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与俄乌冲突：困境与出路

【内容提要】自2022年2月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至今，俄乌冲突不断升级。虽然欧盟没有直接参与冲突，但在财政支持、武器配备、人员培训和难民接收等方面为乌克兰提供了大量的援助，并先后推出了九轮制裁俄罗斯的措施。这些制裁措施虽然对俄罗斯的经济、金融、能源出口等领域进行了有力的打击，但也使欧盟自身承受着由对俄制裁引发的通货膨胀和能源粮食价格上涨所带来的后果，民众怨声载道。欧盟陷入俄乌冲突的泥潭，无力自拔，面临着重重困难。危机使欧盟内部各成员国之间的关系也遭遇了不小的挑战。对于欧盟而言，应对危机和解决困境的重要出路在于尽早促进俄乌停战。

【关键词】俄乌冲突  俄欧关系  欧洲能源安全  欧洲粮食安全

【作者信息】门镜，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欧洲研究中心主任

【引用信息】《俄罗斯研究》2022年第6期，87-106页

二战结束以后，欧盟创始国在美国马歇尔计划的支持下逐渐走出战争阴影，致力于战后的重建和发展，以维护和平为首要目的，把德国和法国的工业捆绑在一起，通过煤钢共同体的建立吸收了周边的荷兰、比利时、卢森堡及意大利，并随后建立了经济共同体和原子能共同体。至冷战结束前，欧洲共同体在很多领域取得了经济一体化的成功，并经过四次扩大拥有了15个成员国，成为发达国家集团。冷战结束后不久，欧盟于1993年成立，除了把欧共体的发展目标纳入其任务范围，还增加了对外关系和对内司法合作等内容。作为一个集超国家主义和政府间主义特点于一身的地区性多边合作组织，欧盟不仅在国际上作为价值观、经济、贸易、投资等领域的重要力量存在，而且筹划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发挥重要的影响力。

对比之下，冷战期间，中东欧国家在苏联的带领下经济发展落后，与苏联的关系出现严重矛盾，在苏联解体以后纷纷表示要加入欧盟。2004年欧盟的第五轮扩大标志着欧盟对俄关系的一个重要胜利。中东欧的重要国家包括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和匈牙利以及波罗的海三国顺利加入欧盟，使欧盟与俄罗斯的影响力对比发生了巨大变化。除了入盟谈判外，欧盟还通过伙伴合作协定、东部伙伴关系等机制对原苏联国家输出影响，使俄罗斯在东欧、东南欧和中亚等地区面临越来越强大的来自欧盟的竞争。欧盟于20世纪90年代曾与俄罗斯达成伙伴与合作协定，确立了一揽子的合作内容，但是该协定在2006年到期后没有续签。2008年，双方虽然在谈判一个新的全面合作协议，但由于在合作前景方面存在巨大分歧，谈判无疾而终。

乌克兰夹在欧盟与俄罗斯之间，西乌克兰人更倾向于向西看，加入欧盟；东乌克兰人则更愿意与俄罗斯保持密切关系。近年来，俄乌之间的矛盾加剧。2014年乌克兰亲俄的亚努科维奇政府倒台以后，克里米亚“脱乌入俄”，俄罗斯对乌克兰东南部顿巴斯的部分地区，包括卢甘斯克州和顿涅茨克州提供支持。欧盟支持乌克兰对俄罗斯采取了一系列制裁措施。虽然俄乌之间经过多次谈判达成了明斯克协议，但多年来，双方都在指责对方没有履行协议内容。2022年2月24日，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使得2014年以来的乌克兰危机大幅升级。2022年3月2日，联合国大会以141票赞成、5票反对、35票弃权通过第十一届紧急特别会议的决议，要求俄罗斯军队全面撤出乌克兰。美国和欧盟带领的西方国家坚决支持乌克兰，谴责俄罗斯对乌克兰的军事行动。2022年9月30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克里姆林宫与顿涅茨克、卢甘斯克、扎波罗热和赫尔松地区代表签署有关条约，允许这四个地区以联邦主体身份加入俄罗斯联邦。

