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终于承认，它才是现如今最好的一部美剧

文

黄小米

HBO的《继承之战》第二季以18项提名领跑今年的艾美奖，最终拿下了包括「最佳戏剧类剧集」、「最佳戏剧类男主角」等重要奖项，两季过后，这部慢热的美剧终于得到了主流奖项的承认。

《继承之战》慢热，因为它虽然具备商战、权斗的外表，却含有一些无法被娱乐化的元素，剧中最精彩的时刻都透露出无法拯救的绝望：比如腐坏的原生家族对人格的毁坏，比如掌控媒体的是这样一群平平无奇却毫无感知力的头脑；又比如处于当代金钱帝国顶端的人类关系竟那么原始赤裸，近乎狼群。

这些元素都不太好消化，也不会随着剧集结束而消失。HBO一向是娱「苦」的先驱，曾经的《六英尺下》、《黑道家族》都给我们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灵重击，我们时代最好的电视剧都是反「刷剧」（binge），甚至反电视剧的，它们拒绝被快速消费、快速遗忘。《继承之战》必然也属于这一类不得不慢慢吞咽，每一口都苦的好剧。

《六英尺下》（2001） 

《继承之战》开宗明义讲媒体及娱乐业巨头的大家长面临传位问题，四个儿女固然上演了一出出兄弟阋墙，但他们共同的战斗对象还是这位父亲，和他所建立的衰亡中的金钱帝国Waystar Royco。第一季基本上讲了二儿子肯德尔逼宫不成的故事，第二季结束时，乖顺了九集多的二少爷又被老父逼到了与父为敌的立场，一切回到原点。

《继承之战》有《李尔王》的核心故事，拍摄手法却让人想到冷面家庭喜剧《发展受阻》，它是正剧也是喜剧，唯独不会轻易让观众对任何一个人物产生共情，也让人很难安全地批判任何角色，老实说很多时候观众并不知道如何反应。就像作者倾向隐藏得十分彻底的纪录片，我们看得越多，就越容易不断被迫变换立场，搁置道德判断，任何结论都只能是暂时的。

剧中虚构的Waystar Royco集团最明显的灵感是默多克家族和雷石东家族各自的媒体帝国，前者在大西洋两岸拥有的媒体从美国的福克斯新闻、《华尔街日报》，到英国八卦周刊，后者名下有派拉蒙、CBS等影视巨鳄。多年来这两大家族的继承纷争和运作丑闻本身就足够戏剧化。而传统媒体江河日下的现状则给了《继承之战》更为当代的现实背景。

罗伊一家的大家长罗根八十岁后不得不决定公司的未来，一开始他似乎要保住毕生心血，对并购寸步不让，但后来我们发现，只要不被自己人里应外合架空，只要对外不露败象，其实他对于公司的去留，和继承人的选择抱着相当开放的态度。

他针对的永远只有身边的几个子女，踩低捧高，软硬兼施，显然几个子女已从小就了解父亲的嘴脸：以欺压为乐，越是亲近的人，霸凌得越是不择手段，无奈家族企业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成为继承人的吸引力实在太大，每个子女还是身不由己地着了罗根的道，误以为自己才是父亲最爱的孩子，然后被反复泼冷水，甚至躲不过老父的言语和肢体暴力。

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家族企业内部完全是一番前现代的宗族制风景，族长有生杀大权，几个子女唯一在意的就是父亲的看法，外人在公司受辱之后还有家可归，他们则注定了永远无法自由。

父亲的爱以「妒忌、占有、报复」的方式来表达，唯独不是大部分人能接受的样子，这样的亲子关系无疑是悲剧性的。第一季有一集全家聚到新墨西哥进行家庭关系修复。治疗师引用了菲利普·拉金那首《This Be the Verse》，堪称「父母皆祸害」的英文版檄文。紧接着罗根发表了一番「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子女」的爱的宣言，子女们还没来得及感动，这番话就被罗根机械般地重复成了又一个扎心的笑话。

从事政治助选的女儿西弗和嘴贱人蠢的三儿子罗曼先后被罗根摆在核心位置，用来牵制已有反心的次子肯德尔，他们虽心存怀疑却无可避免地闹了笑话，成了炮灰。

西弗作为最聪明的孩子却始终只是刺激兄弟们的棋子，肯德尔本来是最有未来CEO风范的继承人，因为一场意外卷入命案，不仅谋反不成，还被父亲抓住了把柄，第一季里他还敢当面顶撞父亲：「你就是嫉妒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什么都有」，第二季一开始他变成了一问三不知，只会唱诵「父亲的计划更好」的「爸宝」。

