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俊昊？朴赞郁？不，他才是我心中的韩国第一神导
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IrisMagazine）。
韩国有太多出色的导演，到底谁是第一？
比如醉心于恐怖、悬疑类型片，并喜欢类型越界的朴赞郁、奉俊昊、罗泓轸；比如沉溺于个人情感的洪常秀和金基德，还有留恋民族文化的林权泽。
但在我心中，聚焦社会现实的李沧东，才是那个最好的韩国电影导演。
李沧东
从1997年的《绿鱼》到2010年的《诗》，李沧东始终关注着韩国社会变迁中个体命运的浮沉，不为温柔所眩目，不为暴烈所恶心，以人文情怀和悲悯之心凝视着人事变幻与历史斗转，直面现实生活中失意与诗意、希望与绝望、等待与煎熬。
《绿鱼》以莫东的经历来表现韩国的都市化进程，在一个景深镜头中，前景是莫东一家简陋破旧的房屋，一路之隔则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绿鱼》（1997）
电影最后一个镜头俯拍莫东家的房子，随后摄影机缓慢下降，转为平视，让观众看到马路对面的都市远景。电影试图在现代化和普通人物之间建立关联，揭示社会失序下的男人失业和女人失身。
《薄荷糖》通过金永浩的生命历程展现了韩国的学生民主运动、工业化进程、金融危机等社会历史。在金永浩从诗意到失意转变的过程，韩国的社会变革成了重要的推动力，他在镇压学生运动时本想鸣枪催促女学生快走，结果失手杀死了女学生，这让他无法温柔面对初恋情人尹顺任，结果堕落为一个暴烈的怪物。
《薄荷糖》（1999）
人生的多种可能性被现实挤压后只剩下一种选择，如同1987年告白之前的火车，面对三条火车轨道，火车最终驶向中间那条。
《绿洲》讲的是两个被侮辱被损害的边缘人物，一个是刚从监狱出狱的男人，一个是身体残疾的女子。
替大哥坐牢出狱后却遭到家人的反感，生活于狭窄的小屋还要忍受邻居来此寻欢作乐，两个边缘人物的绿色爱情却被由冷漠的家庭、社会所构成的沙漠包围，犹如那棵被男主人公锯掉枝杈的树，无枝可依。
《绿洲》（2002）
社会「富」之后却失去了「教」，这是两个小人物悲剧的社会原因所在。
《密阳》个人悲剧折射出韩国经济发展带来的价值观失衡，人们口中谈论的车中约会，以及俊儿的死都来自于心理的贪欲和失衡。《诗》依旧在关注「富」后的问题，经济发展后是对金钱的崇拜，对法律和人性的践踏，以及以影像世界取代直面交流。
《密阳》（2007）
李沧东在关注社会工业化、城市化给人带来的影响，犹如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从不回避。正是基于此在谈及《风柜来的人》时，他这样回答：「其中的年轻人所有感受和感觉到的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所以有的时候我看电影就是看自己，或者说就像我自己拍的电影一样，所以感觉很亲切。」这与国内一位导演的回答如出一辙。
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一样，李沧东的电影首先是一种人道主义，其次才是一种导演的风格。与内容上的现实主义者的视点相匹配，电影在形式上注重长镜头和「场面调度」。
《绿鱼》中莫东母子无言的相处与莫东镜子面前的自赏，《薄荷糖》金永浩看望前妻和孩子，金永浩捉奸，金永浩与警察同事山上抓人，《密阳》申爱下车看儿子被害现场，背对着观众自剪头发，并没有如《花边女工》般望向镜头，如此种种，均以长镜头的形式呈现。
以悃愊无华的纪实风格示人，李沧东亦不乏超现实手法，他会让脑瘫的女主人公突然成为正常人，和男主人公跳舞，亦和男主人公卿卿我我。《薄荷糖》还利用跳切手法来处理开车打电话的金永浩。
《薄荷糖》（1999）
正是因为勇于面对人生，李沧东电影的人物要么承受着生理痛苦，《绿鱼》、《绿洲》与《诗》都有一个脑瘫患者，要么经受着巨大的心理痛楚，《薄荷糖》金永浩历经多舛命运和初恋情人的重病，《密阳》申爱经历了丧子之痛。李沧东给演员提出了高难度要求，也成就了薛景求、文素丽、全度妍等人的表演。
李沧东给他的角色设置重重障碍，也不打算给他们圆满结局，多以开放式的悲剧结束故事，给人以「落尽梨花月又西」的满地凄凉。
《绿鱼》与其说莫东死于黑社会老大之手，不如说是现代化进程碾碎了他的生命，并且类似莫东的个体命运依旧会在城市化进程中上演。《薄荷糖》金永浩选择自杀来面对诗意渐行渐远的生活，《绿洲》忠都再次被判刑入狱，恭珠无奈地一人孤独等候信和人的到来。
