伙伴和最主要的外资来源地,俄罗斯是欧盟第三大贸易伙伴和第一大能源供应国。
在俄罗斯重新取得旧地克里米亚后,欧盟反映强烈并率先发布声明,称克里米亚“公投”违背乌克兰宪法和国际法,欧盟将不会承认“公投”结果。尽管克里米亚的归属存在着历史原因,但无论如何也不足以让欧盟承认克里米亚回归俄罗斯。如果俄罗斯可以因历史问题收回克里米亚,那么理论上俄罗斯也有理由恢复苏联和苏联的势力范围。欧盟并没有吸纳乌克兰的意愿,2009年5月欧盟开始实施“东方伙伴关系”计划可以佐证。“东方伙伴关系”计划是欧盟与独联体成员国乌克兰、摩尔多瓦、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白俄罗斯等六国在经济和政治上结成同盟。“东方伙伴关系”计划的地缘经济目标,是试图建立一条新的绕过俄罗斯的能源通道,即所谓的“南部走廊”,以期减少欧盟国家对俄罗斯能源进口的依赖现状。“东方伙伴关系”计划还期待实现一个地缘政治目标,不是为这六个独联体国家作为欧盟进一步的东扩的目标做准备,而是试图在欧盟边界的东侧建立起一个舒适地带,并加强那个地区国家的亲西方倾向。(17)在疲弱的经济状态下,欧盟更希望稳定的政治环境推进欧盟经济的发展。尤其是欧盟内众多国家与俄罗斯的态度暧昧,使得在后来的实际制裁中欧盟与美国出现明显的分歧,欧盟并非制裁俄罗斯的坚定支持者,更像是俄美之间的调停者。
三、乌克兰危机之后,美国的地缘战略日渐清晰
美国对俄罗斯的战略目的已经清晰,其着眼点不仅局限于对俄罗斯的全面制裁,更着眼于对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欧亚大陆格局的重要部署。一方面,美国长期以来的对俄战略是避免俄罗斯重新崛起,乃至重新复活为具有扩张主义倾向的帝国。(18)这就是为什么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说欧亚集团是一切问题的根源,美国必须阻止一个类似苏联的组织再次出现;(19)另一方面,欧盟已成为世界上一体化程度最高、制度建设最完备的区域经济一体化组织,是一个与美国实力不相上下的大欧盟。那么,在失去安全保护基础——俄罗斯不构成其安全威胁——之后,欧盟多大程度上还会继续听从美国的领导就是个未知数。如果欧盟与欧亚联盟共同决定大欧洲地区的事务,甚至直接与东亚的中国寻求政治合作,则美国在欧亚大陆的势力将被边缘化;不再碎片化的欧洲一旦决定不再需要美国提供军事政治保护,美国也将自然而言被迫中止“大棋局”的角逐。这是布热津斯基在《大棋局》一书中提出的警告。(20)
总体上看,在乌克兰危机不断升级过程中,通过联合欧盟制裁俄罗斯,美国事实上检验和行使了对欧盟的政治领导权;通过激怒俄罗斯,美国强化了北约对欧洲的军事保护权;通过试图打垮俄罗斯经济,阻止欧亚联盟的建立,避免一个全球竞争对手的出现。
(一)通过制裁俄罗斯,美国检验和行使了对欧洲的政治领导权
苏联解体后华约随之解散,俄罗斯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急剧下降,欧洲曾经的威胁消失了;欧盟成员国的扩大和一体化的不断深化使欧洲内部的矛盾得以化解,欧洲的安全状况达到史无前例的和平。欧盟虽然整体上接受美国的政治领导,但欧盟内部存在微观的权力方向差异。具体而言,欧盟内小国并不一定唯美国马首是瞻,而是追随法国和德国等大国。在外部威胁(苏联)消失20多年之后、新的威胁尚未出现之时,欧盟还能多大程度上服从美国的政治安排尚无定论。因此,美国需要对自己的政治领导权进行检验。
