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膜 | 交手总要在雨天——香港电影武打动作设计的演变
文/风间隼
本文系原创，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一代宗师》中阴郁而狂暴的「雨战」段落无疑使人想起《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中「救世主」尼奥挑战病毒特工的高潮场面，但要论版权的话，还轮不到《黑客帝国》发言，因为「雨中格斗」这一桥段的发源远远在此之前。
用充满动感的雨水来渲染动作场面，放大画面的感染力，这种设计既需要艺术家的灵感，也需要高超的技术手段。动作片大师黑泽明在五十年代问世的《七武士》中，利用滂沱大雨在一座小小的村落里拍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和天地不仁的悲怆感，直接启发了后世动作电影的创作。剑戟片《人斩》和《十一武士》中也有类似场面，或凝重肃杀，或恣肆疯狂，都是「雨战」中的经典。
多山多雨的日本诞生「雨战」的创意，并不出奇，它如何被移植到香港电影中，却又另有一番故事。
香港电影的动作设计，本脱胎于戏曲中的武打场面，辅之以早在旧上海电影中就已经发展成熟的各种「飞剑」、「音波」等粗糙的动画手段，热闹归热闹，电影「写实」的优势却受到当时技术条件的很多限制，未能得到发挥。「雨战」这种对摄影和动作编排都有很高要求的场面，当时难以实现。而且狭小的市场也不允许电影创作者去经营、琢磨这种高端场面。
直到财大气粗的邵氏公司在六十年代末大举进军武侠片领域，才改变了这一状况。日本摄影师帮助邵氏的技术人员掌握了彩色宽银幕技术，使得武侠片的表现力得到了大幅提升。在这一背景下，武侠宗师张彻在1971年拍出了《大决斗》，其中的高潮场面，便是姜大卫和狄龙在雨中手持长竿做殊死决斗。
《大决斗》中亦正亦邪的姜大卫与正气凛然的狄龙在雨中单挑。
那时的张彻，在艺术理念和商业嗅觉上都站在时代前列，也愿意花心思去琢磨画面。《铁手无情》利用大雾和蝉鸣来营造季节感，《断肠剑》中的雨巷杀人，虽然有模仿日本电影的痕迹，但与中国武侠题材融合的努力也显而易见。《大决斗》中那段脍炙人口的雨中决斗，便是这种融合的一个成功例子。亦正亦邪的姜大卫与正气凛然的狄龙先是在雨中单挑，然后又面对蜂拥而上的喽罗大开杀戒，最后在张彻招牌式的「死亡之舞」中倒下，成就了张彻电影特殊的美学追求。多年之后，人们依然对这一场面津津乐道。
此后，雨战成了港产动作片宝藏中的一件奇珍，过不了几年就会被影人翻出来展示一次，也因此见证了港片风格的嬗变。
1986年，张彻的弟子吴宇森翻拍了龙刚的名作《英雄本色》，尽管这是一部以枪弹烟火闻名的电影，其中的宋子豪和宋子杰在雨夜的兄弟相搏却因为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吴氏的男性情怀而同样让人难忘。当年帅到发烧的狄龙此时已经步入腮有赘肉、额顶渐秃的中年，与青春无限的张国荣在雨中遭遇，仿佛见证了港产动作片的新旧两个时代。
喜欢求新求变的徐克几乎挑战过所有的武侠经典桥段，当然也不会放过雨战。《黄飞鸿之龙城歼霸》中，黄师傅返回广州城的第一战便是在雨夜中展开，淋湿的布衫衬托出了拳势的强悍，袖底飞洒的雨水则给画面勾勒出了灵动的气韵，其细腻的画面表现力与早期同类场面的粗放不可同日而语，给这一桥段树立了新的技术标杆，堪为《黑客帝国》与《一代宗师》中雨战美学的滥觞。