自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至今，乌克兰危机不断升级。欧盟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俄乌冲突，但是从财政支持到武器配备，再到人员培训和难民接收忙得不亦乐乎。2022年9月末，俄罗斯向德国输送天然气的“北溪-1”和“北溪-2”管道被炸，虽然到现在不知谁是操盘手，但此举直接断送了德国从俄罗斯得到天然气的可能性，彻底把俄罗斯从德国能源供应者的名单上清除了。随后，俄罗斯通往克里米亚的大桥也遭到破坏。乌克兰首都基辅及其他一些城市遭到了俄罗斯的报复性轰炸。乌克兰在欧美的支持下在收复失地，俄罗斯为了巩固上述四个地区加入的成果，很有可能会升级战争规模。俄乌之间越斗越狠，而欧盟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也在逐步升级。这些制裁措施虽然有力地打击了俄罗斯的金融、经贸等领域，但由于对俄罗斯的严厉制裁，欧盟正在面临通胀和能源、粮食价格的上涨，民众的怨声越来越大。欧盟被陷在俄乌战争的泥潭里无力自拔，未来困难重重。

一、欧盟的立场：政治正确与现实压力

欧盟与俄罗斯之间由于各种利益纠葛，虽然竞争关系不可避免，但欧盟并不愿意看到俄罗斯与乌克兰走到战争的地步。巴尔干半岛在20世纪90年代发生过军事冲突，但前南斯拉夫内部不同民族之间的争斗从规模和影响上比俄乌战争要小得多。而且，前南国家的冲突发生在欧盟东扩之前，从地理上讲，欧盟还没有直接面对军事冲突的威胁。现如今，欧盟版图的扩大使其成为乌克兰和俄罗斯的近邻。乌克兰为了抵御俄罗斯的影响，一直在积极申请加入欧盟。在这种情况下，欧盟再也无法置身事外。2021年底至2022年2月，德法领导人及欧盟对外行动署忙于俄乌之间的斡旋，希望凭外交努力阻止军事冲突。除了俄乌之间的直接矛盾，美国和北约的行为对俄乌的紧张关系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虽然欧盟在经贸领域对世界的影响举足轻重，但没有军队的支持，又在外交和战略上受美国左右，很难凭一己之力阻止俄乌冲突的爆发。俄乌冲突极大地破坏了欧盟主要创始国自二战以来维护地区和平的努力。在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以后，在价值观的驱动下，欧盟选择与美国一起制裁俄罗斯。而且，这场军事行动也给欧盟带来了巨大的安全威胁，促使欧盟向美国靠拢。原来对北约颇有微词的一些欧盟成员国也改变了立场。马克龙曾毫不含糊地指出“北约已经脑死亡”，但在俄乌冲突爆发后，他承认北约存在的价值及其在欧洲的重要战略角色，并积极参加在北约框架下的合作；而且还表态要向乌克兰提供军事、财政和人道主义援助，直到以基辅可接受的条件取得“胜利”。

在2022年2月之前，乌克兰与欧盟的关系是在东部伙伴关系框架下发展起来的。欧盟通过深化与乌克兰、格鲁吉亚、摩尔多瓦等国家的政治联系和经济合作来发挥自身在该地区的影响力。俄乌冲突爆发后，欧洲发生了自二战结束以来最大规模的难民危机，上千万人流离失所。为尽快接纳乌克兰难民，欧盟于2022年3月4日启动了临时保护指令，开放欧盟边界。乌克兰人不需要通过冗长的庇护程序申请就可以进入欧盟成员国境内。但指令提供的保护只是临时的，初始期限为一年，可延长至2024年。

乌克兰政府于2022年2月28日正式提出加入欧盟的申请，并希望欧盟尽快批准。欧盟内部为此展开紧急磋商，基于政治考虑，支持乌克兰入盟的声音很大。但加入欧盟的谈判周期一般很长，乌克兰不可能于近期入盟。为了表示欧盟对乌克兰坚定支持的态度，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和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欧盟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及欧洲议会议长梅措拉先后访问了基辅。而且，欧洲议会议长梅措拉借访问乌克兰议会的机会高调宣布欢迎乌克兰成为候选国，并承诺欧盟将在乌克兰加入欧盟的道路上与其“并肩同行”。2022年6月23日，欧盟理事会授予乌克兰加入欧盟的候选国地位。

虽然在感情上欧盟对乌克兰的支持是毫不含糊的，但乌克兰拿到候选国资格只是第一步，成为正式成员国的道路可能漫长而艰巨。据2022年6月于基辅举行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近70%的乌克兰人希望在未来五年内加入欧盟。目前即便有八个成员国支持泽连斯基关于加快进程的呼吁，如果欧盟不彻底重新考虑其成员准入资格的标准，乌克兰人一定会感到失望。此外，在乌克兰成为候选国之前，已经有五个国家在排队，而且这些国家与欧盟已经进行了很多年的入盟谈判。尤其是土耳其，1987年就已经成为候选国，由于各种原因仍然在欧盟门外徘徊。巴尔干半岛的几个国家也都望眼欲穿，入盟谈判已持续了十年。这意味着，候选国身份只是一个机会，而不是一个承诺，乌克兰很难以俄乌战争为理由快速加入欧盟。

