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庚为何迁都？纣王真是暴君？听复旦青年博士讲述不一样的商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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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竞恒博士的讲座要进入商代史第二部分啦~

 先秦史是学术界的热门学科，给人的印象是高冷的。经过前面的讲解，你有没有对先秦史产生浓厚的兴趣呢？

希望在接下来推送的这一系列讲座，能够让先秦史走出学术“深闺”，高而不冷，也希望各位关爱青们的读者多多关注~

错过了之前的讲座？不怕！戳这

主讲人简介

李竞恒，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师从著名历史地理学专家周振鹤先生，现任教于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商代史（一）

商先公先王到纣王的历史，盘庚为何迁都？纣王真是暴君？商代政体是君、臣、士民共治天下的混合政体，纣王的失败与其强化王权，疏远旧臣豪族很有关系。

讲座开始啦~

（温馨提示：此讲座为礼拜四读书会在QQ群所举办的，除李竞恒博士外，其他出现的人名ID都是群内与会人员哦~）

【李竞恒】今晚还是商早期。先秦史进入到商，材料比炎黄那会儿多不少，所以会慢一点，西周更慢。上次介绍了商族先公先王的故事，今晚我们该讲商汤了。汤，在甲骨卜辞里面写作大乙、成、唐，“乙”是他老人家的日名。啥叫日名呢，就是十干，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中学时背化学元素周期表背过的。十干也叫十日，先秦东夷系的族群有十日信仰，觉得东海扶桑树上住着十个太阳鸟，就是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这十位鸟爷轮番值班，每天飞一只到天上，照亮大地，十天就是轮班一圈，叫一旬，一个月就是轮班三旬。

若是这十位爷一起出来，就是祸害了，所以《庄子•齐物论》和《淮南子》都提到上古时代，十日并出，一起值班，虽然很热闹，但农民伯伯也头大，后来才后羿射日什么的，后羿同志也是东夷人，所以和这些十日传说扯在一起。

大商王族也是东方人，不但有东方沿海区域普遍存在的鸟生、卵生祖先传说，而且殷墟王墓的方位都偏向东北几度，按照学者朱彦民的说法，这就是他们“狐死首丘”的心理，坟墓朝向祖宗起源地。商王族东方来的（或者叫东北方位来的），所以崇拜十位鸟爷，王死了要起个日名，表明他老人家魂魄乘坐太阳鸟爷飞升。

甲骨卜辞的一片“历无名间组”片子内容就写占卜确定甲乙丙丁午己庚辛壬癸中选用哪一位鸟爷当死去商王的日名，各位感受一下：乙巳卜，帝日惠丁？乙巳卜，帝日惠丁，惠乙又日？惠辛又日？

按照李学勤的解释，这一片是武乙（就是传说打猎被雷电劈死那位，死得奇葩）给他爹康丁同志选择日名，内容翻译一下就是：乙巳这天，俺给老爷子占卜，老爷子用“丁”这个日名可好？或者用“乙”这个日名？或者用“辛”这个日名？

OK，各位看官明白了吧？日名是老王死了再占卜来选定的，商汤的“大乙”，“乙”也是死后下一任外丙同志和一群巫师（不是魔兽争霸）选的。商汤的名字叫汤，汤也通假“唐”，都是一回事。那么“大乙”是个啥玩意儿？ 

【李竞恒】  李约瑟同志说，这玩意是颗星，My super Star，就是北极，也就是《论语》中说的北辰。夏商交界的时候，天龙座3067i位于北极附近，这就是大乙，后来因为岁差，周初的北极附近星大乙成了小熊座β。商汤死了变成My super Star，这其实是殷人的信仰：充满能量的贤德先王死后升天变为列星，在灿烂星空俯瞰人间——道德命令在我心中，康德同志补充一句。 

【关关】  希腊神话也把变成星星作为人的最高归宿 。

【李竞恒】  根据《史记•殷本纪》的说法，商汤继位十七年而登天子之位，又当了十三年天子。甲骨卜辞中关于商汤的有八百多条，数量众多。为啥啊？人家牛逼啊，土围子商族在他手上，成为了武林盟主，当然该好好纪念一把。这就要涉及到商汤同志干掉左冷禅，成为武林盟主的事业了。

上次提到，商汤的好基友伊尹，不是什么烂厨子（我对蓝翔烹饪学校并无不敬），而是有莘部落的首领，也是个帮派掌门。《吕氏春秋》说伊尹生于空桑。《太平寰宇记》记载空桑在开封府雍丘县，有莘部族应该是在郑州以东的土围子，和商汤结盟。  

