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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际穿越》暴露了诺兰的短板,但无损他的伟大

吴泽源 虹膜 2020-10-14

吴泽源


新冠疫情在全球的挥之不去,使得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信条》,档期一拖再拖。

 

《信条》(2020)


有趣的是,在这个片荒期,站出来救市的依然是克里斯托弗·诺兰。他的旧作《星际穿越》在中国重映四天后,已经揽下4000多万元票房,重新成为票房冠军。

 

《星际穿越》(2014)


从商业角度和主流观众接受度方面,《星际穿越》无疑是近十年最成功的科幻电影之一。但诺兰作品在经受严肃评估时,却往往会陷入非常两极化的局面。诺兰的死忠拥趸,每每都会将其新作视为里程碑之作,认为诺兰的想象力与执行力,即便在影史上也鲜有对手。

 

但口味挑剔的影迷,却会怀着与诺兰拥趸同样高涨的热情对他进行贬低:认为诺兰作品在立意与格局上,根本无法和库布里克或塔可夫斯基这样的前辈大师相提并论;认为诺兰作品在美学风格上同样不够出挑,缺乏像《银翼杀手》或《黑客帝国》一样的开创性意义;认为诺兰只不过是个被高估的庸才。

 

《银翼杀手》(1982)


在上映六年后,围绕着《星际穿越》的喧嚣已经消散。当我们沉淀下来,认真审视影片本身时,《星际穿越》到底有哪些不足,又有哪些长处?


略显干瘪的视听体验

 


作为一个并非诺兰影迷的中立观众,六年前初看《星际穿越》,对我来说是一次略显干瘪的感性体验,虽然我无法把感受诉诸言辞。六年后,这种感受再一次得到了确认。身为一流导演,诺兰的场面调度表现力,的确是他的短板。

 


影史上公认的镜头语言大师希区柯克,曾说过这样的话:「能用镜头展现的东西,就不要用台词说出来。」然而在《星际穿越》中,太多事情是通过角色之口说出来。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影片素材所限,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像虫洞、奇点和超维度空间这样的概念,若不用台词做繁复解释,而是用图像蒙混过关,观众大概也不会满足。

 


但是像不同星球的不同重力,和不同空间之间相异的时间流速,这些能够诉诸感官,能够用视听语言来模拟其身体性体验的现象,在《星际穿越》中,却也同样是被诺兰的角色们用嘴说出来的:「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的80%!」「(在你们出任务期间)我已经老了23年4个月零8天!」

 

在诺兰的处理之下显得干巴巴的信息,换到一个更具视听才华的导演手里,完全可以成为感性体验的素材。譬如重量感。我们不必举出阿方索·卡隆的《地心引力》,因为它有些过于高概念化;也不必举出《2001太空漫游》,因为它注重感官体验,但野心不止于此。

《地心引力》(2013)

我们只需看看布莱恩·德·帕尔玛在他那部水准飘忽却不乏美感的《火星任务》中,对重量感的描绘:像飞鸟或是游鱼一般自由的摄影机,在失重的空间中,与失重的角色一起,跳着繁复美妙的舞蹈。

 

《火星任务》(2000)


又譬如时间感。天上一天,地上数年的时空相对论,本可以像黏土一样,成为对时光进行雕刻的绝佳原材料。再一次地,我们不必搬出塔可夫斯基,因为他过于梦幻;也不必搬出王家卫,这个用升格、抽帧等繁复技法来重塑时间的诗人,因为他的技法对于一部硬科幻片来说过于感性。

《火星任务》(2000)

我们只需对照马丁·斯科塞斯,这个一般来说不会被人用「浪漫」一词形容的所谓社会学家导演。但即便他在讲故事时,也很擅长用升格、降格或是定格之类手法,让时间加速、减速或是凝固,突出关键时刻,也突出关键时刻在角色记忆中占据的超出应有比重的空间——这其实是存在于情感层面上的另一种相对论。


然而在《星际穿越》中,我们很少看到这样将角色与观众在感性层面相连的黏性瞬间。所有的情感与人生哲学都是靠嘴巴说出来的。


马特·达蒙长篇累牍地用嘴巴赘述着他的生存哲学;库珀的岳父不厌其烦地用嘴巴为女婿的性格下定义,生怕观众缺乏理解力;迈克尔·凯恩用嘴巴吟诵着迪伦·托马斯的诗句,为全片提炼出中心思想。所有这些笨拙手法,都使得创作者的用意过度明显,也使得影片的情感表达趋于生硬。

 