俄乌冲突的爆发证明欧盟严重低估了俄乌之间问题的严重性，更没有想到其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的态度会使俄罗斯孤注一掷。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场冲突都会对欧盟的未来造成重大影响。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在2022年3月10日接受法国一家电视台的采访中坦诚地表示，“有些时候我们本可以做出更好的反应。例如，我们提出了我们无法保证的事情，特别是乌克兰加入北约。我认为做出我们无法兑现的承诺是错误的。我们失去了让俄罗斯更接近西方的机会……”欧盟内部也有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欧盟对自身魅力和模式的过度自信削弱了其对自身和世界的正确判断。自由民主和多元化虽然有吸引力，但并不适用于所有国家。通过自由主义改变周边邻国甚至是整个世界的期望已被证明是虚幻的。给乌克兰候选国地位不是当前危机的解决方案。

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自俄乌冲突爆发以来，坚决站在乌克兰一边，在其宣读盟情咨文时，不仅多次提到进一步加强对乌克兰的支持，还把乌克兰总统夫人请到现场，并表示在会后要再次奔赴乌克兰与乌克兰总统会面。冯德莱恩在对俄罗斯制裁上的立场与美国高度一致，二者之间紧密协调。迄今为止，欧盟对俄罗斯宣布了九轮制裁措施，目的在于全方位减少俄罗斯的财政资源，给俄罗斯造成巨大的经济贸易金融压力，迫使其尽快从乌克兰全面撤军。俄乌冲突可能是历史上第一次除交战双方外的其他方面对参战一方的敌意是通过实施如此大规模的经济制裁表现出来的。欧美避免直接卷入冲突，试图用经济武器帮助乌克兰打一场准常规的战争来赢得胜利。然而，2022年10月，《欧洲政治周报》网站发布的文章认为，冯德莱恩在制定制裁方案时很少与其他欧委会专员及小成员国沟通，确实危及了一些成员国的利益，引起越来越多的不满。

德国基尔研究所2022年8月提供的数据表明，欧洲对乌克兰的军事支持自2022年4月以来一直在减少，并且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意大利、波兰这六个欧洲大国整个7月没有向乌克兰提出新的双边军事承诺。尽管欧盟委员会已于5月宣布向乌克兰提供近90亿欧元的优惠贷款，但进展非常缓慢。多项指标表明，乌克兰自2022年2月以来所遭受的苦难远比俄罗斯严重。卢布在6月达到了七年来的最高点（兑美元汇率为54.47），而乌克兰的货币格里夫纳的汇率则处于十年以来的最低点（兑美元汇率为36.84）。有预测说，俄罗斯2022年的GDP将下降11.2%，而乌克兰的GDP可能收缩45%。俄罗斯的通货膨胀率在4月达到了17%的峰值。乌克兰的通货膨胀率持续上升，并于7月达到了22.2%。2022年2—8月，欧盟向俄罗斯支付的能源费用已达820亿欧元，相比之下，对乌克兰提供的支持仅有61亿欧元。

2022年6月，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发布的研究报告指出，虽然俄乌开战的最初100天内欧洲舆论一边倒地支持乌克兰，但后来的民意调查（参与调查的欧洲总人数接近8000人）显示，只有波兰、德国、瑞典和芬兰有大量公众支持增加军费开支，不同意见可能会越来越削弱欧盟内部的团结性。欧洲人对俄乌冲突的关心正在从俄乌军事斗争的战场转向如何结束冲突，以及俄乌冲突对民生、对他们各自的国家及欧盟的影响等问题。欧洲人越来越意识到战争对经济和社会的全面影响，包括高通胀、能源和粮食危机。虽然欧洲人站在乌克兰一边支持对俄罗斯实施制裁，但他们对长期目标存在分歧。在接受民意调查的人群中，35%的人属于“和平”阵营，希望尽快结束战争。22%的人属于“正义”阵营，认为更紧迫的目标是惩罚俄罗斯。20%的人属于“摇摆派”，他们既想要“正义”，又害怕冲突升级。在所有参与民意调查的欧洲国家中，除波兰外，其他国家的“和平”阵营的人数都大于“正义”阵营人数。欧洲人担心经济制裁的成本和核威胁，反对旷日持久的战争。由于战争形势并没有向欧洲民众所期望的方向快速转变，成员国政府需要努力维持对莫斯科的制裁与消除成员国意见分歧的平衡，而随着欧盟的既定立场与公众情绪之间差距越来越大，欧洲各国政府面临的压力也在增加。