《尚书•盘庚》描述商早期的政治格局，是“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大白话就是说俺们大商朝老祖宗那会儿，都是和王家的老人、亲戚、哥们儿一帮土围子老爷头头们一起共同治理，不是商汤这位super Star一个人说了算。

《史记》描述，灭夏朝左冷禅前夜，武林各掌门都来找商汤，拥戴他当新盟主，“诸侯毕服”，商汤“告诸侯群后”，一帮掌门都来了。《诗经•商颂》的描述是“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感不来享”，连西面的氐羌头头也来了，很是热闹，华山论剑啊。

前几次我们都提到过古老的习惯法，三代是按照习惯法进行治理的，各位看官也可以理解成江湖规矩。天子的合法性建立在能保护诸侯利益的基础之上，夏朝晚期重用小臣，打击土围子老爷和诸侯们，自然是严重地破坏了习惯法，也就是相当于你左冷禅要打击少林、武当、华山、峨眉••••••这是严重地坏了江湖规矩。

欧洲中古早期法兰克人王国，其实也是这么玩，墨洛温王朝后来尽出些懒王，整天什么鸟事不管，加洛林家族查理•马特这位爷去打败阿拉伯叔叔的入侵，保卫了欧洲，他儿子丕平继续干北欧海盗，到处造城堡，保护土围子头头们的利益，大家都愿意跟着加洛林家族干，王朝转移自然就完成了，这不是“家天下”思维中理解的“篡位”，这就是按照习惯法出牌的玩法。

当然，加洛林家族取代墨洛温家族武林盟主地位前，有个头衔叫“宫相”，不过这玩意儿属于荣誉称号，周文王他爹季历后来有个荣誉称号叫“殷牧师”（不是耶教的“牧师”），也是商朝给的，但周国的君主季历还是在自己土围子玩自己的。不管怎么说，你是前代王朝的宫相也好，是牧师也好，反正干得好，能够罩得住兄弟们，按照江湖规矩（习惯法）你老人家就是天下的头头了，反正各大掌门都认你。 

【关关】  这其实就是禅让 。

【李竞恒】  对，所以孟子说禅让和汤武放伐其实是一回事。 

【李竞恒】   商汤率领一帮武林掌门去PK夏朝左冷禅，他老人家也是玩板斧的，《诗经•商颂》描述“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够暴力。决战是鸣条大战，战前商汤给士兵训话，内容是《尚书•汤誓》，讲夏朝罪孽大，夏治下的诸侯老爷们抱怨说你这太阳咋不死呢？你丫死了我和你一起。上帝已经降命，让咋们去干掉夏王，兄弟们上啊。 

【关关】 威廉华莱士的“freedom！” 

【李竞恒】  对，其实就是一场为自由进行的战争。清华楚简《尹至》中说夏商之间还进行过水战，反正很激烈，夏朝左冷禅夏桀逃到南巢，最后死在那里。不过，我们千万不要以为商汤要把夏朝灭九族，杀他个干干净净。不是的，他只是驱逐不合格的天子夏桀，顺应众多掌门人的拥戴，担任新的武林盟主，但嵩山派夏国，还是要继续存在。

二里头文化四期，其时代已经进入了早商，换言之已经是商汤统治了，但二里头四期还在造宫殿，这表明夏人或者夏的粉丝拥趸诸侯，或者血亲诸侯，反正关系很近，这些人还是可以继续自治，造宫殿什么的。商汤只是在旁边造了一座偃师商城，有监督的意思，但监督并不是我把你灭了，断绝你这个土围子的世系和传承。甲骨卜辞中有“杞”这个国家，正是夏这个土围子的延续。 

【关关】  就是你退回到诸侯的地位完事，没有根除的可能，连这个想法都没有 。

【李竞恒】  贵族的游戏规则，不是后世朱重八和陈友谅们那么毒辣。 

【李竞恒】  为啥不能把一个土围子门派全部赶尽杀绝呢？就像后来满清对明朝皇室那样狠。其实先秦三代，存亡继绝是基本习惯法，大家不能违背，违背会丧失自己的合法性。这种对毁灭一个土围子的恐惧，按照鬼子学者高木智见的观点，乃是对其祖先鬼魂的恐惧。

