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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晚林 2018-05-26

乡愁,根本上不是一种个人情感,好像有些人主观上比较眷恋故土,而另外一些人却不是,似乎二者之间只是一种不可争辩的个人趣味。

乡愁,从原则上讲是人固有的本质,即只要是人,那么,就先验地拥有乡愁这种普遍性的情感体验。

由此,乡愁决不是主观性的个人情感,而是人类普遍性的绝对心灵机能。

乡愁,并非只是对过往之人与事(如故乡)的眷恋,而是寻找根基,皈依本始。因为就物质宇宙来看,人预其间,只是一种偶然性的存在,若不去寻找根基、皈依本始,那么,人就不可能有绝对的价值与意义可言。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乡愁是哲学的,而不是情感的。

哲学,说到底,只不过是追寻根基与本始,或者说,哲学不过是乡愁的一种表达,哲学解决的最终问题不过是乡愁问题。

乡者,向也。向,意味着生命朝根基与本始开启,这是人这种受造者的天命。

孔子曰:“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老子》第十六章)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尽心上》)这都是生命向根基与本始的开启与上升,都是一种乡愁的表达,或者说,企图解决乡愁问题。太史公曰:“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史记•屈原列传》)

乡愁,是贫困之时代的根本救渡,这是来自根基与本始的救渡。人若无感于乡愁,其他的任何救渡,都无法避免人作为偶然存在者而归于“无”的命运。

人,天生有一种形上学的禀赋去追寻根基本始而企图克服“无”的命运。乡愁乃人的一种自然禀赋,人正是依靠这种自然禀赋去克服“无”的命运。哲学,不过是要唤醒或开发人的这种自然禀赋而栖居在乡愁之中。

乡愁作为一种自然禀赋虽然人人固有,但在人类的历史中,才能、技巧与科学的发展自然而然地跑在了这种禀赋之前了,乃至这种禀赋在与它们的竞争中安乐地死去了。

由此,就凸显了哲学教育的意义来。学哲学,如果仅仅只是研究哲学家的论文,那么,就还根本没有进入哲学,乃至还没有切近哲学的门廊。学哲学,不过是唤醒人的乡愁冲动。因此,人人必须学哲学,因为哲学是人的定分。柏拉图说:“人在他的天性中就包含有哲学的成份。”学哲学,根基性的问题无非是:把人性中的哲学成分开发出来,也就是把人的乡愁冲动开发出来。

因此,一个真正面对自己的人,不会有哲学有什么用的问题。若一个人反复问这种问题,只表明他沉沦得很深,他已经处在极端的无根基之中而无法自拔了。

乡愁,不是一个经验性的情感,而是人人固有的先验的心灵机能,但开发乡愁之冲动,却需要生命于经验中有所震动。震动,意味着依据切身的东西有所灵觉。切身,意味着人守护土地与家园。守护意味着在土地中永恒地安居着。

《弟子规》云:“居有常,业无变。”就是要我们守护土地,安居家园。老子曰: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第八十章)

这是对土地与家园的守护,是乡愁的冲动,同时,亦是最后的哲学,或者说,唯一的哲学(依据康德《道德形而上学》中观点,“既然客观地看只有一种人类的理性,就不能有多种的哲学,亦即:按照原则建立的真正的哲学体系只可能有一种。”)。

因为人与自然相互的馈赠。但科学却切断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这种馈赠,变为了人对自然单方面的宰制,数量化、形式化的技术宰制,于是,守护变为了科学。这样,土地不再是家园,不再是切身的,而是可预谋的有利可图的订造。在订造之中,欲望之膨胀吞噬了根基之祈求,绚丽的流变湮没了本始的颜色。

在如此这般的经验世界里,因切身的家园抽身远去,人的震动就微乎其微了。以科学主导的现代社会是很少有乡愁的冲动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哲学在现代社会总是式微的原因了,无根基的时代在人们的狂欢中来临。

现代社会,乃典型的老子所说的“不知常,妄作凶”的社会。难怪海德格尔感叹说:“教育的时代已经结束。这并非因为无教育者登上了统治地位,而是因为一个时代的象征已经清晰可见。”(《科学与沉思》)只要人有真诚的震动,现代社会无根基的象征就会显明地摆置在眼前。但海氏又说:“我们愈是邻近于危险,进入救渡的道路便愈是开始明亮地闪烁,我们便变得愈是具有追问之态”。(《技术的追问》)