俄罗斯收复克里米亚后,美国联合欧盟发起对俄罗斯的制裁,但并未取得欧盟的积极响应。在乌克兰危机初期,虽然欧盟也与美国同步对俄罗斯进行谴责,但在行动中实际上扮演着调停者的角色,一些欧盟成员国甚至不愿意对俄罗斯这个重要的贸易伙伴和巨大的市场实施制裁。载有欧洲乘客的马航MH17客机在乌克兰坠毁后,虽然俄罗斯明显缺乏击落客机的动机,但欧盟成员国迅速达成一致参与了对俄罗斯的联合制裁行动,马航飞机事件因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美国通过联合欧盟对俄罗斯实施制裁,再次检验和行使了对欧盟的领导权。权力需要不断地检验和行使,否则可能会随着时间和形势的变化而衰减,虽然制裁俄罗斯并不符合欧盟的利益——俄罗斯是欧盟的重要的战略性的贸易伙伴,与欧盟地缘接壤,欧盟希望与俄罗斯建立稳定和合作关系是自然而然的需求——但美国对领导权的检验和行使还是让欧盟逐渐跟上了美国对俄罗斯的制裁节奏。
(二)通过将俄罗斯视作欧洲威胁,美国证明北约存在的合法性
冷战时期,苏美主要的博弈地点是欧亚大陆。美国以北约为载体将西欧防务掌握在自己手中,牢牢确立了美国在欧洲的霸主地位,其目的就是遏制苏联并尽可能地将美国的军事势力乃至意识形态向东扩展。作为冷战时期的产物,北约并没有随着华约解散和苏联解体而消失。作为冷战的胜利果实,北约启动的东扩进程将大批中东欧国家纷纷纳入其中,扩大和强化了北约的军事存在,并将东扩进一步逼向俄罗斯边界,俄罗斯的国际空间被压缩到传统俄罗斯民族的主要势力范围内,欧盟和北约的东向发展近乎极限。鉴于欧盟和北约的高度重叠,而欧盟的威胁——苏联和华约已经消失,北约军事组织继续驻留欧洲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合法性危机。
欧洲是美国全球利益最重要的部分,而北约是美国对欧洲领导权的基础。“对美国而言,欧亚大陆是最重要的地缘政治目标”。(21)美国是第一个不位于欧亚大陆上的具有世界领导地位的国家,为了维持美国的领导地位,对美国最重要的就是维护其对欧洲的控制权。可见北约在欧洲的存在是这一串拗口的美国权力格局中最为重要的一个支点。
在冷战时期,北约的驻扎可以视为保护,苏联解体之后的一段不稳定时期北约的作用可以视为警戒,而欧盟东扩接近完成,在没有威胁欧盟的力量存在于欧盟周围之际,北约留在欧洲的作用发生了改变:从防务保护转变为事实占领。从现实主义国际政治学的角度来说,决定国家间关系的不是国际制度安排,而是国家间的实力对比,所以在欧盟日益强大之际,美国如果希望继续在欧洲驻军,就必须找到充分的理由来解决驻军的合法性问题。
俄罗斯显然就是欧盟“最理想”的安全威胁。如前文所述,与欧盟发生冲突不是俄罗斯的选项,俄罗斯的发展离不开与欧盟的政治与经济的密切合作。但是,俄罗斯与欧盟的紧密关系损害了北约在欧洲存在的合法性,继而削弱了美国对欧洲的权力。虽然美国表面上不能反对俄罗斯与欧盟建立互信,但事实上是美国所不能容忍的。俄罗斯天然地成为美国理想的欧洲威胁而存在,这就需要激怒俄罗斯使它真正成为欧洲的威胁。
当然,激怒俄罗斯是有难度的。因为俄罗斯已经退缩到非常小的范围内,对外围国际事务的影响力和参与度也大减,所以俄罗斯不会轻易在世界范围内与美国唱对台戏。而美国从乌克兰问题入手是一次高明的政治行动——威胁俄罗斯的核心利益。在俄罗斯重新崛起的过程中,普京将整合后苏联空间并建立欧亚联盟视作重要步骤。欧亚联盟中乌克兰是最为关键的国家,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如果没有乌克兰,欧亚联盟就不能算作一个欧洲强权,只能被看作是亚洲势力。没有乌克兰,欧亚联盟的重心将落在中亚地区,这对俄罗斯自身的安全都会造成挑战,并与看中这片区域的其他大国利益发生冲突。
美国必须控制乌克兰局势的发展,制造“可控的紧张”,才能成功地把俄罗斯引入地缘政治冲突——如果乌克兰加入欧盟和北约,俄罗斯的腹地将暴露在北约的炮口之下,驻扎在克里米亚的俄罗斯黑海舰队也将失去唯一的出海口。所有这些使普京不得不收回克里米亚,打破了二战后不以武力改变边界的国际共识,美国也因此成功地将俄罗斯推入地缘冲突中。通过乌克兰危机,北约再次活跃起来——不仅要求成员国提高防务开支比例,而且还在东部欧洲建立了一支快速反应部队。北约的重要性又一次被加强了。
