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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这篇你就明白,为什么它是2019年最厉害的华语片之一

闵思嘉 虹膜 2020-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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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刚结束的「迷影精神赏」上,陈哲艺的《热带雨》是获得推荐的十佳影片之一。此前,影片已在平遥电影展上大放异彩,拿下了费穆荣誉最佳影片和最佳女演员奖。


过去,当我们在谈到华语电影时,总是只限于两岸三地的范围,陈哲艺几乎是以一己之力,让全球华语观众开始关注新加坡的电影。


借着这次迷影精神赏的举办,我们找到机会,在北京跟陈哲艺好好聊了聊《热带雨》的方方面面,以及其他很多事。


陈哲艺


以下是采访全文,约一万字。无论你是否看过《热带雨》,都值得点一个「收藏」。


虹膜:你多次说过《热带雨》是个说女性困境和身份认同的故事,但看下来我觉得也不仅仅是女性,似乎每个男性都很艰难,从家乐到老公,再到爷爷?

 
陈哲艺:对,很多人把《热带雨》看成一个女性电影,但我觉得对我来说,其实它不仅是我对女性的一种观察。我身为一个男生,也算是早婚。我25岁结婚,去年结婚十年,这部电影也是我对一种生活的历练,是我婚姻这么多年来的一些感受和观察。

我觉得我们在华人社会里都比较重男轻女,我是家里的长孙,从小,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对我说,男子汉不要流泪,要撑起整个家,做一家之主,男人要有男人该有的力量或坚强。

但是,这么多年来,不只是我对自己,我观察周围的朋友,在面对真正的困境时,大难临头时,往往第一个缩起来的是男生,第一个去逃避,不要去面对的是男生。所以,这部电影不单是我对女性的观察,也是这几年累积下来,我对男性的一种体会。
 

虹膜:早婚对你有什么影响?关于婚姻有更多反思?

 
陈哲艺:我本来比很多人早熟,我记得我第一个短片是十八九岁,去了很多影展,当时去到韩国一个影展,韩国人很爱喝酒,颁奖后,带我们去喝酒,他们都很惊讶我怎么这么年轻,拍的电影却像个老头子,像四十多岁的人拍的,有很老的一颗心。

早婚对我是件很不意外的事情,这几年,我越来越佩服女人,以前觉得我们男生都非常坚强,但是我最近看我太太,回看我母亲,她们外表看起来很温柔,是脆弱的,容易受伤的,但其实她们的坚毅、坚韧是很多男生做不到的。

回想下分手的时候,男生与女生的处理方式就不同,女生会坦诚面对,讲出来,而男生可能就发个简讯(笑),他是一种逃避的方式,不愿意去面对它。

在戏里面,阿玲老公这个角色很多观众会误以为他是渣男,说这个男生好烂,反而我的感受是他其实是不懂得面对,不想去直视正在破裂的婚姻,很难去挽救或者说面对婚姻中的失败,他也不懂得去处理这个问题。


有人可能说不如早点提出离婚,但是他怎么找这个女人的错呢?妻子又那么温柔,照顾爸爸。我发现很多男人,其实是因为不想成为坏人而成为坏人,他们并不想做一个渣男。我觉得所有男人永远都是长不大的。


虹膜:但好像家乐在这段关系里是比老师更主动,更能去面对的人?

 
陈哲艺:对,但是到最后他还是一个男生。

虹膜:还是一个小男孩,无法控制这段感情的走向。


陈哲艺:对,到了最后你会发觉他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你会觉得他比周围的同学更加成熟、体贴、更感性,但其实到最后他还是一个小孩。

虹膜:阿玲在车里会做些很重要的事情,比如打针,和家乐的几场重要交流也在车里,去走亲戚的时候老公都不下车,最后也是从车上下来才进到太阳雨里,这个汽车空间还蛮重要的?


