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润发到吴亦凡，这小鲜肉时代真的在世风日下？
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比较文学硕士在读
刚刚不久前，吴亦凡在东京获得了一个所谓的「影帝」，让我想到了另一个影帝的著名故事。
吴亦凡在东京电影节中国电影周，获金鹤奖最佳男主角
1973年，二十岁不到的周润发通过TVB的艺员培训班进入演艺圈，先是在各个剧组跑了几年龙套，后因主演了《网中人》《火凤凰》《上海滩》等一系列大热电视连续剧而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
周润发在港版《红楼梦》（1975）里饰演蒋玉菡
只是此时的周润发还远没有后来金像奖影帝提名十六次获奖两次的光环，在他身上牢牢贴着的标签是：「英俊小生」。媒体宣传他主演的电视剧，也很少会提及他的「演技」实力，而是会标榜他「一双深黑的眼睛只需20秒就可以俘获少女的心」。
「一双深黑的眼睛只需20秒就可以俘获少女的心」
七十年代的TVB从传统戏剧的众角色中专挑了「小生」这个不挂须的文角儿来化用指代由热播电视剧捧出来的新生代演员，说明相对于其他素质，彼时的影视圈已经开始格外要求男演员能有干净美貌的「脸」。
除周润发外，刘德华和梁朝伟这两位日后成为了一个时代符号的影星也都有过被标志为TVB「玉面小生」的过去。
有学者将「影星研究」发展成一门学问，想证明影星的「形象」远不应该只是娱乐八卦杂志的谈资。具体来说，某一类型影星形象的构建总是与其所处的社会历史面貌息息相关：尤其是一些现象级影星的形象，往往会是调和了这个历史时期某种社会矛盾的形象。
影星的「脸」无疑是这个形象中至关重要的符号，甚至说是核心也不为过。其他的种种：气质、姿态、装扮、银幕角色、小道八卦、粉丝的幻想，一切都会受这张「脸」的影响，而一切又会最终变为「滤镜」服务于人们如何看这张「脸」。
因此，在肿胀的怀旧情绪中过分追捧过去影星的演技也好，在市场蓬勃带来的乐观情绪中拼命展望现如今的「小生」「小花」们将会如何转型艺术家也罢——我们倒不如暂且搁置这一切没完没了的争论，也放下一些对「颜值」、「迷妹」、「看脸」这些词汇的抵触和质疑——让我们来好好地谈谈「脸」的问题。
《上海滩》
换句话说，虽然对演技和实力的评判很有必要，但影星的「脸」其实也已经足够有看头：为什么70年代TVB小生花旦的标志性面相大多是像周润发，赵雅芝那样丰满敦实的圆脸或鹅蛋脸，到现在大陆影视界85、90后小生小花们的样貌则大多偏向玲珑精致？
「小花」周冬雨在《七月与安生》中饰演安生
除此之外，在这中间的几十年也很是有趣：章子怡这样走出了国门的「国际影星脸」又是如何诞生的？又是什么给了张国荣，林青霞这样个性鲜明的长相以市场？
《卧虎藏龙》中的章子怡
探讨这些问题首先需要澄清的是，无论哪一个年代，影星的「脸」都不可能只有一种类型，因为大众的审美无论再如何受到社会潮流的同化，大多数时候都仍会倔强地保持着异质。
也就是说，我们也最多只能通过分析某一个或某种趋势类型的影星的「脸」，来查看这背后可能指向了什么样的历史社会矛盾，但绝不能将这个逻辑倒转过来，盖章什么样的社会「只会」产生什么样的影星。
让我们还是从周润发谈起。
步入80年代，已经是TVB当家小生的周润发还始终面临了一种尴尬，那就是他几乎没有机会出演古装剧。《倚天屠龙记》的导演回绝他时，说他的长相太现代。这就是几乎断了他与当时最火的武侠剧的缘分。
然而在很多人看来，正是这种「尴尬」成就了周润发。
七八十年代正是香港经济跻身「亚洲四小龙」的时候，除了武侠与江湖，香港人民也迫切地需要关于「当代」香港人如何获得成功的故事。「发哥」的圆脸对大众来说很有些亲厚的质感，浓眉星目却又流露出坚定的气度，笑容的亦正亦邪更是强调了他这张脸「平凡中的不凡」。
与其说他长得现代，倒不如说，比起来自中原的古典美男子，年轻时的周润发更像是个接地气的香港帅小伙——而香港人偏偏就是欣赏他身上的香港特质，以及他「现代」的，不羁的，自信的野心。
这也大概是为什么，往后一脚踏进了香港电影黄金时期的周润发能拍出一部又一部塑造了几代香港人身份认同的经典之作（《英雄本色》，《阿郎的故事》等）。
《英雄本色》
《阿郎的故事》
他亲和的圆脸，深邃的黑目，面容的坚韧中仍有时不时透漏出的脆弱，也正是映射了彼时的香港，经济腾飞与殖民社会中身份认同上仍然飘摇迷茫之间的矛盾。
当然，进入不惑之年的周润发终于在新世纪接拍了《卧虎藏龙》，只是这「武侠」仍有些特殊：作为一部好莱坞制片的古装片，《卧虎藏龙》既消费着所谓的东方古典美，又显然对所谓的「东方审美」存有些怀疑与解构的力量——一种迂回又温和的，对西方观众固有的「东方主义」情节的反抗。
