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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德昌没拍完的遗作重新立项,这是今年最好的消息?

2017-09-22 宋嘉伟 虹膜

文 | 宋嘉伟


 

上个月,有则新闻引起电影爱好者关注:广电总局在其官网上,公示了最新一批电影项目的备案情况。其中,有一部电影名为《追风录》,编剧栏上写「杨德昌」三个字。



每个影迷都能感受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分量有多重。


 杨德昌


杨德昌是华语影史最杰出的导演之一。他20世纪80年代的电影,着重刻画台湾社会现代性转型过程中个体心理困惑与遭受的创伤(《海滩的一天》《青梅竹马》《恐怖分子》),随后转向更为历史性的视角,奉献出反思台湾威权年代的杰作《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海滩的一天》


《恐怖分子》


90年代中后期,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劣根性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独立时代》《麻将》)。


2000年,其电影生涯最成熟的作品《一一》(2000)问世,这部直到今年七月底才姗姗来迟在台湾上映的电影,将艺术表达与社会反思纯熟融合在一起,尽管在当年戛纳「只」拿到最佳导演奖,但十多年之后,其影响力不减反增,入选BBC和纽约时报等严肃媒体21世纪十佳电影榜单。


 《一一》(2000)


杨德昌电影精密的场面调度、现代思维的空间构造、强烈的道德感和社会批判意识(尽管这带来他电影中不时出现的说教感),表达了他对现代性与权力问题核心意识,令同样处于现代转型的大陆影迷感同身受,也使他成为许多人最挚爱的华语电影导演。

 

在完成《一一》之后,杨德昌并不固步自封,出人意料地开启了动画制作的宏大计划,并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网络动画公司,其中重头戏即为《追风》。


然而在花费了两亿新台币之后,他只留下了一个九分多钟的样片,便于2007年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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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分钟的《追风》样片

 

这个样片几年之后被传到网上,人们得以目睹这位大师级导演的遗作风采。


如今再看这几分多钟电影,可以明显感受到杨德昌的雄心壮志:他试图通过这部电影,与中国古代社会对话,重现北宋都城开封的繁华盛世。


他复制了如今最为众所周知的北宋年间代表画作「清明上河图」,并绘制了相当多的场景草图加以研究。


 

我记得那时,几位彼时仍活跃在豆瓣上的影评人朋友在看完这九分钟之后的共同反应:先是惊叹不已,继而更觉遗憾。


杨德昌在这九分钟时间中所体现出的格局之大、技艺之纯熟、创造力之强,我们在21世纪迄今的华语动画电影中,似乎找不到可与之比肩者。

 

 

《追风》样片中大部分时间由一个长镜头来完成,试图复活「清明上河图中」的城市百态。



北宋中国商品经济发达,开封古城中充商店琳琅满目,市民穿街走巷,街头艺人施展绝活,娱乐场所灯红酒绿。


《追风》片段发生在开封一个节日之夜,古城光影闪烁,运河水面上倒映灯影,拱桥下面,一群人聚在一起,秉烛下棋。远处,圆月挂在天上,节日的焰火在宝塔四周璀璨绽放。

 

画面右侧,两位主角提着灯笼向我们走来。镜头从运河旁,跟着这对聊着天的少男少女,从远景慢慢走到前景,然后向右转向一条小巷,镜头如同卷轴画般展开:小巷前半段是两旁是篱笆墙,后半段是商店,商店上有彩色布帘在随风飘动。



远景中是一个面馆:有人在和面,有人在吆喝生意,有人在打哈欠。

 

随后,两位主角折向左前方的小路,经过一座小桥,桥下有潺潺流水,主人公们逐渐进入画面远景。


现在,前景出现一个小树林,画面右侧,一个身材微胖的灰衣之人身手矫健地转了一圈之后,躲在左侧树后,招呼前面的另一位身穿青色衣服的男人过来, 两人向小桥方向跑去,镜头跟着他们,拉近,我们看到两人脚步轻盈, 互相协助,跳到屋檐上,飞檐走壁。