陈哲艺:大家看我的电影,我很喜欢拍家庭,我觉得现代人的情感和家庭是离不开汽车这个空间的,比如老公老婆会在车里吵架。男女朋友,有什么大小事情,都是在车里解决。有时候到了一个地方,情绪没有中断、谈的事情没有讲完,都会在车里讲完才走。

这就像是大家越靠近、越私密的一个空间,其实是一个人情感波动和情绪张力最多的地方。反而在其他有外人的地方不说,或者保持安静换个地方再聊。

但我觉得在车里人是最赤裸和真实的,哪怕是在大马路上,就算大堵车感觉周围很多人,但因为在车里,你可以很放肆地争论、吵架,但其实这是一个很个人的空间。


虹膜:一个流动的私人空间。


陈哲艺:对对对。

虹膜:另一个汽车空间就是公交车,一个细节是阿玲跟家乐坐一起,家乐要牵阿玲的手,阿玲抗拒,但最终还是牵了,然后用文件夹挡住,结果露出了抱着的文件夹上的字,「礼义廉耻」,平遥电影展看到这段的时候很多人笑,这是否代表了你对这段关系是持批评的一种态度?



陈哲艺:我觉得不是我对关系有批判,是社会对这关系有批判,为什么我选「礼义廉耻」,我在新加坡读小学,很传统的一个华校,我们的校训就是「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从小就学这个东西,我们华人社会永远都被这八个字的道德观绑架。

虹膜:你在哪儿读小学?


陈哲艺:南华小学。很多年历史、非常传统的一个华人学校。我中学也读非常传统的一个华人学校,叫华侨中学。从七岁就被教育「礼义廉耻,忠孝仁爱」,每周在礼堂,校长都会有一个集体演讲,这一周讲「礼」,下周讲「义」,然后讲「廉」、「耻」,很多儒家的东西,我对人物永远都不会有批判,如果有批判,我就不会拍出这样的电影,但是我觉得现实或者社会,永远会用这些道德去绑架,给予他们一种枷锁。

虹膜:听你描述学校的文化氛围挺有限制性的,感觉小孩子应该会很讨厌这样的氛围,但你却在这样的氛围下培养了对中文的热爱,还蛮奇怪的。


陈哲艺:我也不晓得,我喜欢中文可能是因为我小学二年级碰到一个很好的华文老师,我记得每周都会教我们一个新的成语,第一堂课教一个成语,很简单的,「走马观花」,到现在我还记得。真的是一生中要有一个好的启蒙老师。

比如说,我中学的时候,碰到一个我觉得不是很好的数学老师,所以为什么我在电影里面拍了那个很讨人厌的教数学的老师,其实他的名字就是我中学的那个老师(笑)。

所以我觉得应该是有一个很好的启蒙让我爱上了中文。不过因为人都是独立思想的动物,我不能说我爱上了所有华人文化和传统,其实我的电影里面永远在讲华人社会里的一些矛盾,但很多时候,它就是一种反思与反驳,就好像我在《爸妈不在家》,拍华人的「面子」的问题,也是因为「爱面子」这个问题折腾了我们一辈子。

《爸妈不在家》

虹膜:好像大家都去维护一种假象,就像你说的男性不愿意去面对。

 
陈哲艺:对,在《爸妈不在家》,我失了业,我不愿意说,我们家里没钱,我包的红包很大,很多时候不是说我喜欢中文、对这个感兴趣,开始接触这部分文化我就完全接受了一切,其实是永远在拉扯和反问自己。

虹膜:说到学校,片中的阳光中学,是虚构的吗?


陈哲艺:是虚构的,我们在新加坡拍这个电影拿了政府的辅导金,我记得他们看完剧本,最介意是两件事情,第一他们说你要确定「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不会影射到新加坡任何学校,第二,阳光中学也不会隐射任何真实学校。

所以,新加坡有一个光洋中学,但没有一个「阳光中学」,而且,我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电影里是没有阳光的(笑),我觉得有点反讽。

虹膜:它大概在新加坡属于一个什么层级的学校?

 
陈哲艺:我觉得是比较平庸的学校,不是很差,但也不是最好。

虹膜:片中也有一些校园暴力的情节,老师也不太在意,这种现象在新加坡普遍吗?

 
陈哲艺:不是说老师不在意,在学校,很皮的学生一定有,在新加坡,我看到的例子太多,也不是老师会去完全惩罚,或者完全不在意,真的是因人而异。

虹膜:你自己有经历过吗?

 
陈哲艺:我自己本身从小就很乖巧,我连拍电影都是委婉的、温柔的。我也不是一个非常犀利的人,我不是一个想去剥削人物或者话题的导演。

虹膜:你肯定不是这种行为的实施者。


陈哲艺:对,所以,我从小可能是被欺负的,而不是去欺负别人的。

虹膜:所以我想问的其实是你有没有成为过那种暴力行为的承受者?