《卧虎藏龙》
因此，《卧虎藏龙》所打造的影星形象，也显然不再充当香港本土主义想象的符号，而是指向了全球化潮流下，所谓「中华文化」对外形象的困局：在商业上征服了好莱坞观众的「东方美」，究竟是还魂了「天朝上国」在文明上的虚荣呢，还是只是迎合了西方中心主义对「东方奇观」猎奇的陈词滥调？
因此，相比在早期TVB剧中与周润发搭戏的香港演员郑裕玲、赵雅芝等一系列邻家气十足的圆润鹅蛋脸香港女星，《卧虎藏龙》中章子怡的「脸」也显得更为特殊。
人们常说章子怡长了一张典型的「东方脸」。她也的确像极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所描绘的长着一张古典东方脸的葛薇龙：「平淡而美丽的小凸脸」，「纤瘦的鼻子，肥圆的小嘴」，「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为这呆滞，更加显出那温柔敦厚的古中国情调。」
但是正如同《卧虎藏龙》从木讷怯懦的玉府小姐中挖出了一个倔强的玉娇龙，章子怡的面相也恰有同一种「迂回温和中的反抗」：在整张温顺古典的脸上，章子怡有一双极其不「东方」的眼睛。
全然不像张爱玲笔下东方美人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的深痕，直扫入鬓角里去」，章子怡的眼睛不大不长却有黑而大的瞳仁，圆瞪时少眼白，因此而深藏了些攻击性和少年的英气。
这也就说到了，对影星的「脸」的审美常常也与彼时性别平等议题在公共空间中的探讨有关。
外国学者研究林青霞，就认为她出演「东方不败」而成为一代银幕经典并不是一个意外，而是反映了当时港台的女权觉醒。
《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
的确，林青霞是典型的「美人在骨不在皮」：挺拔的眉骨上生着一对剑眉，下颚线棱角利落分明，平平的下巴也跟日本漫画中的「攻气」美少年一个模子刻出来，即使再有美目甜笑的温柔，骨相的俊朗仍遮掩不住。
她早期在台湾出演各类言情剧时，就已经是那个年代「画风清奇」的言情女主角。她演宋存寿拍的《窗外》，因为这版翻拍将两性不平等刻画得过于血淋淋，被琼瑶本人点名抵制；后来又辗转出演的一系列爱情剧，也大都刻画性格强势的女性如何反抗包办婚姻，偏爱懦弱温和的男性。她甚至那时就已经在李翰祥《金玉良缘红楼梦》中反串过贾宝玉。
《金玉良缘红楼梦》中的林青霞
林青霞以及与她同时代的张国荣的例子，正说明了女生男相或男生女相的审美远不像网友捶胸顿足所说，是由当下「小鲜肉」流行才引起的「世风日下」。
恰恰相反，常被攻击长相「男性气质不足」的「小鲜肉」们，某种程度上甚至可看作是女性戏谑和反击男权时的「盟友」。
因为在粉丝文化时代，女性不仅仅是调转了自己「被看」的地位，从审美的「对象」翻身成为审美的「主体」——更重要的是，她们「看」男性的时候也不再姿态低微地以对方宽厚敦实的「有力」「可靠」为美，而是开始彻底为自我意识中的愉悦而审美。
当然，「小鲜肉」时代追求明星的「脸」能如玩偶般精致完美，并不仅仅源于性别政治。
《老炮儿》中的吴亦凡
高清摄像技术的发展，社交网络泛滥带来的视觉爆炸，真人秀的风靡，以及整容的日常化平民化，致使面相上没有明显瑕疵的影星更容易受到偏爱。
毕竟，也只有小脸，尖下巴，挺鼻梁的标准「脸」，才能禁得住综艺节目24小时跟拍，或是出个街，登个飞机，也有无数举着大炮般长焦镜头的粉丝从各个角度的疯狂摄影。
《重返20岁》中的鹿晗
从《小时代》的镜头中人人都像是面容精致空洞的「人偶」，到《爵迹》真的就把所有影星都变成了「人偶」，我们不得不承认，现如今影星的「脸」也已全然成了让·鲍德里亚描述的后现代「幻影」的一部分。
《小时代》
《爵迹》
这大概已经是影星作为文化「符号」的极致。微博上粉丝们一波又一波地放出用软件精心修过的高清照片——照片中吴亦凡雕塑一样侧脸，鹿晗精致得仿佛易碎的双颊，李易峰高耸挺直的鼻梁——一个个都像是白净剔透的瓷娃娃。
《夏有乔木 雅望天堂》中的吴亦凡
《老炮儿》中的李易峰
当他们把这份「颜值」带进电影的镜头，带到普通观众的眼前，一幕幕也都是「幻影」的绚烂。
这背后隐藏的文化焦虑，大概也只有《黑客帝国》引用鲍德里亚的那句著名台词可以形容：
「欢迎来到『真实』的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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