镜头接着再下降,顺着这两位男人的视角往下看,少男少女已经走到另一个小巷子里,一群野狗从他们身边经过。 


他们再穿过一座小桥,在吓唬了一位中年旅人之后,继续往前走,经过一辆牛车,人和牛都在休息,女主角像走在跷跷板一样,从左边低的那头走到右边高的那头,再缓缓落下,因为重量不够的关系,右边那头反弹起来,女主角顺势往前一跳,轻盈落地,勾勒出女孩灵巧、淘气的性情。

 

他们继续穿过画面右上角的一个城门,镜头拉起,两位侠客继续跟踪他们, 一只睡觉的野猫被他们惊醒,大叫一声,尾巴直竖,又小叫一声,跑出外面之外。


少男少女交谈正酣,未闻猫声。灰衣男子功夫了得,时而在银幕右侧屋檐上匍匐前行,时而飞到左侧屋檐,与青衣男子同行,两人不时交头接耳。

 

随后,本段最漂亮的场面调度出现:就在少男少女谈论前方危险的四脚亭时,停留在画面左侧的男子突然手撑屋檐正脊,借力跨到画面前景屋瓦之上,然后再跳到中景的树上,再从中景脚踩两树枝,跳到右前景的树上。


中景与近景的交替使用令人赞叹。

 

之后镜头右摇过去,少男少女谈论的四脚亭及空地豁然出现。一群人在烤狗肉吃,左侧另一群人,打狗不成反打到自己人,狗往道路左侧逃去,镜头跟着狗,迅速左摇,到了少男少女那里停下来(这时我们得知为何之前主角们会遇到一群狗)。


随后再右摇,拍一群暴徒狼狈的样子,随后左摇,少男少女遇见四角亭恶霸,少男显示出惊人身手,打退几个恶霸,四角亭上另一群恶霸围上前来,镜头上摇,越过一尊金佛,前景中,两位义士身形高大,坐在树之上,窃窃私语。


镜头再下摇,我们看到少男少女已被恶霸包围,形势险恶,两位义士先后从天而降,用如同传统戏剧一般的武打动作,击退持械恶霸。


 

长镜头下的场面调度是杨德昌的拿手绝活。与侯孝贤注重角色情感状态的直觉长镜头不同,杨德昌的长镜头具有典型的理工科出身的导演的缜密思维。


无论是单人、双人或是多人组合在这个长镜头中均展现的清清楚楚。他娴熟使用电影语言,镜头或左右平摇、或拉近推远、或下降上升,叙事复杂但逻辑清晰。


一方面,巧妙的场面调度(主要是镜头运动与人物的运动)一步步地调动着我们的视觉重心,令观者感到身临其境;另一方面,不间断的长镜头营造出一个厚实与多义的场景。

 

杨德昌对画面的感知是一个包括纵深与画外空间的立体世界。画面里,深焦镜头下,不同景深中都有充满细节的故事在发生着,对画外音与画外空间的使用更是出神入化,令人感到角色们身处一个气韵生动的真实世界,镜头之外随时有故事在发生。


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个长镜头是对安德烈·巴赞完整电影的神话的实践的典型案例。

 

 

如此出色的《追风》片段,怎能不令人遐想,如果此片真能完成的话,将会有多么出彩?


如果我们想的更远一些,凭借杨德昌当时依然处在巅峰期的艺术水准与愈发精湛的电影掌控能力,该片在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之后拿到一座欧洲三大的最高奖似乎也并非不可想象。


更为重要的是,它是否能为华语动画电影产业,开启一条与今日不同的独特路线?