陈哲艺:应该说我在学校成绩一直不错,但也不是最好。你知道校园里通常里有两种学生引人注目:很差的,经常被老师点名,被其他人欺负的,再不然就是成绩很好的。

你在中间,是没有人想碰你的,因为你太平凡了。我就是属于很平凡的,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平凡的生活中想找到一种不平凡。

现在甚至我觉得我以前的同学、老师可能都很意外,他们看到我成为一个导演,特别在新加坡我和我的电影走到一个高度,大家都会意外。会觉得陈哲艺不是以前课堂上最聪明,成绩考得最好那个学生啊;也不是成绩最差的,敢挑战老师的那个学生。


虹膜:新加坡的中文教育现状是什么样?片中学生都很不重视学中文,是不是考不及格也不影响升学啊?


陈哲艺:不影响升学。新加坡只要过了初中,中文在高中就不是一个必修课了,如果你考得不好,大家可能就觉得你不适合继续念中文,而且可能在中学后就停止使用中文了,特别是写作。

你看《爸妈不在家》,你看《热带雨》,不管是小学生还是中学生,你问他中文,他回答你英文,现在小孩都是这样。这种情况在新加坡比我小时候来得更严重,已经变成将近纯英语的社会。

我现在还可以用中文跟你做访问,但能用中文做访问的新加坡导演很少,最近我也监制一些新导演的作品,帮忙一些新导演,发觉虽然他们的爸爸妈妈在家里讲中文,但是他们完全无法用华语来介绍自己的作品。所以,每次去创投,他们必须用英语说,我帮他们翻译,已经变成这个样子。

很多人看我的片,觉得「真的吗?是这样的吗?是幻想出来的吗?怎么可能?因为现在中国的崛起,怎么可能有一个国家或者社会不想去学中文?因为连老外都在学。」

但真的,新加坡是一个多元种族社会,和马来西亚一样,是一个移民社会,新加坡七成人口是华人,两成是马来西亚人,剩下一成有印度人、混血儿,还有一些其他国家的人。

所以现在华人文化、华文教育断层这个问题是个很大的挑战,但是没有人觉得这是一种危机,大家都觉得这是这样。所以我对自己有最基本的要求,甚至我和我太太,对小孩也有最基本的要求。

我们现在住在英国伦敦嘛,我小孩很小,现在16个月,我对他没有要求会写中文,最基本的要求是至少会讲。我自己本身,我爸爸妈妈都是念英校的,我在成长中家人都是讲英文,我现在发简讯给爸妈都是用英文,爸妈他们听的音乐,那些唱片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英文歌曲,看的报纸也是英文,对我这样一个背景的人会喜欢中文,是蛮可贵的,而且蛮特别的。
 

虹膜:家乐跟雁姐的那场戏,你怎么指导演员的?


陈哲艺:我们彩排了很长时间,但坦白说,一直到要拍摄那一天,我们副导安排下午拍,早晨继续彩排,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但到了最后那一天,我还是觉得不理想。还记得那一天,我还跟许家乐大吵了一顿。

我觉得家乐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非常自然,非常有天赋,但他也是非常懒惰的一个演员。他会常常迟到,从我彩排到拍完,他没有一天是带剧本来的,我说你太懒惰了,剧本也不带,他说「那你test我啊,你测试我啊。」他没有一次是忘词的。

你只要是跟他试了一场戏之后,哪怕噼里啪啦多少词,他都会完全记在脑子里,所有演员包括李铭顺、杨雁雁都会有忘词的状态,需要拿剧本、问助理、问副导「诶那个词是什么」,但是许家乐是唯一不忘词的,他带着一种真感情去拍,去进入,你跟他说什么,他就会真的相信。他拍得很顺,拍其他人条数比较多,拍许家乐很多时候两三条就有了。

但是拍这一场戏的时候看到他压力来了,因为不容易,我跟他说觉得还是不对,我说我要感觉到这是第一次,不想要演出来的。我们当天彩排了几次,我觉得还是演出来的,不真。

我说:「看不到第一次的笨拙,看不到一种很赤裸的情感。」虽然你看到身体上已经脱光光了,但不是情感上的那种赤裸。然后他就跟我发飙了,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会演了!你那么厉害,你自己演吧,我不要演了!」(笑)

