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高达9.4分的美剧，和当下的世界完美契合

文

路西法尔

由CBS电视网制作的电视剧《傲骨之战》第四季在豆瓣网上获得了超高的评价，截止目前九千名观众给出了惊人的9.4分；在以欧美观众为主的IMDb上，《傲骨之战》整个系列的评分仅为8.3分，算是一般意义的「佳作」。

有趣的是，在将用户分成「影评人」和「观众」的烂番茄上，这部电视剧的评分则呈两极分化：17位影评人对这一季给出了100%的新鲜度，28位普通观众给出的新鲜度则只有71%——虽然这个数字比上一季67%的已经高了一点。

这组数字生动地体现出目前中美以及美国内部不同人群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差异。

《傲骨之战》是《傲骨贤妻》的衍生剧，它以白人女律师戴安·洛克哈特为主人公，剧情紧跟时事热点，有时给人感觉就是一部拍成了电视剧的政论节目，那么在评价这部电视剧前，首先要弄明白的是它是站在什么立场上发表评论的。

《傲骨之战》(2020)

《傲骨》的制作方CBS电视台绰号「眼睛台」，因其台标上有一个巨大的眼睛而得名，是全球第三大联播网。在众多的美国媒体中CBS属于中间派，不像CNN那么左，也不像FOX那么右。

这样一个中间派媒体制作的政论片，在中文互联网整体氛围最为自由主义的豆瓣上颇受欢迎，说明中国的自由主义实际上相当于美国的中间派。而在美国，职业影评人和普通观众对这部剧的反差态度说明受教育程度拉开了人群的意识形态选择——这正是导致2016年民调预测失准的关键因素。

以中国观众击节赞赏的第四季的第一集为例：主人公戴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仿佛来到了2016年大选后的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希拉里战胜了特朗普成为美国总统，全球变暖得到了遏制，亚马逊的热带雨林正在恢复，北极熊因数量激增而不得不需要捕杀，科学家们甚至攻克了癌症——这与拒绝承认气候变化，削减科研开支和社会福利的特朗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至于举世瞩目的大法官之职则不是由令民主党人咬牙切齿的卡瓦诺而是由他们爱戴的伊丽莎白·沃伦担任。

从2016年到2020年压在自由主义者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

但戴安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却发现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哈维·韦恩斯坦继续得势——因为这个平行世界里没有「米兔」运动。为了拉拢希拉里的男性支持者，保证她连任，女权主义者变得更加谨小慎微。

那些站出来控诉韦恩斯坦的女性不被法庭采信，性侵被归结为「好莱坞常见的潜规则」。人人都以为事情正在变好，却没意识到选出一位女总统反而压抑了普通女性的声音。

戴安对此深感不安：在一个「抓逼门」、「黄金浴」丑闻缠身的总统治下，「米兔」运动有着振聋发聩的作用，而在女总统治下还要不要「顾全大局」，还要不要「米兔」运动了？作为一个关心女性权益的律师，戴安对此的态度当然是肯定的。而一旦她想要在媒体上发出质疑，她发现自己的声音立刻被抹消，甚至遭到了韦恩斯坦律师的威胁。

如果有人想学习时评和政论写作的话，可以反复揣摩这一集。持不同立场的人可以从这一集里看出不同的东西：认同民主党的左派会觉得这一集肯定了自下而上的女权运动价值，认同共和党的右派会觉得这一集戳穿了民主党的虚伪。

好的时政评论要展示出对不同立场的包容性，「是的，事情确实很糟，我已经注意到了」要比「不，事情真相是这样的」容易接受。中间派要想左右逢源，就需要不停地向不同立场的人展示同理心。

戴安被塑造成一个充满正义感的、关心女性权益的白人女律师，但是《傲骨》向左派「政治正确」的开火的比例要远远大于向右派开火的比例。这种矛盾说明《傲骨》实际上是在替右派说出了他们的心里话。

在第四季第三集中，戴安的合伙人博斯曼被DNC（民主党全国委员会）提名为总统候选人，内部征集意见时，DNC的负责人问：「民主党在应对种族主义方面做了些什么？」众人讪笑，稍后一个黑人说：「民主党在应对种族主义方面屁都没做。」这就给右派以非常坦诚的印象。

剧情进一步揭示：DNC提名博斯曼做候选人只是看中了他的肤色，为了在初选时展示多元化的形象，并不会真地把它推上总统宝座，进一步坐实了DNC操纵选举的批评。这种说法同时迎合了右派和民主党内部始终被中左派压抑的激进左派。

在辩论如何解决历史遗留的种族问题时，有人提出让政府对黑人予以赔偿。这其实是激进左派解决种族矛盾的一个方案，现实中的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桑德斯、卡马拉·哈里斯等人都支持这个提案。

