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膜 | 如果烂尾电影也有排行榜,那这部妖片绝对名列前茅
文 | 不鸟万如一(曾用名李如一)
作者是「IT 公论」的创始人。
拍戏时一定不能尊重原著小说。就好比结婚,对吧?你和新娘出现了。白色的,一身白色的女人,你牵着她。如果你尊重这个女人,你们就不会有孩子。你得(做出撕裂婚纱的动作)撕开衣服,然后……然后把新娘奸了,电影就能拍出来了。我强奸了法兰克·赫伯特。强奸了他,就像这样(做出性交的动作)!但我是有爱的。有爱。
——阿列杨多·乔多洛夫斯基
著名策展人汉斯·乌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曾经做过一个名叫AUP的项目:Agency of Unrealized Projects,专门收集艺术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做成的作品,并予以展出。奥布里斯特认为建筑师没建成的项目经常到处展览,但艺术家的「烂尾作」则很难再见天日。作品烂尾的原因各不相同。做到一半没钱了是常见的一种,建筑固然如是,艺术有时也不例外。如今大家都有执行力崇拜,惯于礼赞那些为了把东西「做出来」而选择妥协的创作者,但艺术界的坟场里总是会有一些珍宝在默默地对抗效用至上主义。
你或许知道大卫·林奇(David Lynch)的《沙丘》(Dune),但这部改编自弗兰克·赫伯特同名科幻小说的电影最初并不是林奇的构思。假若《沙丘》按照原计划拍摄,它将是一部由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导演奥森·威尔斯、摇滚明星米克·贾格尔、演员大卫·卡拉丁共同主演,前卫摇滚乐团Pink Floyd和Magma配乐,《异形》设计者 H.R·盖格(H.R. Giger)和法国漫画大师Mœbius负责布景的全明星大作。而将这各路神仙聚到一起的,就是本文开头引文的主人、法籍智利导演阿列杨多·乔多洛夫斯基(Alejandro Jodorowsky)。
《鼹鼠》
如果没有导演弗兰克·帕维奇(Frank Pavich)在2013年拍出《乔多洛夫斯基的〈沙丘〉》(Jodorowsky’s Dune)这部纪录片,我们对乔多洛夫斯基的印象还停留在1970年的《鼹鼠》(El Topo)和1973年的《圣山》(The Holy Mountain)上。对异色电影有兴趣的人哪怕没有看过这两部影片,多少也听说过它们的传奇。《鼹鼠》在纽约作为午夜场影片放映时引起了约翰·列侬的兴趣,列侬说服了披头士的苹果唱片公司总裁艾伦·克莱因(Allen Klein)在美国正式发行此片,并投资乔多洛夫斯基一百万美元,拍出了名作《圣山》。紧接着,克莱因要求乔多洛夫斯基把虐恋经典《O娘的故事》拍成电影,彼时信奉女性主义的乔多洛夫斯基不从,为了躲避拍片甚至逃出美国。克莱因一怒之下便将《鼹鼠》与《圣山》冷藏了三十年之久。
《鼹鼠》与《圣山》(尤其后者)是典型的美国 1960、70 年代迷幻文化的产物,充满了各种离经叛道的超现实影像和粗糙有力的质感。和很多异色电影一样,它们并不是诉诸智性,而是诉诸身体性的。那是一个每个艺术家都服食LSD的年代,而LSD文化的存在恰恰就是基于「人脑不够用了」的假设。《圣山》的天马行空令人惊叹,但今天回头看,那更像是时代的产物。《乔多洛夫斯基的〈沙丘〉》让我们明白他的野心不止如此,假如当年《沙丘》能够拍成,《鼹鼠》和《圣山》在今天的地位就会是艺术家全盛之作出现前的实验作品。
乔多洛夫斯基毫无疑问是以一种宗教式的狂热在筹备《沙丘》。他可以对只顾吃汉堡的Pink Floyd成员破口大骂,指责对方有眼无珠,看不出自己正把「为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电影配乐」的机会双手奉上;可以为了说服达利参演,追着这位怪癖的超现实主义大师跑了三个国家。和史蒂夫·乔布斯一样,他也有自己的「现实扭曲力场」。和乔布斯不同的是,《沙丘》这部想象中的全盛之作最终烂尾了。
假如你是好莱坞电影公司高层,当一个上部电影预算仅100万美元的智利导演向你提出要拍一部14小时的科幻片时,你敢不敢开绿灯?1970年代的好莱坞没有人敢。
我是在今年三月于纽约的老牌艺术影院Film Forum看到《乔多洛夫斯基的〈沙丘〉》的。纪录片的内容主要是八十高龄的乔氏以及《沙丘》主创人员访谈,辅以当年筹备过程中的大量画稿和素材。乔多洛夫斯基浓重的口音让导演帕维奇不得不为影片配上字幕,但这口音恰恰与乔多洛夫斯基毫无保留的热切表达方式相得益彰。在讲述他的早期作品《凡多与丽丝》(Fando y Lis)当年在墨西哥被审查的经历时,他说:
「在当年的墨西哥,年轻导演必须获得老导演工会的批准才能拍片。我说『什么?做艺术还要批准?艺术家要自由!我就做我的电影!』」
像这样的以及本文开头所引的那样的言论贯穿影片,让观众笑足全场。不论你之前就是乔多洛夫斯基的影迷,还是仅仅在看片前Google了一下,恐怕都不会料到整个观影过程会如此欢乐。再怎么说,这也是一个会通过借位让人从女演员的阴部把一只只猪猡拉出来的导演(《凡多与丽丝》)。血腥、暴力、色情、亵渎、恶搞都在意料之中。
《沙丘》则并非如此。虽然影片没有拍成,但从《乔多洛夫斯基的〈沙丘〉》里我们已经明显感觉到乔多洛夫斯基的变化。他毫无疑问仍然是个控制狂,但已经学会了放权与信任。如果你拥有足够的现实扭曲力场将达利、奥森·威尔斯、米克·贾格尔、Pink Floyd、Magma、盖格和Mœbius这批人聚在一起,就必须学会让他们拥有足够的自由。筹备《沙丘》时的乔多洛夫斯基管理这些大师就像1970年代的迈尔斯·戴维斯对待自己乐团中的各路爵士高手。正如基思·杰瑞特(Keith Jarrett)、约翰·麦劳夫林(John McLaughlin)和奇可·科立亚(Chick Corea)等人日后都自立门户一样,《沙丘》团队解散后,其主创人员与素材也在各处开花结果。
这是该纪录片试图传递的核心信息:乔多洛夫斯基的《沙丘》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烂尾电影」。帕维奇在片中对比了Mœbius当年为《沙丘》准备的画稿和盖格的布景设计与日后的多部经典巨作——《星球大战》、《异形》、《夺宝奇兵》、直到前两年的《普罗米修斯》——的相似之处。在帕维奇和乔多洛夫斯基看来,《沙丘》虽然胎死腹中,但其精神已经散布至电影的各处。(用乔多洛夫斯基的话说就是「好莱坞在用我的团队!」)那么如果《沙丘》在1970年代被乔多洛夫斯基拍出来了又如何?在帕维奇镜头下的受访者看来,或许定义 1970年代末科幻流行文化的就是它而不是《星球大战》了,甚至随后的影史也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历史无法假设。无论我们想象中的乔多洛夫斯基版《沙丘》有多了不起,在真实的历史里他就是一个被《鼹鼠》与《圣山》定义的「异色导演」。嘲笑好莱坞的商业保守主义确实很有快感,但很难说现在的状况真的就那么糟糕。虽然《沙丘》没有拍成(乔多洛夫斯基表示自己相当讨厌大卫·林奇的版本),但乔多洛夫斯基和Mœbius把筹备过程中的想法和概念做成了精彩异常的漫画《The Incal》。对于不愿意受任何限制的人来说,或许漫画是比电影更加合适的媒介。
身为迷幻年代遗民的乔多洛夫斯基,在今天很可能被视为神棍式的疯子。他对炼金术、塔罗牌、禅宗和萨满教都有兴趣。写过书,出过黑胶唱片,搞过戏剧,玩过行为艺术,拍过电影,做过漫画,是货真价实的「跨学科」艺术家。这种智识上的滥情必须放在1960、70年代美国的时代背景下来看。如果我们把美国当时的反文化运动视为一次火山爆发,那么其喷发出来的岩浆和碎石在随后的几十年里缓慢而不断地扩散到了全球。自1960年代开始,美国的音乐家前往印度、印度尼西亚、日本取经。《全球目录》(Whole Earth Catalog)出现,无差别地对待艺术、技术与科学。随后我们经历了个人电脑革命、互联网革命、全球化以及各种旧秩序的彻底解体。在乔多洛夫斯基的年代,从不同学科、不同领域吸收知识是一种扩张大脑的手段。而在斯图亚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喊出「access to tools」的口号过后四十多年,我们已经处在一个工具泛滥的社会。与工具泛滥结伴而来的,是工具理性重新夺回了对社会的统治权。对于乔多洛夫斯基而言,没有什么比用人类自身的精神力量超越一切技法与界别更加重要。正如他对著名电影特效师道格拉斯·特朗布尔(Douglas Trumbull)的评价:「他是一个技术高手,但对我来说,不是一个精神性的人。」这可能是乔多洛夫斯基在今天能够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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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徐寒冰 | 联系我们:irisfilm@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