(三)打击俄罗斯经济,避免欧亚集团的崛起
美国依然要防止强大的俄罗斯和下一个欧亚集团的出现,一旦俄罗斯主导的欧亚联盟出现,并与西边的欧盟或者与东边的中国一道排斥美国在欧亚大陆的势力,这将对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构成严峻挑战。因此,一方面,通过乌克兰危机威胁俄罗斯的核心利益,瓦解俄罗斯整合后苏联空间的规模和格局;另一方面,周期性打击俄罗斯的经济。俄罗斯经济高度依赖能源出口,这让美国这一全球能源控制者通过操纵能源市场来打击俄罗斯变得简单易行,这也正是当年美国打垮苏联的旧办法。
在乌克兰危机爆发之前,高度依赖能源的俄罗斯经济已出现下降的趋势。随着美国和欧盟对俄罗斯制裁的升级、原油价格大幅下跌近50%以及自1998年以来最严重的卢布危机的出现,更是使俄罗斯经济走到衰退的边缘。2014年俄国内生产总值实际增长率为0.6%,比2013年下降0.7%。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及俄罗斯经济发展部对2015年俄罗斯经济的预测是没有分歧的——难逃衰退命运。
更为困扰俄罗斯的事情是,俄罗斯任何行动都遭到国际社会的质疑,尤其让欧亚联盟的潜在国家警惕,俄罗斯进一步整合后苏联空间困难重重。
在乌克兰危机以来的一系列行为中,美国暴露了完整的欧亚战略企图。美国需要在欧亚大陆制造一种“可控的紧张”来保持其在权力格局中的主导地位。
四、美国需要一个度身订制的俄罗斯。
(一)美国对俄罗斯的约束
1.美国希望俄罗斯成为欧洲的威胁而不是朋友
俄罗斯应该成为欧盟天然的安全威胁,这才能使得北约的存在具有合法性。北约的基础一旦被动摇,美国的欧亚战略将无法顺利实施,其全球领导地位势必面临挑战。因此,美国自然不希望俄罗斯与欧盟的关系走得太近,需要让欧洲始终感觉威胁就在身边。对此普京给过类似的说法,西方国家一直试图把俄罗斯塑造成“恶人”,即便没有乌克兰危机和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这样的“借口”,它们也会寻找其他理由。(22)
从现实主义角度分析,虽然欧盟与北约在国家涵盖上高度重叠,但在利益上并不完全一致。欧盟如果吸收乌克兰无疑是抱上一个火药桶,不利于欧盟的安全;但北约则会希望吸收乌克兰,让军事组织获得不稳定因素的刺激。目前乌克兰不稳定的局势和落后的经济发展水平让乌克兰还无法短期内取得加入任何一方的资格。但持续的制裁对欧盟经济不利,崩溃的俄罗斯对欧盟的安全也有影响。因此,欧盟在制裁俄罗斯上不会全心全意。毕竟美国人终有一天会走的,但欧洲人将永远伴随一个邻居俄罗斯。
2.美国不允许俄罗斯把乌克兰纳入欧亚联盟
没有乌克兰的欧亚联盟难以称之为欧亚联盟,更像是亚洲区域国家联合体,但美国不会让俄罗斯拥有乌克兰从而构建一个完整的后苏联空间——欧亚联盟。乌克兰内部的特殊性在于,东西两部分别具有完全不同的倾向性,乌克兰西部亲欧,而东部亲俄。在“民主”的政治体制下,乌克兰国内政治势力成为大国的代理,乌克兰危机不可避免地成为代理人之争。没有乌克兰的欧亚联盟将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集团,无法成为能够与其他大国联合抵制美国的力量。
3.美国不希望俄罗斯实现大国崛起并建立欧亚联盟
美国非常清楚,俄罗斯希望借助能源优势重新实现经济发展和大国崛起,试图通过建立欧亚联盟实现区域政治力量的集结,加强与欧盟的经贸关系取得技术、市场,与东西邻邦和睦相处拓展国际合作空间。但一个再次崛起的俄罗斯不符合美国的利益,利用乌克兰危机拖垮俄罗斯是最合适的战略。