然后我把雁雁请到外头,跟许家乐喊话,说:「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讲话,我们不要彩排了,反正你会演的,等一下开机,我们开始拍就好了。」结果放完饭,工作人员来拍,果真,脱光衣服就很自然。

我觉得有时候就是这样的,当你穿着衣服,穿着内裤去彩排的时候,可能还是没有那么接近那个状态,真的脱光衣服之后,一个演员或一个人只能完讫,必须做下去。所以,果真就三两下子完成。

虹膜:对雁姐,你具体怎么告诉她去处理抗拒和接受之间的比例?因为人物的心态非常复杂。


陈哲艺:因为这个东西在剧本里写得非常细致,已经写到她是欲望与理性的挣扎,这些都写出来了,她从开始有一种排斥,到感受到最赤裸的一种温暖,还有那么多年来最真的男人的一种温度。所以,其实这个写得很清楚,情感上的节奏、拍子、转变。

但是她在诠释的时候还是很难。你看是看得懂,但你要演出来那个时候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演出来那种融化,那场戏其实是很细致的,但可能很多观众都没有把它看清楚,所以很多人都把自己以为的看到的东西放进去了,对那场戏的印象是自己贴上去的,不是你真正看到的东西。

其实那场戏拍得很赤裸,大家看的时候会有一点不舒服,有点尴尬,又有点不懂怎么去反应。但是正因为这样,很多人会错过一些东西,我看到有观众在那场戏会捂住眼睛,那有些拍子可能没有抓到,他们很容易就下了一些非常狠、单一的定义,比如是被强奸吗?不是被强奸吗?有被施暴吗?

但你慢慢看那一拍,你会发现它是那么自然、是那么坦然、是那么人性。我希望我永远不是带着有色眼镜和批判去拍电影,或者去捕捉我人物的导演,这是我对自己,作为一个创作人、导演最起码的要求。

虹膜:我在看这部电影的过程中,觉得两人最后是否发生那种关系,是一个很大的悬念,如果完全没发生,电影最后发展到别的结果,或许也能说服我。那导演是否考虑过,这个故事最后两人也可以不发生关系,还是你认定了,必须发生关系?

 
陈哲艺:我从开始写,写着写着,我会觉得这两个人物必须要有肉体上,很赤裸,很肢体上的接触。有两个原因,第一,阿玲就算她老公愿意跟她行房,他只愿意为了形式而去做。

但她真的是空窗很多年,那么多年,很需要的是另外一个男人的温暖和身体,她要的不单是一个性爱,而是一个身体的温度,你看到她的寂寥,那不只是一种生活上的寂寞,更是心灵上的一种空虚。她需要的是一种温度,那只有在两个人之间,在很热烈的拥抱中才能感受到的,被打动到的。我觉得阿玲需要走到那里。

第二,身为一个十六岁,血气方刚,荷尔蒙在身体打滚的男孩,家乐如果没有去到那里就不可能。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初恋对你那么重要,是因为你投射了什么东西在对方身上。你跟那个人发生了第一次后,你会觉得你不仅把什么东西给了这个人,也从这个人那里拿到了什么东西,他在你心里才会留下一种很深的印象,才会有一种不想放下、不想放手的感觉。

这是一种很单纯,长大后会觉得怎么以前那么幼稚,但每个人都会有的念头。如果没有这样的一种肉体接触,就不可能有后面那场大雨下的拥抱,也不可能有事后,家乐在电梯里流露出的那种很纯的、我自己第一次把到女朋友的笑容。


这个戏是连贯性的,是必须的,而不是我就是要写一个床戏。

就好像李安的《色,戒》,如果没有性爱,它是完全不成立的,汤唯和梁朝伟这两个角色一定要因为性爱纠结在那里,同样是欲望与理性的拉扯。

虹膜:说到欲望,我和一个朋友就雁雁和她公公之间的互动,是否包含有一些性的暗示发生了争议,他认为公公的一些眼神似乎有,我认为没有,导演你自己觉得呢?


