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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海峰回忆录第六章:《我的文化大革命》(二)

2017-11-15 灵渠资讯

文革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

大字报,是张贴于墙壁的大字书写的墙报,是文化大革命创造的最经典的产物,大字报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四大”之一。与大字报齐名的还有小字报。大字报是贴在墙上让大家看的,而小字报是向组织揭露别人的行为,也就是打小报告、告密。


文革期间,中华大地上共贴出了多少张大字报,恐怕是永远无法统计出来了。遥想当年,稍微能识文断字的人,没写过大字报者,或许不会很多;没看过大字报者,更是寥若晨星。大字报成了这些年间中国政治生活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文革”大字报还曾大量泄露机密,成为美国中央情报局情报来源。


大字报发明者,自然非学生莫属。


兴中大字报开始涉及到的,是政治倾向、历史问题、学术是非这方面的。比如说我父亲的历史问题,通过调出档案一览无余地揭露出来,全校师生都知道父亲参加过三青团,去过香港,母亲家里是恶霸地主,被人民政府镇压,又与土匪头子何勇有勾结等等。


庆芬的哥哥余庆华老师和行怡的父亲胡笃基老师也跑不了,余庆华老师原来是个大才子,60年代就发表过短篇小说《小自由》,后来我走上文学道路,余庆华是恩师之一。余庆华老师发表的小说,在大字报中自然成了反党反人民的小自由。胡笃基老师则与我父亲一样,是历史问题。


不过大字报写到后来,渐渐就变成揭人隐私和一些花边新闻上去了。其中男女关系是最让人津津乐道的。


兴安县医院有一位医生,夜里值班的时候与一位护士讨论医学问题,慢慢又涉及到人体结构中的隐私部分,医生们是不会忌讳的,当场就示范了一下,谁知道这事被人揭发,这个医生被迫作出书面检讨,并详细地坦白了所有过程和细节。不想这份检讨书竟被人一字不漏地抄写成大字报贴在大街上,轰动全城,被当作现代风月小说传播。

老妻(前左一)文革时与同伴摆造型


大字报运动中我灰头土脑了一阵,抱着争取当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幻想,又积极地投入到文革中。


我写的第一张大字报是:请问汤善芳先生,你偷过桃子吗?


汤善芳是兴中的青年教师,人很活泼,又喜欢打篮球,就住在我们教室边的教师宿舍里。汤老师与我们全家都很熟,每天吃饭都经过我家门口,见到我们,都习惯地聊几句再走。


我家的门前有几株桃树,每年都结了大大小小的桃子,大多还没完全成熟,就成了我的排泄物,当然我偷桃是趁晚上偷偷干的。一次汤老师看到我,打趣说:吴海峰,你门前的桃子还没熟就摘光了,一定是你偷的!今天我赶快摘一个吃,不然就没得了。汤老师说着真摘了一个桃,咬了一口就涩得赶紧丢掉了。


大字报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在挖空心思在做大字报的文章,突然有一天我头脑一热,立刻就写了这张大字报。


看来我五十年前就展示了我当作家的天份,那一张大字报不但标题吸引人,更是文笔流畅,绘声绘色,嘻怒笑骂,满纸荒诞。


我的大字报开始是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接着是周围的班级,再继而是几乎全校的学生,大家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完全是当作一场喜剧在欣赏,这时竟没有政治斗争的那种严肃性和敌对性,同学们都恢复了遗失许久的纯真天性。


汤老师气愤地站出来,大声叫着:吴海峰你出来,你老实说,我偷过桃子吗?


我还在迟疑着,一边就有同学在落井下石:我看到过,汤老师你偷过桃子,还很我说:好吃,好吃!说完嘻皮笑脸地盯着汤老师笑,于是大家又起哄。汤老师脸上挂不住,说:胡说八道,我撕了去。同学们乱七八槽地叫:你敢撕大字报,开你的斗争会!汤老师忙缩回手,阴沉着脸,抽身回屋,关上门再也不出来。

年幼的小弟文革中无忧无虑


晚上回到家里,父亲见到我,明显知道了我写大字报的事,只说了句:汤老师平时对你好好的。


我心里也很憋闷和自责,想起自已为了出一下风头,居然去伤害自已的老师,不管这件事是否有无,不管这件事是否对错,我都没有权力去披露,去公示,历次运动和文革,正是这种似是而非,莫名其妙的事情,把父亲和我的家庭高吊在耻辱台上,供人嘲笑、侮辱和伤害。如今,我又在干着那些我不齿于人的人曾经干过的事,我不是在给汤老师难堪,我是在打自已的脸,我的所作所为,最终是加速勒紧吊在父亲和家庭脖子上的那根绞索!