《密阳》申爱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生理和心理的折磨与痛楚，最后出院的申爱坐在院落里自剪头发，摄影机缓缓摇向头发掉落的地面后静止不动，未来的人生依旧无法预知。电影结束，但电影中的故事并未结束。
《诗》强奸少女却可以用金钱收买，心中满怀诗意的奶奶为了亲情无奈忍受，甚至牺牲肉体来换取赔偿少女家庭所需的金钱。她在罪恶渊薮中背负着龌龊前行并寻求人生诗意。
「我特别喜欢鲁迅，因为他对人类有很深刻的了解，他不仅仅是了解人的缺点、弱点，同时也非常深爱和深信人类。所以我很喜欢，我年轻的时候，他对我的影响很大」，李沧东是诗意的，更是残酷的，是乐观的，更是悲观的。把电影的结局和观众的心理与现实生活联结起来，这正是李沧东所追求的电影。
李沧东从未设想亦雅不欲创作一个圆满的乌托邦，而是要为幻梦在现实悲怆中保有一席之地，或在死亡或暴力的场景中提炼温情的伟力。
李沧东的冷酷是一种温柔的暴烈，他捕捉厄运中挣扎不脱的人物，却也会温柔地贴近他/她的心理世界，细细钩沉人物的委曲多变。
《密阳》会通过三次打呼噜来表现母子生前的无比温馨与悲剧后的无限思念，亦会通过信奉上帝、质疑上帝、对抗教会、幻觉勒索、报复上帝、割腕自杀等合情合理的细致想象展现申爱的曲折心理。从无声到有声，再到动作，《密阳》细致缜密地勾勒了一个女子的生命体验。
《薄荷糖》用一个咖啡杯杯垫即隐讳交待了秘书李小姐和金永浩之间的暧昧。在这部电影中，薄荷糖这一意象出现了四次，第一次是金永浩看望重病的尹顺任，勾起昔日回忆；第二次是李秘书给金永浩薄荷糖吃，反衬昔日的纯情；第三次是尹顺任送给当兵时的金永浩，但却被士兵踩踏，象征悲剧的开始；第四次则是两人初恋时，薄荷糖成了甜蜜的象征。
电影还对金永浩的腿部不适进行了三次表现，第一次是金永浩探望过尹顺任后，坐在楼梯上的他站起身后腿就一瘸一拐；第二次是当警察在山上抓捕学生时，被学生后撞倒起身后就瘸了；第三次是火车站送别尹顺任，转身离去的他拖着腿前行。这三次动作暗示金永浩昔日的心灵创伤从未愈合，而是如影随形。
电影亦会通过具体情节的设置来表现金永浩矛盾的面孔。金永浩前面捉奸，后面却和李秘书偷情，刚刚暴力殴打完学生，转而温柔歌唱感叹时光流逝，并规训风尘女子莫再堕落。初恋情人尹顺任刚刚夸奖他手的温柔，他旋用手抚摸饭馆姑娘的大腿和屁股。
李沧东电影多是单一主人公，《薄荷糖》择取了金永浩二十年的七个片段，但却是按照倒叙来呈现的，郊游（1999）、三天前、商人时期（1994）、警察生涯（1987）、退伍初当警察（1984）、军人时期（1980）以及郊游（1979），电影展现了控制时间的魅力。电影的这种时间结构可能受到1983年由哈罗德·品特编剧的电影《背叛》的影响。
由此可见李沧东的叙事方法虽较为传统，却也颇灵活。韩国的电影研究者许文瑛曾写道，李沧东是拍摄韩国最为传统的叙事电影的导演之一，但他能变通地活用类型片的技法，《绿鱼》使用了黑色电影元素。《绿鱼》讲述鲜血梅花为你脉脉红纱的故事，当烟视媚行的女子从绿荫阴影中暴露在阳光下，红纱正好飘过来落在莫东的脸上。
莫东一再用暴烈行动来寻求温柔诉求，为了拯救美爱与人暴力相向，亦会把暴力指向自己，以自残来震慑别人，最终把暴力演变成杀人，也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莫东用生命在追求一种情愫，就像童年时光里对一条绿鱼的念念不忘。
电影与奥逊·威尔斯的《上海小姐》有相通之处。《上海小姐》讲述女人梦破灭所带来的伤感、怨怼，威尔斯饰演的水手迷恋蛇蝎美人本特纳太太，险些赔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说《绿鱼》与《上海小姐》之间的关联尚显牵强，那么《薄荷糖》与《历劫佳人》在精神上更加一脉相承。
《历劫佳人》（1958）
《历劫佳人》昆兰侦探之所以作伪证、殴打嫌疑人皆为当年由于法律程序而无法惩罚杀害自己妻子的凶手，这导致昆兰心中充满毒素，蜕变成凭经验、直觉、暴力来破案的侦探。威尔斯通过哥特式的明暗对比，景深镜头，大量的仰拍和俯拍，以及巴洛克化的摄影机运动，讲述了没有得到女人的故事。
李沧东把奥逊·威尔斯的表意实践置换到《薄荷糖》中，新的语境，新的情节。《薄荷糖》用失意画就一副矛盾的怪物的画像。电影要做的就是令怪物越变越像怪物，直至我们被引导，为怪物的尸体而真心地流泪。李沧东表现了人类共同的情感，却又为其抹上了浓烈的韩国历史背景。
十三年来，李沧东凭借浓烈的作者风格，成为世界级的知名导演，带给我们诗意和艺术的满足，他就是我心中韩国最了不起的一位电影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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