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员的诞生》红了谁？黑了谁？
文 | 黄小米
看完《演员的诞生》第一集，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我们这代人啊，究竟是如何度过了童年，又如何被教育长大？
国内表演专业老师总是鼓励新生「解放天性」，盖因从前中国人小时候被允许天真烂漫的时间并不很长。早早被灌输懂事、守规矩的品质，其实就是让你快快变成三思而行的成人，给大人省心省事。
不过近几十年来，事情发生了变化，是不是和一胎化政策有关，还有待社会学家的分析。
刘芸哭泣
你看，节目里女演员刘芸被人批评得急了就大哭大闹，怪黄璐忘词。宋丹丹软硬兼施，先恐吓她「你现在的表现我们都看在眼里」，继而又哄她，你今天演得特别好，别哭了，「而且你长得很漂亮」
？？是说你已经比黄璐强了的意思吗？多么像我们这代人从小习惯的教育方式哦。
先吓唬你再给你糖吃，看似有技巧，实则没原则，造成很多小孩很快学会利用大人的好恶讨注意力，先哭闹再说，闹得再大最后大人都会妥协。
当刘芸们真的解放了天性，虽然一开始让人咋舌，这么大的人了，又是公众场合，同行都在场，竟然听不得几句否定？
但大家继而又表扬她「真」，保留了天性，认为是演员的必要素质。正因为刘芸的「演员天性」并不是多有个性，反而让很多人找到了共鸣，这不就是我吗？
多想像她一样哭闹然后有人哄自己啊。如果解放天性的目的是让拘谨的学生重回嬉戏的童年，找回好奇心，准备好感受角色，那很可惜，我们有些人在卸下伪装之后只剩下「我没有错」这种天真的自信而已。
对啦，宋丹丹真的可以去开一个自己的谈话节目。
随时在抖包袱的和事老、难搞的资深巨星，敢怒敢言的老戏骨、和谦逊的老艺术家之间转换，整集节目演的是自己写的剧本。
既然说到刘芸，就再说说对手忘词或故意改变演戏方式这件无头公案好了。她提到黄璐每次排练都不一样，最后上台漏了一段没演，让她「懵」了。
这种情况比较容易发生在舞台上，凭借斯皮尔伯格的《间谍之桥》中的苏联间谍角色获得「奥斯卡」男配角的马克·里朗斯（Mark Rylance）说过一个小故事，他演舞台剧的时候喜欢不断改变演法，这给演对手戏的演员带来了麻烦，甚至有演员酒醉之后骂他，因为他增加了别人出错的几率，像故意使绊子。
《间谍之桥》（2015）
里朗斯在靠电影成名之前已经是戏剧圈中备受敬仰的角色演员，风格和很多英国实力演员很不同，他相信即兴，相信把背得滚瓜烂熟的台词以日常对话的方式讲出来，阿尔·帕西诺在看过他的莎剧之后说他念起台词来就好像莎士比亚昨天晚上刚为他写好的似的。
里朗斯本人也并不认为一直变来变去就一定比那些每次表演都差异不大的演员好，只不过是他自己为了摆脱无聊，保持每次演出都有新鲜感的方法。
BBC历史题材电视剧《狼厅》的导演说里朗斯能够很快给出各种表演版本给导演灵感，已故美国电影导演罗伯·奥特曼说选角结束之后他作为导演的工作就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在监视器前观赏各位演员的精彩表演。
《狼厅》（2015）
理想的演员和导演之间的合作状态像编舞和舞者，双方首先要对自己的业务非常熟练，才可以给出自己能给的，一起创作。
前阵子红火的台湾电视剧《花甲男孩》每一集最后都会播出拍摄花絮，导演花费大量精力演给年轻演员看，让他们照做，跟领操员似的。