当天晚上,趁着夜静人深,我偷偷地摸到汤老师门前,把我贴的大字报撕去。我似乎听到汤老师屋里有动静,不过,当时的我,却没有勇气向汤老师亲口说一声:对不起。


说到伤害,其实在我心里,还有一件让我直到现在仍未释怀的事,那是在我一个同学身发生的。


这个同学叫郭玉章,高尚镇某大队人(地址记不得),家庭成分地主。


也许因为家庭出身不好的缘故,郭玉章平时很低调,沉默寡言,我与他关系还算不错,经常在一起玩。有一年冬天,课间休息,我和他在教室处一起玩闹,他的棉帽从头上掉下地,我一时性起,飞起一脚,将他的棉帽踢飞。郭玉章气愤地推开我,捡起帽子,瞪了我一眼。我正在兴奋中,见他瞪我,脱口而出:地主崽,逞什么雄!


郭玉章的眼神顿时暗淡下去,垂下头,默然离去。


多少年了,我只要一想起当年郭玉章那黯然的眼神,我都不由一阵心悸和痛楚,我父亲也是历次运动的“运动员”,当时有个口号,叫“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我在红五类的眼中,其实也是个“狗崽子“!我骂郭玉章地主崽,就好象是大狗欺负小狗,真是一种对自已的羞辱。


2016年我们同学毕业五十周年聚会,独独缺了一个郭玉章,而所有的同学居然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郭玉章同村的学友秦明贵的电话,当年的班干李锡伊兴冲冲地拨通电话,电话那头却告诉他:秦明贵两个月之前刚刚病逝。


真是天意!


当年我做错了的事,良心谴责了我几十年,我终于能有一个机会向郭玉章当面道歉的时候,却又擦身而逝。


很可能,郭玉章早就己经忘了这件事,因为在当年,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孩子,受过的侮辱与打击何其多呀。一句最普通的“地主崽”,只不过是他生命长河中默默流过的一粒沙。


而对于我,却是心中永远的悔恨和烙印。


吐出去的口水,还收得回吗?

我收藏的文革油画


大字报(下)

1966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北京天安门接见红卫兵代表,中央文革表态支持全国各地的学生到北京交流革命经验,也支持北京学生到各地去进行革命串联。1966年9月5日的《通知》发表后,全国性的大串联活动迅速开展起来。


大约六七月间,全国已出现“串联”师生。外地来京者大多是到首都北京取“文革造反经”和接受毛主席接见的师生,北京赴外地者大多是去各地煽风 43 30626 43 13305 0 0 3146 0 0:00:09 0:00:04 0:00:05 3146火帮助“破四旧”的师生。


8月31日,毛主席在天安门第二次接见全国各地到北京串联的学生,这次聚集在北京的外地学生达30多万人,而且还传来消息,毛主席还会第三次接见红卫兵。


此时,兴中的大字报运动还在进行得如火如荼,不仅仅是学生在写老师的大字报,而是发展到老师和老师之间、学生和学生之间,互相写大字报揭发、攻击,进而上纲上线演变成政冶问题敌我矛盾。


父亲那时又被人揭发出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他曾托一个同事买回一把藏式短刀,另一个问题是有学生揭发父亲私藏了修建城台岭射击场时挖掘出的黄金。


父亲托同事买回的那把藏式短刀确实漂亮,刀柄和刀鞘都是圆筒形的,跟电影里藏族同胞别在腰带上的一样,藏刀外面装饰着精致的金属饰件,抽刀出鞘,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锋芒逼人。1957年父亲去北京参观时,在北京工艺品展销会时见到这类藏刀,爱不释手,只是当时手头无钱,只好割舍。父亲回来后,念念不忘,一年后又有一位同事赴京参观,父亲便托他购回这把藏刀。


父亲买回的这把藏刀,让我们兄年乐翻了天,那年头我们是没有什么玩具的,小时候玩玩积木,大一点滚铁环、玩弹珠,再大一点就自制了打樟树籽的竹枪,追来躲去的玩枪战。


那时,滚铁环就是很高档的玩具了,小时候看着别的小伙伴玩,很羡慕,于是有一次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把水桶上的铁箍拆下来当铁环滚,后果当然是一阵暴打。