陈哲艺:我觉得没有,那是很纯的,像爸爸对女儿的爱。这种爱是在一个房子里只有两个人长年累月的才能建立起来的一种不用语言的爱。你想,阿玲是一个外来的人,马来西亚人来这边工作,然后嫁给一个新加坡人,婚姻不太美满,老公早出晚归,常不在家。

这两个人培养了很纯的一种亲情,这种亲情甚至跨越了、胜过了血缘关系。所以很多时候我发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电影永远在反思家庭的定义是什么。

你看他们这一家三口,她的爱人、公公,感觉这是一个非常不健全,非常没有生气的家庭。但是你看到许家乐这个男生一来到他们家之后,不管是吃饭还是其他活动都让这三个人的互动形成了新的关系。

但许家乐不是她的小孩,也不是她的伴侣,这个公公也不是他的爷爷,这个老人也不是她自己的亲生爸爸。《爸妈不在家》探讨了这个东西,但很奇怪,潜移默化,写着写着,我不是一开始就去把这个突出出来,可能是我内心里对家庭这个东西有一种很深的感触,想要去发扬的地方吧。


虹膜:片中有两场吃榴莲的戏,教室里那场似乎有情欲的暗示,是吗?

 
陈哲艺:我觉得第一场是一场情欲戏,很多人会讲后面床戏会突兀吗?我说,如果你看了那场榴莲戏,就会知道后面肯定会有事情发生。对于会看电影的人而言,那场戏给的线索太多了。

我用很主观的镜头拍两个人的对看,榴莲咬动的那个触感,在剧本里,我就写得很清楚。而且在现场,我跟我的摄影师说,一个英国人,也是我的学长,我要拍出榴莲的味道。


虹膜:榴莲的味道也是很浓烈的,给人情欲的联想。


陈哲艺:对对对。


虹膜:市场的榴莲戏呢?就像一家人。


陈哲艺:就是一种家人的团圆的感觉。
 

虹膜:片中出现了很多功夫元素,家乐练武术,瘫痪的公公看胡金铨的电影?

 
陈哲艺:有两个东西,一开始我们就知道公公是瘫痪,这个家庭是没有生气的,一个瘫痪的人,他可能中风了五六年,一直坐在轮椅上,几乎动弹不得,躺在床上,需要别人帮忙。

一个不动的人,最大的欲望是什么,就是动起来。我选择给他看电视是因为疗养院里的人,中风病人,或者坐在轮椅上的人,长期都是在看电视,那是他们唯一度过时光的方式。


那他们会看什么东西?我觉得第一是会看年轻时的电影,他如果动不了,最想做的是可以动,最想看动最多的,你把这个想一下,那个年代最有动律的一定是武侠电影。我觉得武侠电影华人之最就是胡金铨,也是对胡金铨导演的致敬。

影片里面这个没有生气的家庭,一个非常寂寥、平淡的阿玲,有一个人在她的生命里注入生气,我觉得这个男生一定要一直在动。

一开始,我就知道在剧本里这个男孩就是运动员,最前面他是游泳队,因为游泳健将身体很好看嘛,也蛮好讲这个师生恋,一开始不是要找许家乐,后来决定用许家乐,那就选了武术。

因为他六岁开始习武,但是这几年停了,我们就找到他之前的武术教练,教练刚好是在新加坡训练国家队的,我跟教练说必须把他训练到可以拿金牌的程度。所以他大概花了八到十个月重新开始训练,之前大概断了大概三年时间。

他戏里面的武术都是他亲自表演的,我完全没有用替身,而且我对演员的要求必须可以一镜到底拍,不是剪来剪去,所以比如后空翻,他之前做不到,并且抗拒,而且他可能自己有种压力需要跨越,后来还是做到了。


虹膜:跟人物特别贴,他好像胖了一点,有点肚子,挺可爱的。


陈哲艺:对,我觉得我拍中学生,我对他们身体的要求一定是不能太完美的。青少年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你像一个模特的身材,那反而就错了。

虹膜:他脱了衣服,有点肚子,反而削弱了那个场景色情的意味。


陈哲艺:对,就是一个自然的男学生。我们从小到大感受到的那种学生。第一,课堂里肯定有一个小胖子,第二,有一个瘦瘦很高的同学。但是很少有一个身材最完美的,也很少说在中学里面,有一个学生有六块腹肌。

虹膜:那是成年人的世界。


陈哲艺:对对对。我捕捉世界,就是要那样一种写实,那样一种纯。当然,武术这个东西,片子里考虑到华人文化,其实很多东西慢慢形成一个样子,你不去选择它,它也自动涌进来。

虹膜:你觉得功夫片在当下的华语电影里是个什么位置?我看你在迷影精神赏的「20年20佳」评选里选了《卧虎藏龙》《刺客聂隐娘》《一代宗师》。


陈哲艺:对,我希望有一天可能也拍一个武侠片吧(笑)。我觉得每一个伟大的华人导演都必须拍一个武侠片(笑)。你不觉得吗?不管徐克、王家卫,你不会觉得侯孝贤会拍一个武侠片,但他也拍了。现在蔡明亮也要拍了,我看报道他的下一部电影也是武侠片。所以,感觉每一个伟大的华人导演都必须拍部武侠片。


虹膜:那你心目中武侠电影第一是哪部?