二、俄乌冲突与欧盟的能源及粮食安全

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世界重要的能源、粮食出口国。俄乌战争爆发前，在新冠肺炎全球大流行的背景下，能源、粮食和化肥的价格已经在上升。如今，世界正在面临更大的挑战，包括能源供应短缺、粮食安全、通货膨胀等问题。欧盟对俄罗斯能源的制裁是一把双刃剑。欧俄之间能源关系一直都很紧密。俄乌冲突爆发前，俄罗斯是向欧盟出口化石燃料（天然气、石油和煤炭）最重要的国家。长期以来，欧盟内部一直认为，经济利益将阻止俄罗斯以能源为武器。而现如今，欧盟不得不为自己主动改变对俄罗斯化石燃料的高度依赖（尤其是对俄罗斯天然气的高度依赖）而付出高昂代价。在三种化石燃料中，欧盟对俄罗斯煤炭进口的禁令是最容易达成和实施的。煤炭仅占欧盟能源进口总量的6%，2020年欧盟仅从俄罗斯进口了40亿欧元的煤炭。虽然2021年欧盟从俄罗斯进口煤炭的支出增加至80亿欧元，但这对欧盟的影响也是十分有限的。不少中东欧国家有煤矿，2020年欧洲投资银行的报告显示，欧盟仍有12个成员国的41个地区还在开采煤矿。冯德莱恩领导的欧委会在上台以后强调气候变化和环境保护的任务，承诺支持煤炭和碳密集型地区向新模式的转变，要求各成员国逐步向更加绿色未来的过渡。由于俄乌冲突和煤炭进口禁令，成员国对煤炭的开采虽然会影响欧委会既定的绿色目标，但并不会对欧盟的煤炭供应产生太大影响。

欧盟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占其石油进口总量的四分之一。2021年俄罗斯的石油销售收入约为1800亿美元，其中，欧盟为俄罗斯石油支付了1000多亿欧元。因此，2022年对俄罗斯石油进口的制裁会给欧盟经济带来很大影响。对欧盟产生更大经济影响的是对俄罗斯天然气的禁运。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占欧盟天然气消费量的近40%，欧盟很难快速找到替代俄罗斯天然气的来源和供应商。受俄乌冲突的影响，2022年3月底，欧洲的天然气价格已经飙升到2005年至2021年年中平均价格的四倍多。消除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需要一个过程，这意味着欧洲的能源价格将在更长时间内保持较高水平。

就一些具体成员国而言，许多东部成员国的发电仍然依赖煤炭，因此天然气在其整体能源结构中所占的份额相对较低。而德国和奥地利约有65%的电力供应依赖俄罗斯天然气。就绝对值而言，德国和意大利合计消耗的天然气总量约占欧盟从俄罗斯进口的天然气总量的一半左右。俄罗斯是德国天然气、原油和煤炭的主要供应国。根据德国联邦环境署的数据，德国大约70%的能源供应来自进口。2019年，德国有51%的天然气进口来自俄罗斯。德国工业高度依赖俄罗斯能源，因此有报告指出，这可能导致德国工业崩溃、大量企业破产以及GDP的大幅下降。此外，德国的经济与邻国密切相关，进口制裁也会对匈牙利和斯洛伐克等国家产生负面影响。

欧盟的欧洲稳定机制在2022年8月的报告中指出，如果俄罗斯从2022年8月起对欧盟全面断气，欧盟将在2022年底耗尽天然气储备。因此，欧盟要么缩减生产规模，但这样会导致失业率上升；要么持续节省天然气，帮助减轻停止进口天然气对制造业的影响。然而，实行天然气配给，将引发欧元区经济衰退。据相关预测数据显示，欧元区的几大经济体将受到重创，其中包括最大的两个经济体德国和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的GDP将在2023年下降约2.5%；虽然法国和西班牙的能源结构不同，对俄罗斯进口的依赖程度相对较低，但也会由于贸易关系和供应链的问题受到间接的不利影响。