而做树籽枪则是高难度的,先找几截手指粗的竹子,把竹节中间的空心部分切下来,中间挖一个刚能放进樟树籽的洞,再用一根比竹管略短的竹筷,一头装上竹把手,一头缠上一团刚好挤进竹管的破布,先放一颗樟树籽,小心地推到头,再推上第二粒樟树籽,再用力推出去,啪地一声,利用空气压力把第一颗樟树籽推出去,射程能达到十多米。有手巧的,还在上面安一只牛角(竹管),可以打连发。


就是在这种环境下,父亲给我们带来的这把精致藏刀,倾刻之间让我们在小伙伴之中地位飚升,连兴中的一些老师也兴致盎然地来参观。


不过,父亲拿到这把藏刀时就隐隐觉到不安,不久后他就忍痛叫大哥把藏刀的尖头敲去一截,成为一把杀伤力大减的残刀。父亲的用意我们都清楚,以此来表明收藏这把刀纯悴是欣赏和爱好。1964年四清运动开始,父亲就迫不及待主动将藏刀上交,总以为摆脱了这个噩梦。

父母文革前在校园的合影,尚感受不到风暴的即将来临


很可惜父亲只是一厢情愿。这个同事的大字报标题是:吴瑛私藏匕首意欲何为?大字报接着自已给出了答案:吴瑛出身于地主家庭,又与恭城土匪暴动有关联,他处心积虑要想翻天,买来匕首私藏就是铁证如山。


父亲的藏刀一时成了兴中学生们的热门话题。有的说,那是把宝剑,上面镶满黄金宝石,削铁如泥,又有的说,那是把蒋介石的中正剑,交给潜伏特务联络的信物。


父亲对这件事也很坦然,毕竟藏刀早已上交,组织上也没追究,而同事写大字报揭发,也能理解,其实,父亲这时也在挖空心思地写别的老师的大字报,以示效忠革命,效忠伟大领袖毛主席。


另一张揭发父亲的大字报,却有些百口难辨了。这张大字报是一个学生写的,题目叫:吴瑛你老实交代,是铜条还是金条!


这件事情要从学校修射击场说起。


1965年,兴中成立了射击队,配备了一批小口径步枪。射击队的队员是从高中学生中选拔的,每到训练时间,射击队的队员们扛着小口径步枪去训练,让大家羡慕得口水直流。学校决定在城台岭上修建一座射击场,供射击队训练用。修建射击场的任务分配到各班级,我们班也分配了一段。


城台岭上埋满了乱坟,从汉代开始一直到明清的坟都有,我们平整射击场时,常常挖出一些大大小小的陶罐出来,大家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都是一锄头敲碎,有里面有没有金子光洋什么的,但除了一团泥灰,里面什么都没有。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些大都是汉代的陶罐,装的是死者的骨灰。


有一天,有一班的学生挖出了一根约模4、5寸长的锥形金属条,磨开外皮一看,是根铜条,刚好父亲在检查射击场的施工进度,一个学生顺手就把铜条上交给父亲。父亲后来回忆说,他把铜条拿回办公室,随手丢到桌子下,后来就忘记了。

差点给父亲带来大祸的藏族腰刀


不想一年之后,这件事被记性好的学生翻了出来,真让父亲哭笑不得。


记得父亲马上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这张大字报的旁边,辩解说明这件事,但那个学生又抓住不放,大字报你来我去,热闹了一段时问,毕竟证据不足,才渐渐淡了下来。


大字报这个扭曲人的灵魂的东西,造成了人们之间你斗我,我斗你的丑恶现象,师生、同事、朋友、甚至亲人,都有可能变成揭发的对象。比如大哥,就写了父亲一篇大字报,揭发父亲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严重,夫妇俩半夜到稻田里捉青蛙哄小儿子玩。不过大哥的大字报在别人的眼里不值一看,根本就没有我的大字报的轰动效应。


大字报的寿命其实很短,浪费纸,又影响市容,不久,上面的精神就号召写小字报。


小字报其实就是小报告,说白了就是告密。小字报的危害其实比大字报更坏,它鼓励和纵容了人性中卑鄙和无耻的天性,一度将坦荡正直、光明磊落、礼义廉耻的泱泱君子大国,变成阴谋与陷害的小人之邦。

群众写的大字报

在街头看大字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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