因为一个土围子，它是死者和生者的共同体，生者祭祀祖先，祖先也只享用自己子孙的祭祀，这叫“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你把这个土围子彻底摧毁了，人家祖宗没饭吃，自然变成恶鬼，到处捣乱，到时你才没好日子过呢。

《左传》里面记载晋景公怎么死的？就是因为灭了赵氏这个土围子，然后赵氏的族长之鬼赵盾披头散发地跑出来（午夜凶铃啊），说老子弄死你，后来景公就光荣地死在茅坑里面。少年，知道摧毁别人家土围子是啥下场了吧？

商汤在位的时候，天下大旱七年，老天爷啊，七年旱灾这是要人命。他老人家只能剪断指甲和头发，到神社桑林去自焚为天下土围子赎罪。以前的人可能觉得，这是儒家在装逼，编造的圣王形象而已，真实历史上的统治者，哪有这么好的。但其实稍微了解一点人类学知识就会明白，这不是装逼，这是他作为天子的责任，他老人家不仅仅是武林盟主，也是祭司王。

弗雷泽《金枝》那本书里面写了不少这个王那个酋长啥的，他们最早的任务是祭祀，保持风调雨顺和公共安全，如果他不能履行职责，发生了大旱这些，都是要自我牺牲赎罪的。其实古代西南的古蜀国，祭司王也是这种可怜巴巴被捆绑赎罪的模样，为公共利益牺牲，三星堆和金沙还挖出来这些祭司王被捆绑受虐（不要想歪了），为全体人民赎罪的形象。这是圣王的社会责任，是当时的贵族精神。我有篇文章写这个，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下，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78437

商汤死后，他儿子外丙继位。本来原来是有太子太丁的，但太丁死得早，所以太丁的弟弟外丙上了。前面讲过，商朝有小王的制度，甲骨卜辞祭祀太丁的有一百多条，你丫没当过小王只是个空头太子才没这么重要呢。外丙死了，他老弟中壬继位，连续两个王都是兄终弟及，这是商族的光荣传统，徐中舒就说这种兄终弟及制度，其实是族内贵族推选的结果，张光直说是商王族内部分为两个大组，A组B组之间轮流坐庄。

其实兄终弟及有个好处，就是成年的王能够执政，就像是宋初金匮之盟，杜太后的想法就是成年君主上台，最后再传回给太祖的儿子德昭，宋朝才稳当，免得沦为五代十国中的第六代，孤儿寡母被欺负。

如果用宋初来比方，太丁是宋太祖赵匡胤，外丙是宋太宗赵光义，中壬是赵廷美，太丁的儿子太甲就相当于宋太祖的儿子德昭。OK，大商的金匮之盟玩得很H，没有什么烛影斧声，老大死了传老二，老二死了传老三，老三死了再传回给老大的儿子。为什么三代不会发生烛影斧声，逼死德昭这些破事？ 

【关关】  大家都有小号土围子，不好搞 。

【李竞恒】  这恰恰是因为三代还没有后世那种核心小家庭的观念，老婆孩子热炕头，再加俺田一头牛，爹妈是谁俺不认，兄嫂借米来磕头。在甲骨卜辞里面，看不出下一代和上一代之间的具体父子关系，上一代叔辈们都被称为“父”，所以武丁的老爹一大堆，生父小乙是父乙，大叔叔盘庚是父庚，二叔叔小辛是父辛，反正都是一堆父。同理，武丁时代的宾组卜辞里面，那些下一辈分的贵族，大量的侄儿，包括堂侄儿，都是“子”。

三代都是小共同体本位，商朝的氏族共同体色彩又比周朝的宗法制浓厚，氏族是个大土围子，上一辈的叔叔们都是父，下一辈的儿子、侄儿们都是子，爱有等差的色彩没有周代宗法制浓厚，但土围子规模更大。相比而言，周人的宗法制，就是一种亲亲递减的关系，伯仲叔季的关系分得很清楚，每个宗族的具体祖宗也很清晰，不断建立新的氏，和大商那种大土围子大家一起吃好喝好的玩法不一样。 

【关关】  是，这个区别很重要。是不是商代王室比较淫乱，分不清儿子侄子？  

【李竞恒】  先妣配先王，这个在甲骨祭祀制度里面还是很明显的，商王都有固定配偶。这种叔父、父亲不分，其实是浓厚的氏族血缘共同体色彩，显得比宗法制更古老。在更荒蛮的古代，这种更浓厚的血缘共同体玩法其实也有它的合理性，就是更加强烈的亲人协作关系。

