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坦率的关于性瘾的电影，只能是这一部 | 梅雪风专栏
文 | 梅雪风
1
瘾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它很容易与热爱混淆。它们都有一种相似的执拗与火热。
但热爱更多是主动的，你热爱一个东西，这一句式证明你是主导者，你可以热爱，但你可以不热爱。
而瘾则是被动的，你对一个东西有瘾，是指你并不在这一关系中拥有控制权，你无法退出，你更像你着魔事物的奴仆，表面上是你在主动地对你的欲望对象保有热情，其实是你的欲望对象驱使着你，让你不得不这样循环往复下去。
要分清这两者是相当困难的，因为这种主动与被动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
很多时候，你觉得你是主动掌控者，是由于那个让你拒绝它的力量没有出现。比如所谓理想、所谓情怀，由于它在当下是个相当正向且没有贬意的词汇，你也就根本不会有抛弃它的想法，于是你也就根本不了解它对你的掌控程度。
而很多时候，你觉得自己是被动者，是由于你着迷的事物本身就带着政治不正确或者道德上的可疑性，你内心早已开始动摇，当你想离去时， 才发现真正能做主的不是自己肉身甚至灵魂，你早就被不知不觉地绑架了。
所以我们大体上只对那些并不上台面的东西，会冠以成瘾这一称号。爱情、成功、成圣这些自带光环的行为，大多与瘾字无关。而酒精、毒品等癖好，则非常自然地与成瘾这个词关系紧密。
在这些瘾中，性瘾是最复杂最微妙的。
2
拉斯·冯·提尔的《女性瘾者》，是关于性瘾这一话题的电影中最为坦率的一部。
这种坦率当然包括它在描述性行为时的惊人尺度。
这种近乎AV的器官特写，以及性行为的描写， 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显然认为这种性行为与吃喝拉撒并无本质区别，所以它的镜头看到阴道及阳具时，毫无遮掩，也毫无性压抑所带来的兴奋，它是纯然自然主义的。
这是电影史上最无道德负担的性器官。
这种性器官的非罪化，带来的是性瘾的正常化。
主人公的性瘾，根本就不是一种疾病，也不是道德压制下的一种病态补偿效应，它只是一种性欲旺盛而已。
体现主人公乔及导演拉斯·冯·提尔观点的，是乔对于欲望的态度。乔的主动，是拉斯·冯·提尔对于男性及代表的男权社会的离弃。
乔破处时的大方，与乔诺米的怯懦形成鲜明对比。传教式姿式下的三次与后入式的五次，被导演以戏谑的大大的字体打在银幕上。乔诺米故作老道强悍，与他的早早交枪，泄露了他的外强中干。而他摩托车打不着火与乔随手就修好了车，更是这种力量感的极致对比。
整部电影充满了这样一种厌男症，性欲饱涨的乔，就像一个一往无前的斗士，道德从来不成为她的负担，她听从她性器的召唤， 享受着肉体的欢愉。
但如果只是如此，这部电影也就是一篇女权主义的粗浅檄文而已。
这部电影精彩的地方在于，它讲出了这种性瘾的破产。
这种性瘾产生缝隙来自于一个主人公乔深恶痛绝的东西——爱情。
爱情是让乔有强烈挫败感的东西，因为性，她可以选择对象，可以选择数量，在与无数人的交媾中，她的自我无比清晰。
而爱情，却由不得她选择，她对乔诺米的感情是不请自来的，她是失控的，相对于性瘾，爱才真正的瘾，让她感到束缚。
而爱情的源头更让她不喜，乔诺米的女性化，和无能成了吸引她的重要原因。当她替乔诺米停车时，爱情就到来了。
性在她是释放，是自我的存在证明，而爱则是一种奉献，是一种迷失的快感。
片中有一个场景相当震撼。画面上从左至右是乔的三个重要性伴，同时伴着巴赫的BWV639《主我呼唤你》。
这三个性伴，分别代表的是她内心的三种最原始欲望，她被崇拜，她被奴役，以及被平视互相在对方身上寻找彼此（也就是所谓爱情），当三者同时得到了满足时，她就进入了极乐之境。
但讽剌的是，这种极乐，其实是一种波澜不惊的平静，在乔得到她极致的满足时，她失去了性欲。
3
乔寻找自己性欲的过程，是影片中最悲怆的部分。
唯一能剌激她性欲的方式是性虐待，她只有在鞭打中才能重新感到内在暖流的涌动。这种性虐待的快感，其实就是对死亡的好奇和颤栗。这种高潮的颤栗，与乔看到父亲死亡时的反应是一致的。
而与乔执迷于性虐时，也是她身为一个母亲需要为儿子负责时。
这是关于自我的最耸动的一个隐喻。
母亲，是这个世界最无异议的身份，成为母亲，也就是认同这个社会的规范，这也是对自我的最深刻的消解。
而性虐，则是抵达身体的最深处，用死亡这一最深恐惧，逼出那个已隐循无形的自我。
乔的性虐，是有关自我的壮阔战争。
她最终放弃了母亲的身份，这一行为表面上解放了乔，但却为乔埋下了致命的隐忧。
这个无视道德的强悍女人，第一次被羞愧感套上了辔头。
但真正无法抗拒的敌人是老去本身。篷勃的情欲如夕阳一样散去，她自然地不再留恋冒险，而开始感怀于那种温暖。
以前害怕被某种关系绑定的她，开始害怕她的同性小女友移情别恋。
她学会了嫉妒，这是自身匮乏时的专属情感。
最后她的女友和和她的初恋男友乔诺米搞在了一起，这是一个令人悲伤的轮回。当她拿起枪指向乔诺米时，她成为她曾经最唾弃的人。
当她被乔诺米打倒时， 她喃喃喊出的「请填满我」，正是她反对的那种最庸俗的女性最庸俗的呼声。
4
影片讲的是性瘾，含沙射影地对男权、宗教、婚姻都进行例常的猛烈抨击。
但最让我感动的，还是乔这个性瘾者，想寻找自我却最终迷失的故事，想拒绝这个世界却最终企求这个世界收留她的故事。
就像我最开头所说，她弄不清她的性瘾到底是她的精神追求，还只是一种生命力过剩的反应，而她的反抗与挣扎，又有多少是她的有意识选择，还是肉体衰微时的自发动作。
所有的对抗，都是自我辨识的内在需要，它当然属于每一个独特的个体，但这种独特性里面，却是一个生命由盛而衰的自然节律。
任何奇形怪状的人性悲剧，其实也不过是自然平淡无奇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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