 
陈哲艺:我觉得最经典的,真的就是胡金铨,是不是《侠女》,或者其他电影,不好说。我觉得他代表华人武侠电影一个巅峰。因为拍《热带雨》,我去找片源、去拿版权。也回看那么多部胡金铨,特别是现在有很多蓝光版、修复版,惊叹现在拍可能也不能拍得那么好,功底真是太厉害了。我们现在用的特效都没能做到之前那个样子。

近年来,有颠覆和升级的武侠电影,我觉得就是《卧虎藏龙》,但很多人看了或许会排斥,感觉是老外在拍武侠片,但我第一次看《卧虎藏龙》的时候,我觉得他把中国一直以来武侠小说的精华、精神都拍出来了,比如你记得看到周润发、章子怡的竹林戏,你会想到很多武侠里面,读到的轻功,轻功到底是什么,真的轻到可以站到竹子上,竹子又不断,人就飘在上面。

第二,你在武侠小说读到蜻蜓点水,但你看到有一场戏,他们在湖面上的那种感觉,真的是「点水」。华人武侠电影经典是胡金铨,但真的是,让我看到的一个颠覆、升华,真是李安的《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

虹膜:你选的这20部影片,应该都是你在这20年里最喜欢的华语电影吧,不论历史代表性,光说个人喜好,你最喜欢哪一部?

 
陈哲艺:应该说里面有几部不是我最喜欢的,但我觉得它们是一种历史碑电影。比如说《无间道》《功夫》。你看我拍的片就会知道它们肯定不是我最推崇的电影类型,但是我们要看得到它的价值,它对那个时代,对华人电影之后的发展起到一种很大的冲击。

我觉得我的选择是这二十年来很重要的电影,有一些是我很喜欢,很伟大,无论在电影语言上还是其他层面上有颠覆性的,像《花样年华》像《卧虎藏龙》,但是也有一些虽然很商业性,但很重要,不能不去讨论的电影。

虹膜:你平时会看好莱坞大片吗?比如漫威之类的。

 
陈哲艺:我非常排斥漫威,我不会买票去电影院看,我唯一看漫威是在飞机上看,而且有些漫威的电影,我看了十分钟可能就看不下去了。对我来讲,我现在需要的是更加有冲击力的电影。

我可能看《大象席地而坐》更加给我一种快感。我看漫威,看看可能就会睡着,它给我的一种冲击,有时候是很乏味的。但它做得好的时候,有去颠覆电影语言,人物、剧情上做了尝试的部分,会让你有一些惊喜,但是很少数的。

 《大象席地而坐》

虹膜:像斯科塞斯说的主题公园电影现在有这么多的受众,占据这么大市场,作为电影创作者,你有危机感或受到挤压吗?

 
陈哲艺:我会担心,真的担心。所以我真是很感激影评人,很多人说影评人时代已经过去了,没人去看影评了,现在就算影评写多好,也没有人因为影评好去看电影了。但我很感激现在这个世界、这个年代更加需要影评人,更加需要电影学者,更加需要不只是我们拍电影的创作者,还需要帮我们发声,帮我们跟观众接轨的这些桥梁。

因为我会担心电影有那样的危机,特别是我常在国外做访问,我不是一个性感的导演,我不是一个多兰,我不是一个欧格斯·兰斯莫斯,我不是一个拉斯·冯·提尔。

我不是那种拍了作品,让人感叹「哇,哇,哇」,很绚丽的导演。我很平实,自然,你可能觉得平淡,在影像上不是最有爆发力的,但是我拍了像《热带雨》这样的影片,我会很担心在现在的电影世界里,电影产业里,它是不会被看到的。它可能完全被忽视,我很感激有影评人,有爱电影的人,因为至少在这个年代,还是有人去愿意看它,去讨论它,去为它发声。


所以,虽然我有危机感,我很担心电影接下来二十年,三十年会是什么样子,但是其实这次,不只是在平遥、或者在其他影展,甚至最近去希腊的一个电影节,做了三四天访问,每次去一个不同的国家,特别是一个完全非亚洲的,非华人文化的影展,比如我们二月在法国发行,我现在做很多电话访问,很多法国影评人会说,我很喜欢,我觉得法国的观众和影评人也会喜欢这部电影,我问真的吗?

