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和演员的工作关系，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IrisMagazine）。
本文选自「后浪电影学院」的《如何指导演员》一书。
最优秀的演员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毫不费力。他们的技巧无迹可寻，看起来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角色本身，一言一行都掐准角色脉搏、深入角色内心，情感不需特意调动就喷涌而出。他们看似未经排练，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在说话，一切都看似即兴而发。
在一般观众看来，好像这演员本身就和角色很相似，肯定不需要为了出演角色提前做什么功课。而对于熟知表演相关要求的人来讲，这样天衣无缝的表演可谓近似神迹的表现。
严谨的技术和完备的细节造就了这样的表演。
李安与苏拉·沙玛
有时导演会问我，为什么我要让他们熟知演员的一切。导演需要监督演员的每次、每个选择吗？导演需要一路引导演员进行方法派所谓的「情绪记忆」练习吗？如果演员遇到了困难，导演应该在拍摄现场传授表演知识吗？导演要为整部戏的表演承担多大责任？
表演和导演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工作。我认为，这完全是因为导演和演员各自应该—也必须—有足够的自由来负责自己的那部分工作，因此导演也应该对演员和表演工作有更多了解。这就是为什么演员不会天然地知道应该如何指导其他演员的原因。表演和导演是两种独立的技艺。
演员和导演的这种关系有时痛苦，经常令人沮丧，却仍有令人兴奋的可能性，这种状况的关键在于：导演是观察者，而演员是被观察者。演员暴露无遗，处于弱势。
他的表演能否获得成功，要取决于他的能力和他允许被观察的意愿，而与此同时他不可以观察自己。这意味着他必须完全服从自己的感受和冲动，作出最简单的选择，无须了解其效用如何。
如果他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这种「观察—被观察」的关系就会被打破，那么这种魔法就失效了。他需要依赖导演站在观众的角度来告诉他一切努力是否成功；他自己不能评判自己的表演。矛盾的是，这种依赖反而解放了他自己（的表演）。
你（导演）就是那个有权力说，也必须说「好了，这个镜头可以拿去冲印了」或者「不行，我们再来一遍」的人。你可谓责任巨大。一个从未演过戏的导演很难明白它的重要性。你是一场戏的保护者，只有你有资格判断好坏。你要保证整个演出效果够好，演员的表现也很好，所以你必须能够分辨好坏。
有时候聪明的演员会有所保留，直到他们确定可以信任你的品位、智慧和学问。如果演员最终认为导演分不清好坏、不懂剧本或者不知道如何用摄影机讲故事，他就会从「演员—导演」关系中抽身离去，并且开始着眼于自己的表演：自我观察，自我指导。
小津与原节子
这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一个人同时兼顾自己和别人的工作，他就无法全身心投入自己的那部分。更糟糕的是，演员的工作恰好需要他服从，需要他令人信服地活在当下人为创造的环境构架中，而自我检视的行为扭曲了（被检视的）表演动作本身。
如果演员在观察自己，观众是看得出来的。资深的演员和水平较差的导演合作时，会意识到这种困境，而且需要作出选择：听从差劲的指导，或者自我指导。如果换做是没有经验的演员遇到这种情况，往往只能盲目挣扎。
如果你熟悉剧本，知道如何用电影的方式讲述故事，能分清表演的好与坏，演员却还是不知所措，那实际上让表演变得更好就不再是你的职责。这时需要演员正视自己的表演，并在你要求的时候对表演做出真实可信的调整。
但如果你是观察者，而他们是被观察的对象，你不是应该在他们的表现不够好时提醒他们吗？如果你看见他们无助挣扎、诠释角色遇到障碍时知道该如何帮助他们，这不是好极了吗？你们可以互相帮助。
举例来讲，走位（即安排演员的肢体动作）是导演工作的一部分，但是很多时候演员会协助你完成。他们会说：「我突然想在讲那句台词的时候走到那边去。」然后你会发现：「噢，一切问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
导演主要的职责，同时也是特权，是讲故事。这意味着你要为剧本找到一个架构，并为此安排既意外又合理的事件。你要给演员提供相应的指导，让他们的行为和互动可以阐述、创造出这些事件。而演员的责任和特权在于接受导演指导和满足剧本要求的同时，创造出真实可信的行为。演员和导演必须尊重彼此创造性的领域。
从实践的层面来讲，还有这样一种可能：演员认同你合理、恰当的选择，也想让你满意，同时又要忠实于自己的冲动和理解，所以找不到两全之法。因为我们在此并不是在解化学方程式，而是在与人打交道。
这种时候，演员和导演可能会发生冲突，也可能达成合作。我不喜欢用「妥协」这个词，「妥协」说明你们双方都勉强接受了自己并不那么渴望和信奉的东西。这种情况更像是一种综合。
演员和导演是一对正反命题，他们各有准备，各自呈现对剧本的最佳理解和充分想象，直面对方，把一切交给对方。新的事物由此诞生，对角色塑造的思路可能也比你们单独任何一个想到的更好。对于你指导性的建议，演员最快乐的回应就是：「这让我有了新的想法，可以尝试做些什么。」
打开通往剧本潜世界的大门，进行探索，勇敢前进，这非常好。演员和导演可以一同在排练中进行这项工作，或者分开做，然后给对方一个惊喜。
他们可以向其他演员保密，甚至相互之间也保密；他们可以建立彼此之间独特的联系方式，只言片语就能相互理解。你可能因为对剧本有独到的见解，让一个堪堪合格的表演变得令人难忘。
你所呈现、创造的角色即使在电影结束后，还会长久存留于观众心中。和才华横溢的演员在高水准的创造力上合作，激发和挑战彼此的理念和想象力，会让人难以自拔。
这项工作对相互信任程度的要求高到难以想象。杰西卡•兰格在《洛杉矶时报》的专访中提到：「演员永远受导演正直程度的支配。那是一种信仰的飞跃，而有时你跳入的是深渊，没有任何回报。」唐纳德•萨瑟兰也在《洛杉矶时报》谈过演员和导演的关系：「我经常把这种关系比作两性关系，而我是他的情妇。」
演员拒绝指导是要自承后果的，他们放弃了完全投入地表演的可能性。而导演一旦完成选角，就应该完全把角色交付给演员；你此时不应该再评判他，而应该参与进去。
有时候，当你发现自己对角色的想法与演员并不相称，就要调整甚至放弃你的想法。你要让演员相信，不管你要让他们冒多大的风险，你自己也都会承担。不敢与演员亲近和直面问题的人，也许并不适合当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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