肯德尔是几个子女中命运性格起伏最大的人物，他无疑是可怜的，因为他接受了父亲帮助，销毁证据之后，就等于被永久操控了，「如果爸爸现在不需要我了，我实在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存在了。」

但《继承之战》的主创绝不会让同情来得那么容易，他是个瘾君子，可以和他父亲一样随意践踏他人的尊严，一样冷血，道德和良心只是用来反抗父亲时拿来用一下的说辞。

戏剧或生活中的很多喜剧元素来源于人们想要维持体面而失败，但罗伊一家基本上是无「耻」之徒，他们除了光鲜的外表之外不在乎他人的感受，更不在意「无良媒体」等骂名。家人之间平时就以以互相揭短讽刺为乐，对外人更加全部当作工具对待（「Fuck Off」在他们的常用词汇当中名列前茅，用来表达从憎恶到亲热的各种意思），就连罗伊的前妻，三个孩子的母亲也有情感障碍，听不得儿子的心事。

剧中罗伊一家最积极的反对者，无论是民主党候选人，还是所谓的严肃新闻世家都各有各的现实嘴脸，他们基本上被处理成和罗伊一家一样的精英阶层，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对罗伊一家来说，移民和性工作者即便丧命了，也可以归类为「与真人无关」（No real person involved）的事件高高挂起。

第一季结束的时候，我自问这么一部没有一个可爱人物的剧怎么会如此吸引人。第二季倒是让我发现了两对越来越有张力的人物关系。他们就像《李尔王》里的傻子一样，承包了全剧大部分笑点。

首先是罗根的女婿汤姆和孙侄子格莱格，这一对外来者从一开始就自来熟起来，格莱格刚通过裙带关系上班，就被汤姆开玩笑叫做「天才格莱格」，格莱格无疑是一个「天才雷普利」一样的角色，他看起来是个好欺负的傻大个，其实他的野心不输给罗根家任何成员，是所有人里唯一能让罗根也不知道如何接招的人，格莱格什么也不会，靠家族关系千里寻亲找工作，这样的人才似乎非常符合Waystar Royco的用人需要，任人唯亲，只好牺牲点质量了。

汤姆的起点当然要好多了，作为罗根唯一的女婿，他立马成了部门主管，格莱格只配给他泡拿铁，是他的出气包。公司的陈年游轮丑闻让汤姆和格莱格站到同一条船上，都成了被迫的知情人，汤姆没想到格莱格会以私藏的证据要挟他，此时两人的地位开始变化。

格莱格此后推动了好几处关键情节的进展，每一次都好像无心，效果却像精心策划。不知道第三季格莱格会不会完成晋级，又会如何对待汤姆这个曾和自己一起跪地扮猪，被罗根喂肉的难友。

另一对是法务总监杰瑞和三太子罗曼，这一对「情侣」（找不到别的词）让人意外，倒不是因为年龄和智商的差距，罗曼从小「享受」被关笼子，自愿被送去军校，爱打嘴炮却被身边的女性瞧不起，种种线索已经摆在那里，不过没想到「拯救」他的是杰瑞这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对象。

罗曼意外发现杰瑞的谩骂能治疗自己的不举，这个情节虽然和浪漫有点差距，倒让这两个人物变得深入起来，罗曼不再是教科书级别的混世魔王、二世祖，杰瑞也不再是个面目模糊、帮富豪擦屁股的女高管，他们的互动竟然成了我心目中两季以来最性感，最有火花的感情戏。他们在无情的公司里找到了彼此，不知道之后会不会发展为虐恋。

说到喜剧角色，不能不提大哥康纳伉俪。康纳虚荣、幼稚，一开始在新墨西哥州佛系地避世，豪掷千金标得拿破仑假屌，后来忽然回纽约参选总统，加上他从头到尾都意识不到自己的可笑，这个角色是纯粹的喜剧人物（主创Jesse Armstrong毕竟是制作喜剧的行家），他那应招女郎兼剧作家女友看在钱的份上勉强做了他的金丝雀，除了没有才华之外还算是个正常人，但她也有灵光闪现的时候，康纳代表父亲出席性骚扰犯的葬礼，不得不上台致词，她临时为康纳写了篇毫无实质内容的悼词，让有心人抓不到把柄，让人击节。

《继承之战》让人相信这群奇葩真实地存在于西方发达社会的金字塔尖， 这是这部剧集让人后怕的地方。

剧集里看不到明显的反思、批判立场，也没有渲染同情、理解，而是以模拟纪录片或真人秀的手法，戏剧化了一个以满足消费者娱乐欲望渔利的媒体帝国。

它让我们思考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有人认为罗伊一家是社会的毒瘤，又是谁不断给这样的毒瘤输送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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