章子怡在首播集里那段「假」发飙视频之所以火，因为她说出了大实话，在一个卡通演技当道的年代，章子怡的话就像「皇帝没穿衣服」一样。
作家阿城写过《常识与通识》一书，他明白「讲常识，常常煞风景」，如果我们看到郑爽演戏丝毫不觉尴尬，就是丢掉常识的时候了。
章子怡发飙
不过熟悉章子怡讲话路数的观众大概不会意外，让人不知道怎么接是她的风格。几年前她为金马奖最佳男主角颁奖时说「我为太太们紧张，还有一位要当爹的（张震），万一（太太）早产了怎么办呀？」
《演员的诞生》中她想夸余少群和翟天临，说前者比当年进步多了，后者她根本忘了一起出演过《太平轮》，往后谁还敢被她夸？至于第二集里说自己的大女儿缺失很多母爱，真是让人为她捏一把汗。
不过也因为她难以预料，让翟天临那句「胡说，我们见过」好像一个小演员被大明星遗忘的心酸剧本。
不算题外话，周龙章在《戏梦纽约》里回忆当年曾受李安之托带着还没出名的章子怡到纽约的夜店玩，她大小姐后来矢口否认他们见过。
撇开国内影视偶像的生态和子怡本色不提，章子怡和刘烨在对呛中提到了他们以前在学校里做过的小品练习，「任嘉伦是相信的」，她指的是任嘉伦相信这个人物。
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的教育承袭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验派风格，和后来在美国影坛开花的方法派演技同宗同源，纽约四五十年代成立的「演员工作坊」（Actors Studio）也是同样的俄国路数，詹姆斯·迪恩和保罗·纽曼都曾在那里学习。
「野路子」周星驰也在《喜剧之王》里奉斯氏的《演员的自我修养》为圣经。
《喜剧之王》（1999）
揣摩自我和角色的情绪连接，从肢体、面容、口音各种方面接近角色，尽量变成角色，这是西方戏剧传统下演戏之所以可以被教授和学习的根基。
说老实话这种演戏方式不过是表演艺术的一种模式，只要演员和观众相信同一个「拟真」体系，演出就是成立的，很难说哪种更接近真实——是蔡明亮电影里的路人李康生，还是融化在各种角色里的加里·奧德曼或丹尼尔·戴-刘易斯。
就像散点透视和焦点透视，是表现真实的不同方式，抽象化套路化的东方舞台艺术熏陶下的观众「认假为真」，而习惯了偶像剧演法的观众对耍帅卖萌相当适应，观众的多元化接受心态也体现在看京剧的时候拿出对唱念做打的期待，看热血日剧时准备好接受略微浮夸的表演方式。
章子怡和刘烨坐在导师席，显然端着从前受过的西方戏剧教育作为标准，后来却都没有给演起戏来完全没有自己痕迹的黄璐投票，显得有点怵，难怪黄璐全程一副「我为什么会和你们这帮人混在一起」的表情。
黄璐反正眼看着可以成为中国的朱迪·丹奇，不分制作大小商业艺术都手到擒来，实在不需要出现在这个节目里。其实如果她没有被请走，下一轮就算演《还珠格格》，还是有本事立马变身一个有层次的小燕子，继续示范给赵薇看。
三位导师和选手对戏挺有看头的，宋丹丹显然受够了国内电视剧的套路，不仅对剧本发难，也表示无法再回到中国情景喜剧鼻祖《我爱我家》的情境，大概不想糟蹋经典。
章子怡完全不演电视剧，看她在各种寒碜的背景里努力演戏，让人默默祈祷不需要在二流电视剧里看到她。
节目组在第一集里把徐克的《青蛇》更名《白蛇传》，布景服装也一言难尽，章子怡穿上了不知道哪场晚会淘汰下来的戏服，大概是节目组向参加「桃李杯」舞蹈比赛时期的她致敬，布景则回到越剧电影《红楼梦》时代，应该是为了提醒观众浙江的戏剧传统。
章子怡青蛇造型
而刘烨坚守经营有方的没正经形象，第二集里和三位女演员演后宫戏时胡乱应对，让人对他的想象力打个惊叹号，离微博上热门的油腻中年男子大概也不遥远了。