事实上，俄罗斯在2022年8月31日以技术原因为由停止了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并试图通过断气给欧洲施加压力，迫使欧洲解除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9月下旬，“北溪-1”、“北溪-2”天然气管道遭到人为破坏，1号管道泄漏严重（2号管道还没有启用），俄罗斯通往欧洲的天然气管道就此无限期关闭。虽然我们无从得知破坏天然气管道的幕后黑手是谁，但密切关注俄乌冲突的人们都很清楚，俄罗斯希望用天然气换取收入，并且用天然气当作筹码使欧盟为了自身的能源利益改变对俄罗斯的敌视。输气管道遭到破坏后，欧盟国家与俄罗斯的能源关系被切断，俄罗斯很难再用能源供给威胁欧盟成员国，来自欧盟的收入也会锐减，炸毁输气管道不符合俄罗斯的国家利益。为了避免俄罗斯能源与欧盟成员国脱钩，普京建议通过“北溪-2”管道泵送天然气，但遭到了德国拒绝。德国社会民主党领导人表示，以前对俄罗斯的态度过于软弱，过重依赖其能源，需要重新评估对俄罗斯的政策。德国“应在欧洲建立新的和平秩序和在动荡的世界中维护基于规则的秩序方面发挥主导作用”。

为了应对能源困境，欧盟成员国一方面同意并减少15%的天然气使用量，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同意制定天然气价格上限。另一方面，努力寻找俄罗斯能源的替代国。德国可以通过管道从英国、丹麦、挪威和荷兰进口天然气。南欧可以通过通往意大利的跨亚得里亚海管道和通过土耳其的跨安纳托利亚天然气管道（TANAP）接收阿塞拜疆天然气。从美国、卡塔尔和其他国家进口到欧洲的液化天然气也有所增加。从挪威经由丹麦到波兰的波罗的海管道已于2022年10月1日开始运营。

尽管短期内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化石燃料供应渠道需要扩大和进一步稳固，但从中期来看，欧盟是可以摆脱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的。2022年3月初，欧盟委员会公布了一项名为“REPowerEU”的能源计划，探索减少对俄罗斯化石燃料的依赖，同时加速转型，摆脱碳密集能源。该计划旨在2030年之前使欧盟完全摆脱对俄罗斯能源供应的依赖。德国和其他欧盟国家为迅速减少对进口能源依赖所做的努力，也有可能导致气候和环境政策方面的牺牲——这些国家正在延长燃煤发电站的使用寿命以保证能源的稳定供应。虽然德国剩下的最后三个核电站可能在年底关闭，但欧洲其他地区的核电正在经历某种复兴。例如，比利时为了能源安全和能源价格的稳定，将2025年淘汰核能的计划推迟了十年。捷克一项计划于2036年投入运行的新的反应堆建设项目最近进行了招标，建设成本预计略低于65亿欧元；而波兰也计划成为第15个启动和平利用核能的欧盟国家。

俄乌冲突还对世界粮食供应产生了巨大负面影响。俄罗斯和乌克兰是葵花籽油、大麦、小麦和玉米的主要生产国。俄罗斯是世界第一大小麦出口国和第二大葵花籽油出口国。乌克兰是最大的葵花籽油出口国、第四大玉米出口国和第五大小麦出口国。两国的小麦出口总量约占全球小麦出口总量的三分之一，玉米——19%，葵花籽油——80%。2019年，爱沙尼亚、立陶宛、荷兰、意大利、西班牙等欧盟成员国超50%的葵花籽油供应依靠进口。爱沙尼亚、荷兰和立陶宛的进口量大大超过了其国内生产的供应量（比重分别为182%、180%、124%），这些葵花籽油多用于储备或加工其他产品出口。这些国家加上法国，一共从俄罗斯和乌克兰进口了超过本国葵花籽油总进口量的50%；拉脱维亚、立陶宛、荷兰和丹麦从俄乌进口了超过国内玉米总进口量的50%。而且，出于储备的目的，拉脱维亚和立陶宛的进口量远远超过国内供应。希腊从俄罗斯和乌克兰进口小麦的份额最高，约占其国内供应量的10%；西班牙是第二大进口国，占比略高于5%。尽管如此，欧盟自给自足的程度相对较高，不太可能出现供应危机，但粮食供应短缺所引发的政策调整不容忽视。本届欧委会在2019年底上台时对气候变化指标雄心勃勃，计划改革共同农业政策，到2023年向自然退还4%的耕地，如果农产品市场的危机继续恶化，欧委会将不得不调整其政策目标。此外，欧委会到2030年将有机农业增加到至少25%的“从农场到餐桌战略”中设定的时间表几乎无法实现。同时，减少使用化肥和植保产品的日期也可能被推迟。