 

杨德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依然手握画笔。导演去世后,他的好友张毅表示要尽量完成导演未完之心愿,至少完成两部短片《长江动物园》和《小朋友》。


然而对于《追风》,他也坦言耗资实在巨大,恐怕力不从心。显然,二十一世纪初期不景气的华语电影产业无法支撑杨德昌的宏大计划。

 

十年之后,华语电影重心彻底转到中国大陆,资本热潮滚滚流入电影业,我们进入到所谓的「电影工业」时代。


年轻的影迷对「杨德昌」这个名字越来越陌生,年纪稍长的影迷,在杨德昌去世十周年之际,看到《追风》备案新闻,突然又想起了这位曾经伴随着自己的青少年叛逆期以及初入社会迷茫期成长起来的、不时用电影呵护着自己心灵的老朋友,内心一定百感交集。


 

然而遗憾的是,老影迷们所期待的那部《追风》,和他们的青春一样回不来了。如果我们稍微仔细读一下这个备案公示,会发现,《追风录》被划在了「影剧」类别,而非「影动」。


这意味着,新版本的《追风》,将不会是一部动画,而是一部由真人主演的电影。


完美主义者杨德昌,一定知道动画与电影之间的区别,可以想见,他的编剧中的许多剧情要素与结构设计,也是根据动画片的设想来设置的。因此将动画改编成电影,到底需要对原剧本做多少改动,这里实在不得而知。

 

更为深层的原因在于,哪怕退一万步来假设,这个片子最终被拍成动画片,结果也不会太理想。


杨德昌是一位典型的作者导演,编剧、场面调度、角色选择与调教、甚至包括音乐的选择,大权全都掌握在他手中。


像是张震、吴念真这些演员大咖回忆起曾和他共事的经历,依然是心有余悸,这固然暴露出杨德昌在片场的偏执狂作风,但也说明他对自己作品的要求相当完美主义。


现 48 31614 48 15287 0 0 3581 0 0:00:08 0:00:04 0:00:04 3580在《追风录》除编剧是杨德昌之外,其他环节全由其他人完成,并且必须考量资本和受众这两个重要因素,因此最终作品,质量究竟如何,这里说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决非是一部杨德昌式电影了。


 

从华语电影产业上看,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在于,二十一世纪初,台湾的两位大师级导演,不约而同将电影拍摄的目光转向了武侠电影。


其中既有返回中国传统的初心,也有通过武侠领域推动华语电影产业的愿望。最终结果是:侯孝贤花近十年时间,断断续续,好不容易拍出《刺客聂隐娘》(2015);杨德昌做出《追风》片段之后,便与世长辞(如果杨德昌再多活十年,赶上大陆电影资本的狂飙突进年代,他或许有机会如同侯孝贤那样,拿到大陆的投资完成自己的作品。然而人世间没有「如果」这两个字。)


 《刺客聂隐娘》(2015)


现在再看,两位大师这「两」部电影艺术品质均不错,然而在推动电影产业方面,似乎没有什么贡献。


大师导演无法撼动资本这座大山,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华语电影文化工用巨额资本制造了无数垃圾电影,并且据说繁荣了电影市场,然而真正杰出的电影屈指可数。


这种电影工业问题多多,其中之一便是缺乏优秀原创剧本。因此启动两条路径:其中之一是从独立电影与艺术电影中寻找优秀剧本,另一个,就是挖掘遗产,杨德昌的《追风》剧本只是其中一个例子,今年年初还传出要改编黑泽明剧本遗作《黑色假面》的消息。


 《黑色假面》


如果我们从更为广阔的电影政经视角来考察,不难发现电影艺术的创新,离不开多元而自由的文化环境,无论是法国新浪潮、德国新浪潮,还是台湾新电影运动、中国第五代导演的佳作,均收益于电影人们所身处的活跃的文化氛围。


今日,两岸电影业都唯工业化与娱乐化马首是瞻,在上一代大师们纷纷老去或去世之时,要想再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杰作,谈何容易?

 

杨德昌长眠于洛杉矶Westwood墓园,他的墓志铭上写着:「爱与希望之梦永不磨灭」(Dreams of hope and love shall never die)。



《追风》以残片的形式画上句号,《追风录》恐怕难以使它复活。


如果说杨德昌前七部半(《光影的故事》中的《指望》算半部)电影在告诉影迷们华语电影曾经达到过什么样的高度的话,那么那部残缺的《追风》,似乎更能激励年轻的电影人们,应带着一个永不磨灭的爱与希望之梦想,去以自己的方式完成前辈导演未竟的事业。


这应该才是《追风》最正确的补全方式。


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微信:hongmom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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