每次人家跟我说,他们看到我电影的价值,我是欣慰的、感激的,因为我真的很怕我自己成为一只恐龙。


虹膜:《热带雨》在平遥之前投电影节,没有那么理想,但在平遥效果这么好,让人很开心,比起欧洲电影节,华人观众似乎会更懂这个故事?

 
陈哲艺:我是蛮意外的,因为我自己去看自己的电影,也是因为我自己的身份,我永远觉得自己是华人电影里的边缘人物,因为每次我们讨论到华语电影一百部,二十部,会想到中国内地和港澳台,不会想到新加坡电影,我一直觉得我是非华人地区的导演。

所以不管是华人观众、华人影展、或者华人学者、华人影评人、华人媒体,看我的电影,看到了我电影的价值,我都是意外的,我一直想说你们真的会关心我讲的新马的东西吗?里面他们的口音、一半中文一半英文,你会在乎吗?我一直有那样的顾虑,虽然之前《爸妈不在家》受到鼓舞跟推崇,《热带雨》又有这样的效果,但我觉得我永远不是属于华人地区业界里面的,我永远处于边缘外。

比如说如果我拍另一部电影,我找其他融资,不管发行或者电影公司,来中国内地找钱,他会问「你会用中国演员吗?背景在哪儿?」我说「不用,在新加坡拍。」他们会觉得演员没听过名字,他是谁。有些时候你想展露的,可能不是大家关心的。

所以,我现在至少要在新加坡再拍一部,在新加坡拍电影太难了,很贵,要找资源,找钱,但至少会完成我的「成长三部曲」,现在也在创作一个以中国为背景的故事,这也是对我创作的一个要求、发想、了解、明白我这些人物的背景和关系,因为细节在我电影里面真是太重要了。

虹膜:你怎么定义接下来的电影,以及在成长三部曲中,它和《爸妈不在家》《热带雨》之间的关系?


陈哲艺: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是后知后觉的,你拍完之后,哪怕你首映之后,哪怕做了一两年宣传后,你可能也搞不清楚状况。可能是步入四十岁、五十岁,发现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我骨子在卖的什么药。

很多时候,我是一个要求精准的导演,里面的细节是我安排的,所有都是我选择的,很多人喜欢用「设计」这个词,但我希望我电影是选择跟发想出来的,不是设计出来的,我觉得设计是包装出来的产品,最后做完的作品,对自己作品更深的了解,往往是在电影学者和影评人讨论之后,反馈之后,才让我看到之前想过,但是没有想清楚的地方。

比如我现在最近的体会是原来都拍的是爱情电影(笑)。第一部他爱上了他的女佣,第二部他爱上他的老师,第三部他爱上了谁?我觉得以前拍伦理和家庭,现在我觉得搞不好以后可以拍一部很伟大的、很浪漫的爱情电影。

虹膜:哪个契机或节点,让你发现自己是拍的爱情电影?


陈哲艺:是我在看电影时,最近回去看《爸妈不在家》,他抢女佣的随身听,然后女佣轻轻拍他,他们跑来跑去,你追我打,几句话,我就突然看到一种恋爱的味道,拍的时候并没有那么深的印象,我写的时候可能有一种那样的想法,但是我现在回去看《热带雨》分手那场戏,感到一种很纯的初恋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从一个客观的、理性的头脑里写出来,应该是这个样子。现在回去看,有时在新加坡发片,做观众的交流场,有时候我躲在后面,看最后的十分钟,常常看到那场戏,有那种初恋甜甜的、酸酸、苦苦、痛痛,那种味道。

我会觉得「诶,我拍出这种感觉了」,我自己都有被感动到。所以最近才会感觉我一直以来都在拍爱情片(笑)。

我不确定下一部电影里的「他」会爱上谁,我至少知道会有许家乐,但我不知道的是杨雁雁会在里面扮演什么角色(笑)。

这是最大的悬念了。

合作邮箱:irisfilm@qq.com

微信:hongmom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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