俄罗斯具有与美国对抗的丰富经验和传统,普京是当前与美国新自由主义相对立的新保守主义的领袖,资源丰富、政治军事力量强大的俄罗斯对美国的全球格局而言迟早会形成破坏性力量。美国要防止俄罗斯及欧亚集团的建立和崛起,防止其与欧亚大陆上其他的大国或者区域一体化组织联合,共同排斥美国这个外来势力。美国必须抑制俄罗斯的经济发展,还需要把俄罗斯设计成全球的反面形象,在国际社会中孤立俄罗斯,加强美国在中亚地区的军事力量部署并形成扇面包围。不断批评俄罗斯的各种政策,不断挑衅俄罗斯的核心利益,从而打乱俄罗斯大国崛起的节奏。
(二)美国领导力的衰落
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后,美国的全球领导力确实发生了变化。2009年,奥巴马是打着“重塑美国全球领导角色”的口号上台的,可奥巴马的整个执政过程都伴随着“美国衰落”的声音。但是,奥巴马不承认这一点。在2014年西点军校的演讲中,奥巴马说:“那些认为美国正在走向衰落、正在失去全球领导力的人,要么是误读了历史,要么是在搞党派政治。”(23)最近几个重大事件中美国的地位与行为,或许可以回应奥巴马的对美国领导力衰落的态度。
2015年2月6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和法国总统奥朗德对莫斯科进行闪电式访问,与普京就化解乌克兰危机进行了约五个小时闭门会谈。随后,乌克兰问题三方联络小组(乌克兰、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俄罗斯)进行了闭门会议商讨停火机制。2月11日,俄罗斯、乌克兰、法国、德国四国领导人在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举行“诺曼底四方”会谈,签署了《明斯克协议》,乌克兰危机各方同意从2月15日开始停火。事后美国对协议表示欢迎。可以说,欧洲政治家此举具有里程碑意义,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人第一次与东部的对手在没有美国参与下决定的一项欧洲重要的政治安排,并且事后得到了美国在语言上的赞同。如果这成为可以沿袭的先例,那么美国势力被边缘化将在欧洲大陆成为趋势。
随着中国等新兴经济体的快速发展和欧盟的扩张,世界格局正在发生变化,美国实力在相对地下降。在美国主导下建立的全球化规则中,发达国家享有一定的特权,例如欧盟、日本保护色彩浓厚的政策造成了发达国家在经济上的势力分割,最终将导致政治分化。奥巴马政府任期内力推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和《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的目的之一,是遏制俄罗斯和中国的崛起。此外,更深层次的考虑也许是整合发达国家,向东力图赢得欧盟、向西说服日本等发达国家加入美国主导的发达国家的超级一体化进程,防止发达国家出现分散和失控。但这一进程显然并不顺利,相比20世纪下半叶,美国的全球领导力已经出现很大萎缩。
更能反映美国领导力衰弱事实的是,在中国主导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简称亚投行)的筹建中,美国没能说服其传统盟友不加入这家机构,而且是从一个忠实盟友英国开始的。美国前财长萨默斯写道:“自从布雷顿森林以来,我无法想到任何事件能够与这件事相提并论。”(24)随着中国的经济规模逐渐接近美国,且新兴市场已占全世界产出过半,在经济、军事、技术和文化上,美国要么不再那么重要,要么领先不再那么明显。中国设立亚投行的构想得到来自美国盟友出乎意料的响应,恐怕也是意料之外的必然。
显然,一个不确定的世界格局正在悄然出现。从历史经验来看,国际社会出现权力真空的时期往往意味着无序和战争,这也给欧盟、俄罗斯乃至中国更多思考的空间,在争夺更大权力和利益的同时,担负更多的责任并发挥更大的作用,做全球治理体系变革的可靠的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