而诺兰拍摄对话的单调方式(大头贴式中近景和特写为主,缺乏镜头运动,缺乏对周边环境的着墨),更加强了这种生硬感。我们可以想象,如果把对话场景的导演换成大卫·芬奇,那么它们起码在视觉上会有趣许多。

 


当我回想起《星际穿越》时,我的脑袋里会浮现起深入浅出的科学推演,扎实的视效,恰如其分、各司其职的表演,和萦绕不绝的汉斯·季默配乐。但我很难想起因其情感或诗意而令人印象深刻的镜头——我能记住黑洞内部和五维空间,但它们给我的震撼,更多是科教式的。

当你回忆《2001》时,能够想到太空芭蕾与迷幻旅程;回忆《索拉里斯》时能想到房间内的失重之舞,回忆《银翼杀手》时能想到飞船在泥泞中起航的颓靡之美。

《2001太空漫游》

《星际穿越》与这些杰作相比,究竟是缺乏了一丝灵性,这对于一个科普向作品来说或许没什么,但对于一件艺术品来说,却意味着本质性区别。


实用主义者的浪漫情结

 


与此相比,我倒觉得被许多人诟病的立意不够高远,算不上《星际穿越》的问题。诺兰本身就不是一个走深邃高远路线的影人,其作品的推动力,都是一些极其实际的形而下问题:完成一桩盗窃计划、与棋逢对手的高手竞争、在战争中谋求生存……而在《星际穿越》中,故事表面上的驱动力是人类迁徙,内在驱动力则是亲情与对回家的承诺——人类共通的基本情感。

 


使诺兰电影运作的机制,其实非常简单。作为「谜题电影」掌门人,诺兰的作品中其实只存在两个基本动作: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其余的一切都只是为这两个动作服务。

所以库珀在《星际穿越》中一门心思执行任务,对与任务无关的任何事物都兴趣寥寥,不像探险家,反倒更像自己的农夫儿子汤姆。但这也不是什么错误。他只是像塑造出自己的导演诺兰一样,是个凡事讲究理性、因果、效率、性价比的实用主义者。

 


诺兰的叙事讲求高效,所以他会舍弃美感,直奔时间旅行的科学前提这样坚硬的概念而去,因为他坚信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美感或许会成为任务进程中的阻碍因素。但他也能意识到,总是直入主题,会让故事过于干瘪单调。

 

他想出的解决方案,是将传统的三幕剧结构和最后一分钟营救戏码复杂化,通过交叉剪辑,将多重时空或是多线并行的叙事相串联,最终达到更为复杂也更有力度的多重戏剧高潮。


《盗梦空间》如此,《敦刻尔克》如此,《星际穿越》亦如此,书架一侧的父亲面临的燃料不足危机,和书架另一侧的女儿面临的玉米大火危机,再辅以全人类所共同面临的饥荒危机,促成了《星际穿越》的多重「最后一分钟营救」。


诺兰式叙事的问题在于,由于结构和概念先行,所以在剧情框架中,没有为角色的个人情感留出太多回旋余地。在如此局限的空间下,角色所能拥有的情感,无非只能是对亲人的思念、对亡妻的追忆、对正义和人性的信念这样的普世情感。它们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基本共鸣,却也因为缺乏特殊性,时常显得空泛乏力、徒具其表。

 


然而在《敦刻尔克》中,诺兰却做到了扬长避短。他将主人公做出主动选择的空间降低至最小,使其成为了受生存本能驱动,在变动的局势下左右逢迎的机会主义者,这反而更有助于体现出战争中的人性微光。

没有了亲情、正义与民族主义之类大旗,只剩下在生存所迫之下,最低限度的英雄主义。这或许是诺兰在创作历程中的重大进步:他不再高喊人性口号,而是让人性成为具体情境之下的自然应激反应,并不对其加以价值判断。

 


或许笨拙,或许干瘪,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诺兰的勤勉、执着和理工男式不解风情,也具有几分独属于实用主义者的浪漫色彩。《星际穿越》的浪漫,或许不在于回家,而在于再次出发。在库珀兑现承诺之后,女儿却提醒他,有新的问题出现:布兰德博士依旧被困在远方,而其他可能宜居的星球,也依旧等待着探索。

 

不停发现问题,不停解决问题,使诺兰的创作永远具有使命感。在2020年,他的使命又多出了一个:延续电影/电影院(同为cinema)的荣光。他能否完成使命?一切或许未知,但我们应当对他抱有信念。


你可以永远信赖一个浪漫的实用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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