所以对这帮父来说，最后王位传回给老哥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子”，无所谓，反正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开心就好。王位就传给太甲同志了。这位哥们儿比较著名，因为被伊尹给废黜了。上次我们讲过，《竹书纪年》说伊尹因野心废黜太甲，太甲又从桐宫逃出来杀伊尹，这些都是战国烂人的见识水平。

大和尚佛印给苏东坡说你心中有狗屎，看到的满眼也就是狗屎，战国阴谋家就是一群胸中装满狗屎的人。伊尹是有莘这个诸侯国的君主，他自己就是君，范不着去干屌丝的高风险烂事。商朝的合法性是天下武林各派掌门人一致通过的决议，当年PK左冷禅的时候，商汤是大家选举的武林盟主，伊尹相当于副盟主，他范不着冒得罪整个武林的风险去干这破事。 

【关关】  是啊，成本和收益不匹配 。

【李竞恒】  只有屌丝才最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无底线精神。朱重八敢玩死小明王，陈友谅玩死徐寿辉，都是如此。 

【关关】  做老二没收益，必须老大化 。

【李竞恒】  而且自己本来就是个烂屌丝，死了也是烂命一条，没啥损失。但搏击冒险一旦成功，就是汉高祖、明太祖，太有吸引力了。反之，对贵族土围子老爷来说，一旦覆灭，失去的是整个土围子共同体，代价太大，没有冒这种疯狂风险的必要。伊尹这种大佬级别的诸侯兼大贵族，张光直甚至怀疑他是商族另一个组的平行统治者，你就可以想象他有多高。

《尚书》商王说“古我先王亦惟图任旧人共政”，伊尹就是这帮旧人的总头头，也就是孟子所说的“贵戚之卿”，这种贵戚之卿是可以废立君主的。余英时说宋朝的王安石是“超级相权”，其实伊尹这种才是真正的超级相权，王安石再牛，他老人家毕竟不是诸侯，他只是一个长年不洗澡的波西米亚知识分子而已，他没有自己的土地、民众、军队，不能南面称孤。

什么是古罗马的共和？就是一群南面称孤的族长，在一起开会，这就是元老院。没有自己的土围子，再牛逼也是过眼云烟，所以张居正这些“师相”，死了很快就被拉倒。反而是东晋时代的王导家族，生命力还强得多，就是因为王氏家族有自己强大的土围子。 

【关关】  类似德川幕府的谱代大名首领，可能还要高 。

【李竞恒】  伊尹放太甲这种事，在贵族制社会下是很正常的，作为贵戚之卿，他可以将反复之不听的君主易位。而被废的君主在桐宫悔过，这种君主的沉默修行，也是远古萨满一类宗教常见的现象，进入萨满式的神秘体验，体验历代先王的同在，理解先王的所作所为。

除了伊尹之外，《尚书·君奭》也记载太甲后来还有“超级相权”保衡，沃丁的时候有咎单，大戊的时候有伊陟和巫咸，祖乙的时候有巫贤，盘庚时候有迟任（就是孔子引用的“周任有言曰”）武丁时候有甘盘，这些都是超级大相权，也是有自己土地、宗族、武力的土围子老爷头头。 

【李竞恒】  今晚先到这吧，留点时间互动。

【关关】  你还没进入妇好、妲己，书橱君失望了 。

【李竞恒】  那是商中晚期，还有二百年。

【关关】 英国封建时代长期是大贵族掌握超级相权，与之相类？ 

【李竞恒】  结构上相似，不过英国相权最早源自掌印官，地位不是很高，后来慢慢上去的。三代伊尹、周公这种，更加依赖血缘和王室的亲近，宗法身份的老爷子辈分，还有自己得是个大诸侯。另外，三代超级相权伊尹、周公这种，还有很强的宗教身份，周公在《金滕》里面那种愿以身代武王的交接鬼神，其实宗教身份是很浓厚的。 

【关关】  这个相权其实不是后世理解的那么简单，而是副王的意义。奥古斯都和凯撒？ 

【李竞恒】  有点像副王，但由于商朝有小王，一般是太子担任，所以这种超级相权还是更像是半王半相。 

【关关】  嗯，这确实和中世纪早期欧洲封建制中双王制类似，太子由国王加冕为共主。

【李竞恒】  各位，那我先下线了，有疑问我们下次交流，再会。

原文标题：李竞恒讲上古三代史系列之五：商代（2）

来源：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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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编：雅晴

执行编辑：子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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