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残暴而怯弱的日本人，没有比这部日本电影表现得更透彻 | 梅雪风专栏
文 | 梅雪风
看今村昌平的电影，你是不能指望什么抒情的，他总是习惯将所有道貌岸然摧毁，露出那些丑陋得甚至是让人不适的真相出来。
如果说锋利，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比如杨德昌，比如库布里克，比如马丁西科塞斯，比如朴赞郁，但他们的锋利，更多的是向外的。
今村昌平
杨德昌热爱讲述儒家文化在现代文明冲击下变得虚弱与虚伪，热爱讲述现代社会的道德沦丧，以及因此而导致的每一个个体内心的空洞与迷茫。
而库布里克则愿意戳破文明的宏伟包装，无论是《2001太空漫游》还是《发条橙》还是《全金属外壳》，都是这一思路上的产物，他对人类命运、权力、人性、以及正义等问题都进行了深刻却又让人不寒而栗的思考，能让所有乐观主义者瞬间幻灭。
而马丁与杨德昌属于同类，不过显然没有杨德昌那么有道德洁癖，也没有杨那么容易动怒，他更喜欢去讲一个个人怎样在欲望的驱使下成功然后性格缺陷怎样让这种欲望失控，最终人生从高空坠毁满地残骸和碎屑。
《楢山节考》
朴赞郁是这些人里面最像今村昌平的，他对痛苦的强调，对变态行为的执迷都与今村昌平有着相似之处，但朴赞郁的问题是太像一个有着恶趣味的宅男，他浓烈的风格化其实降低了他作品的力量。
今村昌平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不像我前面所说的各位大师一样从外部去寻求答案，他深入到看似坚不可摧的社会和人伦关系的底层，发现其中可疑的地方，并毫不留情地指出来，而他又不像后辈朴赞郁那样玩一繁复的花活，他始终有一种自然主义的低调与朴素，以及直接。
《复仇在我》
具体到《复仇在我》，它的戏剧核心是个乱伦故事，但它想讲的却并不止于此。它既是一个人性的故事，却又透露着日本人精神世界的某些密码。它讲述了动物性的欲望与社会性的压抑之间的别致争斗，却也描述了这两者互相刺激无法厘清的共生关系。
主角榎津岩是个杀人恶魔，但他的行为动机却与一般的杀人恶魔不一样，一般的杀人狂魔都能从他的杀人行为中得到快感，但榎津岩却不并如此。他杀别人，只是因为他不能杀他想杀的人。他的疯狂背后，只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怯懦。
而这种怯懦也是这部电影最特别的地方。主角榎津岩是怯懦的，他瞧不起自己的父亲，从小就瞧不起，瞧不起他在当局面前的唯唯诺诺，当他听说妻子和父亲有染时，更是怒不可遏，但面对父亲递过来的斧头，他却并不敢接过。他所做的，就是疯狂地杀人，疯狂地做爱。
前者消灭别人，后者消融自己。在前者中，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他成了别人生命的掌控者。而在后者中，高潮的眩晕感让他与这个世界的距离消弥于无形，好像他对这个世界的厌弃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他的杀人，是一种无能而残暴的报复方式，是对父亲所代表的那个道貌岸然的世界复仇，但他的这种复仇显然是无望的，他这种行为里抱着一种更高层次的自毁欲望，其实高潮就是一次次死去，他在没日没夜的嫖娼中，在他的刀刺入别人肉体别人扭曲的面孔上，已经体验和旁观死亡很多次了。
他用他的残暴来给他的家族抹黑，他让父亲把他的骨灰撒到垃圾场，用自己生命的无意义来羞辱他的父亲。
父亲或者父权是如此重要，以于它的损毁也就变得惊天动地触目惊心，而与之相比，其它的一切，乃至别人的生命都变得无关紧要。
这部电影并不只是在讲榎津岩一个人的变态心理，它在榎津岩父亲身上也是一样的。说到底，他们都不敢面对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欲望，他们一生最充足的东西就是压抑。
父亲对儿媳妇有了不轨的想法，他潜意识里做出的决定，是找别的男人来和她做爱，而且美其名日怕儿媳受苦。
儿媳被狗咬了，他把狗的身子埋在土里，让头露出来，儿媳妇把开水照头淋下去，两人在这场酷刑中完成了替代性的性交。因为性交是坦露彼此最隐私的部位，交换彼此最隐私的体液，而这两人在其它物种的极大痛苦中交换了彼此对对方的依恋。
父亲的这种行为，比儿子更压抑，更曲折，也更具暴力感。暴力是他们对自己无能的恼怒，是对自我压抑的补偿。
我的朋友老晃前一段时间跟我推荐这部电影时，说这部电影体现出了日本的国民性，看过之后，确实如此。
影片里面提到的两个词——天皇和基督教，它们分别代表了日本文化里的两个侧面，前者是至高无上的父权，以及随之而来的温顺和服从，后者其实代表是他们文化和精神上的洁癖，这种洁癖带来的是自我压抑以及随之而来的自我嫌恶。
这两者相互作用，往往就是纯洁与邪恶恶心的极致对比，是怯懦和残暴的一体两面。
当然需要说清楚的是，今村昌平并不是对所有日本人都持这种看法，他针对的是日本男人，在他的镜头下，日本男人是这种阴郁分裂性格的承载体，而日本女人则看起来更少社会性，更多动物性，她们直面自己的欲望，在道德传统面前缺少顾忌，勇敢地追求自己所想。
在这部电影中，包括被榎津岩杀死的浅野母女，母亲乃久杀掉了自己的仇人入狱，出狱后为了让女婿继续帮衬母女俩，对女婿卑躬曲膝，甚至帮女婿偷窥女儿与别的男人睡觉。
而女儿阿春面对对自己时常外遇的丈夫心灰意冷，也包养小鲜肉，时常被骗，却越战越勇，最后爱上了杀人犯榎津岩，愿意为这个杀人犯赌上一切。
最让人震撼的是榎津岩的母亲，她就像母兽一样看护着自己的丈夫，她感到丈夫和儿媳有暧昧，就调唆儿子去阻止，最让人五味杂陈的是，她在临死前，从医院里挣扎着回到家，在摔倒之前说：我也是个女人，我不会把自己丈夫让给加津子（儿媳）。那种直率与炽烈与男性的阴柔寡断形成鲜明对比。
在影片中，这一段是与浅野春的母亲乃久被杀这一段是连在一起的，她们都为维护自己的家庭失去了她们的生命。这也是影片里真正最沉郁的悲剧性，女人玩命的守卫，而男性玩命地毁灭，最终剩下的，只是那废墟点点荒凉一片。
浅野春是勘透了这一切的人，她经历母亲杀人，丈夫虐待，被情人欺骗，最终爱上了一个冷血的杀人犯，她对这个世界充满绝望，而于是对死亡有着一种狂热，在榎津岩要杀死她时，她笑了，她说请带我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坦然受死。
那种决绝，让冷酷的榎津岩的杀人行为看起来像一场无人性的撒娇，显得矫揉做作拖泥带水。
影片从始至终都充斥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与狂热，现实与精神上的混乱无着，这种不得解脱一直延续到影片最后，那是一个相当魔幻的镜头，当榎津岩的父亲与妻子在山要见面准备撒掉榎津岩的骨灰时，骨灰竟然在空中定住了。
对，这种骨血里的冷血、狂热、暴虐、胆怯，就是这样活生生地阴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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