另外，粮食供应链正在受到破坏。乌克兰的粮食外运受阻，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对农产品市场也造成冲击，同时，俄罗斯出口大幅减少，粮食价格飞快上涨。受此影响，肉类和畜牧业的饲料价格也有所上涨。世界粮食计划署警告说，2022年初，全球已有2.76亿人面临严重饥饿，如果战争继续下去，这一数字预计将增加4700万人，其中撒哈拉以南非洲的增幅最大。如果粮食无法通过黑海港口从乌克兰的粮仓中顺利运出，会造成世界粮食短缺。而且，乌克兰农民将无处储存2022年的夏季收成。由于秋季播种困难，预计下一次收成将减少20%—30%。

三、欧盟的内部挑战

俄乌冲突持续，局势混乱，欧盟需要面对的问题也越来越多。俄乌冲突爆发之初，欧盟反应快速，出台了一轮又一轮的对俄制裁政策，高调给予乌克兰支持。然而，对俄制裁“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但未能迅速有效地破坏俄罗斯的经济，也没能尽快达到逼迫俄罗斯退兵的目的，反而对欧盟成员国自身的经济利益造成伤害。尽管欧盟仍然维持着共同对付俄罗斯的统一阵线，但随着形势的不断变化，特别是能源价格和各种生活成本的飙升，饱受其苦的欧盟成员国民众发起了抗议行动。欧盟正在俄乌冲突的炮火中经受着严峻的政治考验和经济考验。

俄乌冲突暴露了欧洲各国政府之间的分歧，中东欧国家与德法之间的分歧越来越明显。法德对俄乌冲突的未来充满疑虑，他们无法确定乌克兰的获胜会带来什么，也无法确定这样的胜利是否可以在北约不直接卷入和俄罗斯不使用非常规武器的情况下实现。俄乌冲突持续半年后，法德仍不确定他们应该在多大程度上、朝哪个方向引领欧洲。法国总统马克龙一方面谴责俄罗斯，另一方面又坚持认为乌克兰“终归要同俄罗斯回到谈判桌上”。他在2022年5月至6月间几次警告欧洲其他国家不要羞辱俄罗斯，并表示法国可以帮助斡旋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谈判。马克龙站在乌克兰一边，但又避免将俄罗斯称为“恐怖主义国家”，明确表示俄罗斯总统仍然是对话者。他在10月接受法国电视台采访时承诺，会在必要时与俄罗斯方面会谈。

进口相对廉价的俄罗斯天然气是德国工业绿色转型的核心步骤，德国对俄罗斯能源供应的依赖构成了其工业发展的主要弱点。德国在俄乌冲突爆发后保持着慷慨激昂的言辞，宣布了多项针对性举措，包括提高德国国防预算，以及向乌克兰输送重型武器。然而，直到2022年8月，德国总理朔尔茨也没有就德国联邦国防军的未来、德国打算在欧洲集体安全中扮演的角色、德国改进的军队对抵御俄罗斯威胁的贡献等提出任何严肃的战略或计划。德国向乌克兰提供重型武器这项举措的具体实施也处于拖延之中。

法德的合作在推进一体化进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在面对俄乌冲突带来的各种危机面前，法德之间的关系因为各种利益冲突遇到困难。法德政府推迟了两年一次的联合内阁会议，引发了人们的关注。自1963年两国建立这个双边沟通机制以来，会议从来没有被延迟过。法国虽然表面上说会议的延迟不能说明法德关系出了问题，但马克龙反对德国和西班牙为了取代日益减少的俄罗斯能源供应而推动的在比利牛斯山脉建造天然气管道（MidCat）将阿尔及利亚的液化天然气输送到欧洲的计划。马克龙对德国购买美国F-35战斗机的决定也表示不满。另外，德国为了保护其工业和消费者免受能源价格飙升的影响，在没有事先跟法国打招呼的情况下出台了一项2000亿欧元的一揽子计划。德国《镜报》认为，“法德关系再次陷入危机”，而且“双方的口角似乎比以往更加严重，有可能削弱欧盟的行动能力”。法国媒体也煞有介事地说，“德法之间又有了战争的可能性。”