但该方案也遭到了在场人士的否决，其中还有不少黑人，否决理由听上去也合情合理：两百多年来美国黑人所受的屈辱岂是一笔金钱就能赎买的？一旦赔偿落实，现实的种族歧视反而被非罪化，黑人宁可不要这笔钱而让白人永远欠着他们。这段戏等于否定了激进左翼的平权路线。

更讽刺的是，博斯曼在讲话时不小心冒出了「黑鬼」一词，触犯了「政治正确」的雷区，立刻遭到了匿名投诉。

尽管博斯曼本人是一名黑人，含有「黑鬼」的那句话实际上是他在引用别人，根本不是他的原意，然而这也不能使他免于遭受内部调查——只重形式的「政治正确」并未真正保护黑人，反而沦为了整人的工具，这也符合很多右翼的看法。

走形的「政治正确」导致法院畸形裁决的例子又发生在了第六集变性奥运选手那个案子里：因为变性人是性少数群体，律师们没法控诉「她」不公平地夺走了女性选手的奖牌。

荒谬的是，另一个天生具有女性器官的选手却仅仅因为体内睾丸激素过高就被剥夺了比赛成绩，《傲骨》又一次嘲弄了教条僵化的「政治正确」。

如果只是不停地抨击「政治正确」，那CBS就和FOX这样的右翼媒体界限模糊了。使《傲骨》区别于纯右翼的，是它对于阶级矛盾的强调。

《傲骨》第四季的主轴是震惊世界的「爱泼斯坦案」：杰弗里·爱泼斯坦是一位有性犯罪前科的美国富豪，曾因「教唆未成年少女卖淫」而被判监18个月，却从未正式服刑。2019年他被纽约检察院以「参与性交易和合谋人口贩卖」的罪名被正式起诉，却离奇的自缢于狱中。

爱泼斯坦的意外死亡使得之前被媒体捅出来的小道消息看起来更为可信：传闻他靠将未成年少女献给各方权贵而组建起了复杂的关系网，安德鲁王子、现总统特朗普、前总统克林顿都是他的座上宾。

「爱泼斯坦案」似乎给「深层政府」（deep state）想象提供了一点证据。阴谋论者相信美国已经被一班由权贵组成的「影子政府」所暗中操控，特朗普的支持者在竞选时就用这套阴谋论来攻击希拉里所代表的职业政客们，而他自己也难逃「深层政府」的嫌疑。

谁是「深层政府」的真正主宰，随着爱泼斯坦的死亡已经无从追查，在电视剧里，在一连串「嫌疑人」的照片里，里克林顿和特朗普的头像同样显眼——CBS再次展示了它左右开弓的中间派本色。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一个富有的、享有特权的且几乎完全不为公众所监督的权贵阶层是真实存在的。如果不是爱泼斯坦东窗事发，人们简直不知道他们会无法无天到什么地步。

戴安的合伙人奎因的朋友比安卡就是一个超级富豪。

尽管比安卡对奎因算得上慷慨备至，但这富婆的友谊却让奎因无力消受，最终奎因不得不承认二人之间的阶级鸿沟无法跨越，与她的朋友渐行渐远。

而神秘的《618备忘录》则描述了特权阶级更为狰狞的一面，法律在他们面前形同一张废纸，可以任意践踏。

相比男性与女性的、黑人与白人的斗争，公众与特权阶层的斗争似乎更加根本。对生活在大洋彼岸的主体民族中的一员来说，辨认出本民族内部的不平等并引起共鸣也要相对容易。

但对于普通美国人来说，这套说辞却不见得是有效。大家都明白：只要是阶级社会，阶级问题就无法真正解决。过于遥远的解决方案看上去并不是一剂「治本」的良药，反倒像是一味永远也不能奏效的安慰剂。当问题迫在眉睫时，中间派的改良路线反而是最为尴尬的。以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抗议浪潮来看，相当多的美国人已经等不及了。

目前CBS已预订了《傲骨之战》的第五季，第四季只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过渡季。戴安该怎样与《618备忘录》所代表的特权阶级对抗？也许「the good fight」会是一场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战争。

矛盾之处在于，当批判社会问题时，很多人都可以熟练地指出「结构性不平等」，但是在问该怎样解决问题时，人们总是不知不觉地退回个人的良知、努力、宽容这些品质上。也就是说我们都知道问题在哪里，却无力去做根本的解决，只能勉力自己像戴安那样「做个好人」。

既然选择了不彻底否定阶级社会的「中间路线」，我们就不能期待《傲骨》故事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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