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之前三十年，国产片也深刻探讨过性侵题材 | 梅雪风专栏
文 | 梅雪风
一
1988年的电影《疯狂的代价》是部很值得讨论的电影，特别是在当下。
它同样有关强奸幼女，但与时下的另一部电影《嘉年华》有着截然不同的角度。
《疯狂的代价》（1988）
它整体拍摄手法朴素，近乎白描，其实对于那种变态心理的捕捉显得力有不逮，但它整体在意识和思想层面的博大却让人啧啧称奇。
它的故事主体讲的是一个女孩被一个在街头游荡的青年强奸，她的姐姐疯狂寻找他报仇，在结尾处，强奸犯被警察抓住，但已濒临崩溃的姐姐却一脚将他踹下高楼，令其当场殒命。
简而言之，它讲的是一个女性在复仇欲望的烤炙之下，最终心理崩溃的故事。
这种崩溃之中，隐藏着主创喷薄欲出的愤怒。
其实影片的开篇就点出了主题，开头是一段非常唯美的洗浴戏，姐姐青青与妹妹兰兰在洗澡，她们全裸，在柔美光线的勾勒之下，女性的身体显得曼妙动人，妹妹突然很惊恐，原来是初潮，姐姐安慰她，这是成为女人的标志。这时镜头一转，就是强奸犯拿着望远镜对外张望的镜头。
这个强硬突兀的剪辑，寓意明显，当女性成熟时，她就成了男性的猎物。
而姐姐青青的身份是妇产科护士，她看惯了人们生了儿子之后的狂喜，生了女儿之后的冷漠和置之不理。有男人因为老婆身体留疤难看，置老婆的安危于不顾，硬是不做剖腹产。
这种赤裸裸的对于女性的歧视，暗中滋养着青青的怒火。
而青青心理的逆转也来源于医院受到患者家属无理的对待。那场戏信息量很大，由于她长期将时间放在追查凶手身上，导致同事对她颇有微辞，这时一个男胎在手术时死亡，同事怀疑是她检查不及时造成，而那些家属们则不分青红皂白，对她一顿毒打。
而在此之前，也就是在她回到医院时，她之前照看的一个女婴死了，这是一对双胞胎中的姐姐，她的脐带勒死了妹妹，而这家人听说是女儿，也不太关心这女婴的死活。
这时这女婴的死，似乎是个谶言，有关她，有关她妹妹，有关所有女性。
青青在镜子前擦拭自己鼻子上被打出的鲜血时，也是她心理变异之时，她把血迹慢慢抚拭着，似乎在抚拭着一件武器，血债只有血偿。
看懂了这一戏戏，你也就懂为什么她要高塔上多此一举，将强奸犯踢下楼。因为她在此刻已预演了这一复仇，最后那一脚是属于她的仪式。
这也对暴力一个精确的表述：暴力最厉害的地方，不是打倒你，而是让你成暴力本身。
二
父母是这部影片中非常重要的角色，虽然他们出场很少。
他们的常年吵架，对于她姐妹俩的疏于照顾，显然让青青更加坚强，也更加偏激。离异后的他们因为小女儿被强奸一事回到故乡，却一见面就互相指责，推卸责任，可见两人作为父母的不称职，而他们的义正辞严道貌岸然，更说明了他们的不自知。
缺少父亲的不只这对受害者姐妹，强奸犯哥俩也没有父母。强奸犯在屋里面痛苦的叫喊：没有人管我。这既是他的叫喊，也是一个时代的呼喊。
这种结构上的对偶，让这部电影不只是一个复仇故事，而成了一个时代的寓言。
对于个体而言，没有父亲的照管看顾，他们也就失去了目标，失去了行为的约束。
而对时代而言，它的父亲就是历史。在影片看头，小女孩兰兰就对她的学霸同学说：没有历史，哪有你。但对于那个时代而言，它的父亲就是文革。
这个狂暴的父亲摧毁了一切，然后这个父亲也被打倒，这个世界只剩虚无。没有了价值观的指引，随时都有着擦枪走火的可能。
能看到这一切的，就是那个老警察，他是旧时代里仅存的父亲。
只有他本能地感受到这些孩子的无助，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地帮助青青，在青青杀死强奸犯时痛心呼喊。
可是这唯一的良心，却只能成为一个司机，退休前没有一套房子，在繁琐的官僚体系面前望而却步。
而那个兰兰的同学小学霸则是下一代的象征，他在片头与兰兰的对话中已表明他的一切：他对历史毫无兴趣，他偏好技术。
对历史伦理的置之不理，就是现在的精致的利已主义和犬儒。
三
谢园所饰演的李长伟，也是片中庞大寓言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个书商，是理想主义失败后的犬儒混世的典型代表。他经营的书店里有全套莎士比亚全集，却门可罗雀。而他在店门口摆的书摊，卖着《脱去女孩的纱裙》《一条来自北方的色狼》《早凋的鲜花》等软色情书籍，却又顾客盈门。
在信仰真空的时代里，色情暴力所代表的原始欲望将会曼延并占领一切精神空间。
而更为可怕的是，这些曾经的理想主义者早就失去了对知识的信仰，失去了文明力量的信仰，也失去了对人性的信仰。
面对那个不知那个政府部门的公务员认为他们污染人民群众精神的质问，他问答：红卫兵谁教出来的？
如果说这些软色情小说在毒害人民，那受伟光正红彤彤教育的那一代为什么又亲手缔造了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大浩劫？
在这连环追问之下，所有对于历史对于文明的想像都岌岌可危。
人民，或者更普遍的人性，从来都不像正统价值观里教育得那样清白可鉴 。
看看片中那些围观的人群，他们在警察的车辆边向里窥望，在青青父母吵架时在门外偷听，在青青带着兰兰回家时，在不远处指指点点，在最后青青杀人后，再次聚拢在书店门口。
他们就这样毫不知觉地消费着别人的苦难，以好奇心的名义，以正义的名义。
四
影片中最大的悲剧，其实还不是青青最后的铤而走险，而是她妹妹兰兰的慢慢冷漠。而这一切的最大推手，却是她最亲爱的姐姐青青。
青青为了自己的正义，屡次撕开兰兰的精神伤口。青青的复仇之旅，对她而言就是精神上的漫长刑期。她必须切断对姐姐青青的精神依赖，才能自保。因为不如此，她将在痛苦中无法自拔。
最终，她学会了冷对一切，甚至于在姐姐的悲剧面前，也若无其事地吹着泡泡糖。
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面对历史，其实我们无法逃离。
那种对于女性的剥削是历史，文革是历史，对文革的刻意忽略也是历史。
而我们的选择却极其有限， 要么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要么为了自我将其彻底遗忘。
但那种巨大空洞还在，那种无法驱散的寒意还在，那种社会结构还在， 那种人性底层的黑暗还在。它会在某一刻出来将我们吓得冷汗直流。
还是要再引一次片头兰兰和小学霸的对话。
兰兰问：没有历史，哪有你？
小学霸：我是我爸妈生的，又不是历史生的。
还是兰兰透彻，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都是历史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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