在欧盟成员国中，法德历来扮演着领导者的角色。但俄乌冲突使欧洲的政治地理发生了改变，重心开始移至东方。波兰、波罗的海国家和捷克自俄罗斯对乌克兰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之时就坚定不移地支持乌克兰。中东欧获得了新的重要性。俄乌冲突给欧盟带来巨大的安全挑战也给了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发声的机会。他尖锐地批评道，欧洲拒绝倾听真理的声音，而这个声音多年来一直来自波兰。他指责西方既不愿意看到、也不愿意提及日益严重的问题，但俄罗斯却一直在西方的注视下缓慢重建着自身的地位。莫拉维茨基代表这些中东欧国家一再警告“老欧洲”，要警惕依赖俄罗斯天然气，不要对俄罗斯的意图抱有任何幻想。他批评法德的立场，直截了当地表示，在俄罗斯问题上“我们是对的，你们是错的”。

波兰的执政党法律与公正党因为种种破坏法制的行为多次受到欧盟及其他成员国的批评。借俄乌战争，波兰代表中东欧这些新欧盟成员国站在反俄最前线，批评老欧盟成员国，痛斥德国在支持乌克兰方面做得不够，而且要求柏林为二战中纳粹对波兰的占领支付巨额赔偿金。波兰市场与社会研究所（IBRiS）在2022年8月做的民意测试中发现，十个波兰人中只有一个对德国有好感。35.9%的人认为波德关系相当糟糕，15.9%的人认为波德关系确实糟糕。波兰对德国充满了不信任，而俄乌战争把两国之间的芥蒂暴露得更加明显。

欧洲的能源危机早已演变为生活成本的危机，并已经开始在一些成员国演变为政治危机。尽管各国政府纷纷出台补贴政策，但能源价格仍然高居不下。欧盟成员国已经开始感受到这场乌克兰危机所带来的经济困难，却还要继续拿钱提供更多的军事资源以维持乌克兰的经济和对俄战争。2022年9月至10月，全欧洲发生了多次民众抗议示威活动，从法国到德国，从意大利到捷克……民众要求政府控制能源价格，保障能源安全，应对通货膨胀，指责政府对俄罗斯发动“经济战”，谴责北约的“好战行为”，表达对基本生活水平保障的诉求。

意大利作为七国集团成员和欧盟创始国，总理德拉吉代表的执政联盟与五星运动党在支持乌克兰问题上存在重大分歧，国内经济状况堪忧，就业市场低迷。意大利的经济在新冠肺炎疫情中受到了较为严重的打击，对俄制裁又使意大利的经济雪上加霜，高油价将意大利推入经济困境。在2022年6月意大利的一次民调测试中，有一半的民众表示反对为乌克兰提供防御性武器。2022年7月德拉吉辞职，代表民粹主义的意大利极右翼领袖梅洛尼领导意大利兄弟党在大选中获胜，成为该国第一位女总理，组建了意大利自二战以来最右翼的政府。在欧盟其他成员国内，瑞典极右翼党派民主党自2010年进入国会，在2022年9月的选举中大胜，在议会中获得了73席，上升为仅次于社会民主党的第二大党，成为右派内部最大单一政党。此外，极右翼政党在很多国家的影响力也在日益上升。据预测，2023年的西班牙和芬兰大选，极右翼政党很有可能与其他政党共同组阁。这波民粹主义浪潮反映了选民对目前欧洲面临的政治、经济、移民等各种危机及处理的极度不满，如欧盟及其成员国不能反思问题根源，民粹主义将会更加汹涌澎湃。

保加利亚索菲亚自由战略中心主席伊万·克拉特谢夫（Ivan Kratsev）认为，自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欧盟所面临的危机一波未平，又在俄乌冲突的促动下一波又起。在经济上，俄乌冲突与国际金融海啸、新冠疫情大流行所带来的危机具有共同特征。欧洲各国政府为应对能源价格上涨花费更多，而不是为民众的经济损失提供补偿。在移民方面，与叙利亚战争后的移民相比，乌克兰危机给欧盟带来了两倍的移民。而且，俄乌战争改变了欧洲的政治地理，将重心移至东方。我们正在目睹一种“新的世界混乱”，而不是一种“世界秩序”。