刘烨被网上舆论诟病人设油腻
再来说说节目挑选的段落：受挫的母亲、得不到子女理解的父母、不能理解父母的子女轮番上阵。
基本的人伦之情必然能够调动大多数人的泪点，被看作凸显演技的催泪弹，这套普通影视剧里操控观众情绪的手段起码要留到高潮戏才使用，观众在这个节目里却遭到密集轰炸，泪点再低也实在麻木。
节目组对观众似乎不大放心，觉得我们除了亲情之外不知道能不能体验更日常一点，悲喜交杂的戏剧情境，不然就是要放到古装和神话环境里。
让人想到张爱玲小说《创世纪》里的老祖母：「她喜欢看戏，戏里尽是些悲欢离合，大哭了，自杀了，为父报仇，又是爱上了，一定要娶，一定要嫁……她看着很稀奇，就像人家看那些稀奇的背胸相连的孪生子，「人面蟹」，「空中飞人」，「美女箱遁」，吃火，吞刀的表演。」
这当然关乎影视 48 31891 48 15290 0 0 2718 0 0:00:11 0:00:05 0:00:06 2961作的环境和观众的口味，是另一个大于演员的话题了，也不仅限于影视欣赏。
再说说眼泪这个奇怪的演技衡量标准。
一直记得多年前某个谈话节目让周迅和刘若英比赛当场落泪，女演员哭出来以后观众鼓掌大为折服的样子，之前微博上被疯传的新老演员演技对比视频里，压轴的片段是张曼玉在《甜蜜蜜》里的高潮哭戏，很能哭如果代表演技好，刘雪华早就是中国的梅丽尔·斯特里普了。
《甜蜜蜜》（1996）
宋丹丹毕竟见多了梨花带雨的哭戏剧本，第二集里看了「星二代」哭成一团的兄弟戏后，指出高级的表演应该是让观众哭，自己不哭。这个说法是否狭隘有待讨论，起码是她作为经验丰富的老演员对市面上流行的表演方式的抗议。
第二集节目组总算让演员挑战喜剧，不过却就「二人转」演员是否有演技展开了争论。
谐星当然可以是很好的演员，在大银幕上卸下抖包袱套路好好演戏的例子除了赵本山，还有八十年代陈佩斯父子合拍的那些喜剧电影，以及脱口秀明星路易ck的《路易不容易》等，喜感来自剧本本身，而不是毫无上下文的孤立笑料。
宋丹丹说到了「春晚」带给她的压力，其实市面上的电影里最少见的是好的幽默感，大部分是难笑的尴尬。如何发掘语言中的喜感，如何呈现幽默，需要演员对语言有更精微的理解，也仰赖创作者对大众生活更敏锐的观察，像宋丹丹说的那样，真难。
好的表演能瞬间带领观众进入一个情境，哪怕没有服化道的辅助也可以让人混忘现实，进入另一个身外的世界，像灵媒，像引路人，像……VR眼镜。
最近看的英国舞台剧《人、地、事》（People Places Things）的主人公就是个女演员，她有一句台词说：「观众和我都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是不管怎样我们都暂时决定这就是真的。」
美国《W》杂志制作过一系列虚拟的试镜视频，请名演员回到试镜现场，聊自己第一个爱上的演员或其他人生小故事，演员们看似闲聊，非常赤裸真实，他们当然已经证明了自己有能力演大悲大喜。
但在这一系列视频里又重新做一个初次和大家见面的小演员，演的是普通人的小尴尬，脸红心跳，他们自然都很有镜头意识，不过绝不会扭动五官和撅嘴扮可爱。
戏剧的情境像人生一样丰富多元，能带我们进入微妙细微的虚构世界，是好演员让我们感激的地方。
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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