《黄飞鸿之龙城歼霸》
临近新世纪，数码画面逐渐入主动作片，从原先的画龙点睛变成了遍地开花。《中华英雄》中的金敖与日本武士的一场雨战据说耗资上百万，双方的剑气、刀风完全用电脑特效做出的水势来表现，想法新奇，场面壮观。如果说以前雨战只是功夫片的专利，那么这一场戏无疑表明，极尽夸张之能事的武侠片同样可以利用这一技术手段。
此后香港电影界，似乎很少再有人打雨战的主意，「香港动作片」变成了「华语动作片」，动作场面整体水平停滞、了无创新已经成了十余年来的痼疾。影人与其费劲去挑战这种复杂而又烧钱的场面，还不如在影片卡司和噱头上做文章。皇宫、花海等各种明亮、光鲜的场面仿佛投射了这个暴富时代的品位，各类粗糙的特技效果托起了在天空中飞舞的顶盔贯甲的侠士侠女们，在豪雨中决斗的狂放场面渐渐淡出了我们的视线。
偶尔有几个例外，例如受《黑客帝国》的影响，吴京主演的《狼牙》中也亦步亦趋地来了一场雨夜大战黑衣人的高潮戏，效果只能说山寨有余，新意不足。与此形成对比的则是《武侠》结尾的雨战，可以说新意有余，山寨同样有余。这场戏虽然在雨中进行，其实画面在美学上和雨没有任何关系，陈可辛创造性地把「雷电」这一元素引入了雨战桥段，在科普了「密度」、「加速度」等物理概念之后，又再次温馨提醒了误入影院的小朋友们：顶个避雷针冒雨行走，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反而是韩国的《火山高》和《我老婆是大佬2》中的雨战场面，让人依稀想起港片当年的辉煌。
《一代宗师》复原了武林，却没有复原实战。
《一代宗师》里有两场雨中格斗，单独从打戏来说，动作设计干脆利落，节奏把握得当，场面与细节兼备，纵横飞溅的雨水把明灭的光影撑满了画面的每一个角落，煞是好看。而在此之外，还有两个特点值得注意，其一是大量的特写镜头，和文戏的风格一样，充满了对细节的放大，大约算得上华语影史上最多特写镜头的动作场面了。其二是虽然打斗激烈，却从头到尾没死一个人，这大约是徐浩峰的主意，他要表现的主题不是宗师们如何能打，而是他们迈入了一个有枪有炮有法律的时代，过去的玩意儿，再厉害也撑持不下去了。
激烈的场面与高远的立意似乎总是背道而驰，由此我们可以切入这两场雨战的精神层面。从动作上看，袁和平的动作设计符合每个角色自身的性格特点，也形象地展示了拳理，已属上乘。但把这两段放到全片当中来看，不但有重复之嫌，而且对情节也没有多少推进作用，这是其一。其二，黑夜中的雨战渲染出了武者的酷劲和帅气的身手，却与整体的立意背道而驰，不能不说是个遗憾，《狄仁杰之通天帝国》里还原了唐刀，却没有还原刀法。《一代宗师》复原了武林，却没有复原实战，都是新时代动作片进两步退一步的例子。
雨战从日本剑戟片到香港动作片中的传统就是如此。癫狂的港片将这一桥段在形式上推到了极致，然后沦为了抄袭和胡诌。《一代宗师》似乎在形式上又恢复了这一传统，却忽视了好的动作戏总是情景交融的。交手之所以总要在雨天，不但是因为雨水和动作的结合好看，更因为它能展现人物内心疯狂的情绪。如果没有动人的理念和情感来烘托的话，片段再好看也只是摆设而已。
编辑/徐寒冰
长按识别码可下载《虹膜》
《虹膜》是一份基于移动平台的电影杂志，每月出版两期，我们希望为读者提供中文世界里最具深度和创见的电影文字。苹果用户可点击上方二维码下载《虹膜》，或在苹果App Store商店中搜索「虹膜」来下载。也支持Kindle、多看和豆瓣阅读等所有主流阅读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