四、出路在何方？

俄乌冲突对欧洲安全构成了多方面的威胁，破坏了欧洲地区的和平与稳定，甚至从根本上改变着欧盟与俄罗斯的关系。尽管遭遇了强大的内部和外部挑战，欧盟仍然很坚定地站在乌克兰一边。2022年12月10日召开的欧盟理事会通过了向乌克兰提供180亿欧元援助的决定，为乌克兰提供急需的资金，帮助其恢复关键基础设施，并为战后重建提供初步支持。成员国之间经过谈判和妥协最终达成这一援助乌克兰的决定，说明欧盟在经历种种困难后仍然能够统一对俄乌冲突的认识。对欧盟来说，只要普京继续掌权，欧盟就会一直对俄罗斯采取遏制和威慑的政策和手段。只有当俄罗斯政府内部发生权力变化，欧盟才有可能与俄罗斯缓和关系。

为了确保乌克兰的最终胜利，欧盟需要不遗余力地支持乌克兰，需要做好长期的战争准备。但欧盟不可能无限期地资助乌克兰，因为这样做不仅会影响欧盟自身的经济发展，也会引发更多的民众抗议，进而导致成员国之间出现利益分歧。虽然意识形态的影响和政治正确的引导可以在危机当中将成员国聚拢在一起，但从长远角度看，欧盟成员国不能不考虑国家利益和民众需求，因为这些因素决定着政府信用的得失以及选举的成败。

欧盟面临的危机和挑战与俄乌冲突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欧盟也期盼这场冲突早日结束。俄乌冲突爆发后不久，欧洲人就已经在谈论这场冲突的结束问题。现在，随着乌克兰在欧美的支持下向俄罗斯发起反攻，关于俄乌冲突结局的讨论也越来越多。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认为，俄罗斯已经不可能获胜，它与西方关系的破裂将是长期的。而欧盟与俄罗斯的外交接触也仅限于防止新的冲突升级或战斗的恢复。

欧盟近年来以战略自主为导向，大幅调整内外政策，希望在具有重要战略性的政策领域排除对他国的依赖，实现独立自主的能力。然而，俄乌冲突虽然迫使欧盟摆脱了对俄罗斯的能源依赖，却加重了欧盟对美国的依赖。欧盟不仅在对俄制裁的步伐上与美国密切协调，而且，美国正在成为欧盟的不可替代的能源供应者。随着俄罗斯逐步退出欧洲市场，2022年上半年美国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液化天然气出口国，部分填补了俄罗斯留下的真空。10月底，美国已向欧洲供应了接近原来俄罗斯预计的全年供应量一半的天然气，即400亿立方米。欧盟出于能源和安全的需求，不得不更加紧跟在美国身后，更加遵从美国的领导，这将会进一步限制欧盟走向战略自主的步伐。

俄乌战争也促使欧盟把与众多候选国的关系问题重新提上议事日程。除了在2022年6月给予乌克兰和摩尔多瓦候选国地位之外，欧盟还在12月召开与西巴尔干半岛国家峰会之后批准了波黑的候选国申请。但是，正如前面讨论中所指出的，候选国很难马上加入欧盟，谈判的过程一般都很漫长。欧盟希望通过给予这些国家一个名义，把它们拉入自己的阵营，进而抗衡俄罗斯的影响力。但是，这些国家并不满足于一个候选国的名义。尤其是乌克兰，强烈要求尽快加入欧盟。在这个背景下，马克龙提出的建立欧洲政治共同体的想法得以付诸实践。2022年10月7日，欧盟27个成员国和17个毗邻国家在布拉格举行第一次欧洲政治共同体会议。然而，由于这只是一个欧洲国家有关政治和战略问题的讨论平台，它真正能发挥的作用会比较有限。

从欧洲第一个共同体的建立到现在，欧盟走过了70多年的历史。历史的经验表明，理想主义的思想只有与务实的政策相结合，才能取得欧盟内政外交的实质性进步。俄乌冲突是对欧盟决策和行事能力的重大考验。在这个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欧盟需要努力使战争尽快停止。马克龙在2022年12月3日接受法国电视台TF1采访时表示，欧洲需要准备好未来的安全架构，还要考虑“如何在俄罗斯重返谈判桌之日向其提供保障”。虽然他的言论招来波罗的海国家和其他一些中东欧国家的批评，但其想法不无道理。俄罗斯对乌克兰开展“特别军事行动”，就是因为缺乏安全保障，如果欧盟无法帮助俄罗斯得到这样的保障，欧洲人的和平愿望就难以很快实现。解铃还须系铃人。俄乌停战是欧盟解决自身危机的前提，欧盟的出路也在于此。

原文责任编辑：宋羽竹

审校：《俄罗斯研究》编辑部

参考文献详见《俄罗斯研究》2022年第6期87-10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