这意味着,人心晦否之际,恰又是灵根再植之时,不然,人类将彻底沉沦。因此,开发人的乡愁之感,乃贫困的时代基于本始的救渡。

乡愁,乃是人对根基与本始有所震动,而震动,必须守护土地与家园。因此,只有在耕读之传承,孝悌之世守的中国儒家传统中始有可能。所以乡愁,根本上是中国式的、儒家的。

外此,具是眷恋与回忆,虽亦有价值,但不过是人之主观情感,不是对根基与本始的震动,故不足以称之为乡愁,亦与哲学无关,不值得人人去学。由此,我们把乡愁落实到了中国式的乡土中来。

一个人如果不能把身心寄居在乡土之中,而逍遥于外面世界的富足与喧哗,那么,即使他幸福快乐无有其匹,事业成就无出其右,但其生命却依然是漂浮的、无根基的;非惟此也,其德行亦是可疑的。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论语•学而》)一个人如果对于祖先、父老、故土完全茫然而无感觉,那么,其道德境界一定无所可观者。为什么传统中国人有故土难离、草木情深之感?

因为乡土与家园那蜿蜒的青石板小巷里悠扬的叫卖声常常震拔他们,那微弱如豆的油灯下母亲踽踽而行的身影不时提撕了他们。还有那小桥流水,嘉禽戏其间;纸窗木屋,良木荫其上。燕子呢喃,竟夸轻俊;松柏干云,独宣劲拔。炊烟袅袅而悠扬,香火缕缕而绵长。野果喰童稚,疏酒寿翁媪。时有子曰诗云之朗朗,间或机杼编梭之唧唧。田园之劳者,三三五五,帝力于我何有?宗庙之嫡子,大大小小,孝悌关乎兴衰。

在乡土中体会天地自然气象,在宗族中厮磨代际人伦礼义。身处市井之野,却心存忠信;地极江湖之远,然阙有神灵。他们日处天、地、人、神中,互为馈赠而缺一不可,焉能离去而之他?

老子曰:“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这只有在乡土世界中才是可能的。所以,只有在乡土世界中人才能报本反始,震拔灵根,这是道德教化最切实的入口。

荀子曰:“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荀子•礼论》)乡土,天地、先祖、君师具在焉,震动岂不在玆乎?生命向根基与本始开启岂不在玆乎?这不但是道德的提升,亦是生命的安居与纯化,更是社会的融合与和谐。

孔子曰:“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礼记•乡饮酒义》》)非虚言也。

乡愁,固然是对中国式的乡土的回归,更是为生命寻求一个稳固的根基而安居,是人自身向上的一种动力。生命由此而圆满,哲学因之而终结。

因此,复兴儒学,根本不是一种文化选择;回归乡土,也不是少数人的怀旧情感。从社会上讲,乃人类固有之乡愁蛰伏太久后的激荡,是人类归向根基的自我救渡。从学问上讲,是完成依据人类理性原则而建立起来的唯一哲学系统。

所以,儒学与乡土不只是中国的,而是具有世界性的意义,因为它们来自人类根基的震动。但问题是,人类是否还能有这种震动?

海德格尔说:“为庸碌生活的‘唯唯’‘否否’的‘畏首畏尾’未闻大道之辈震动得最少;身体力行者震动得最早;大勇到了家的此在震动得最可靠。但最可靠的震动只有从此在之为耗尽心血以求保持此在之无上伟大者身上出现。“(《什么是形而上学?》)

若没有这种震动,任何理论,无论是鼓吹儒学与乡土,还是贬抑儒学与乡土,都不能彼此说服,都是枉费心机的戏论。在此,我们彼此都已倦怠了。

所以,在贫困的时代,唯一的可能是,我们瞻望着乡愁震动的到来。

作者简介

张晚林,号抱经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汉大学哲学博士。现为湖南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出版有《徐复观艺术诠释体系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赫日自当中:一个儒生的时代悲情》(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于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创办弘毅知行会,宣扬儒学圣教,践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原文题:乡愁

:作者授权

作者:张晚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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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编:泗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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