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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传说中的年度最佳台湾电影?我反对

刘绍禹 虹膜 2021-04-14

刘绍禹


翻阅豆瓣,最近有一部台湾影片《孤味》冲到一周口碑榜第一,连续三周在榜。它本月初刚在网飞上线,热门新片上榜倒很正常,有一个原因看起来更重要:现在大陆观众对台湾的影剧作品,到了全盘接受的地步,每有新片新剧出来,评价也都会高过实际水准。对台片观影热情如此高涨,是由三点综合而成:


价值体系隔岸观火引发的好奇;对曾经家庭戏黄金年代美好印象的顺延;用对岸社会发展进度来反观自我。



现在的台湾影视风貌,与八九十年代热播两岸三地时,已经有从形式到目的上的彻底不同。过去台湾的影视,包括音乐作品,多以清丽、哀婉的面目示人,大陆观众曾经追台湾明星和作品,最看重的是「纯」。



究其背后原因,是因为其主流意志对社会个体的塑造,和大陆迥然不同。台湾电影常展示家庭悲剧下终究成长的下一代人,与台湾强调「青年奋进,自强不息」有直接关系,片中的青年像是在服兵役一样,去「履行」他们生命中必然要经历的苦痛,最终这一切会被归为成才过程中的必然打磨。


到了现代,台湾社会基本已经去掉了这种自宏观而下的总主旨,电影工作者和他们剧本中、镜头下展现的社会,都不再有「统一思想」,因此,呈现现代社会的纷乱,异化,成为目前台湾电影的主要特征。



《孤味》就是这样的一部电影。


它的基本情节设置是,一位人品不佳、曾抛弃家庭的老父亲去世,全家人因一场葬礼聚到母亲身边,过去疏远的家庭成员被迫面对面算清从前的情感债务,人物进入一个促狭的特定环境里,由立场发生戏剧冲突,同时他们又是敞开家门的,向观众暴露这些家庭内部的不堪。



看到这个设定,观众很容易提前预判补充出电影的流程走向,再加上是台湾制作,在观众的观影经验、审美惯性中,影片的形象就更好猜了。面对「家庭」「台湾」「父母」这些关键词,观众常会先期脑补出它会是一部疗伤的、温暖的、主张融合的影片,片中会有美丽的树冠、落雨的街道、朴实爱笑的孩子、奶奶提着袋子买鱼去,寥落的配乐铺陈出淡淡的忧伤情绪。


台湾新电影,侯孝贤《童年往事》


可是《孤味》并不是这种电影,看完后你会觉得,它的每一处都不是那么美,节奏也不那么从容,它是一部倾斜的、顾此失彼的电影,在美学和人物设计上都不成功。



《孤味》和近几年受欢迎的台湾电影(比如《谁先爱上他的》《阳光普照》)有着同样的戏剧开端,主角家人突然离世,开启一场家庭风波。这类故事在形式根源上,都是台湾通俗电影电视里最常见的「家庭趣事」型喜剧,从伦理中的一场离奇事件入手,表现家里成员各异的性格。


最近几年这几部热门电影,是在这类型的口水闹剧基础上,加入了相当多的悲情成分,主要人物也都呈现古怪的喜感(《阳光普照》一举夺得金马奖最佳男主角的陈以文饰演的就是这类)。


《阳光普照》陈以文


除了坐镇的一家之主,家庭成员,尤其是男性,多为谐星形象。而女性次要角色中,总会有那么一两名敏感脆弱的受生活伤害形象(《大佛普拉斯》的人气角色肚财,是将上述两种人设捏合到一起后的成果)。


《大佛普拉斯》肚财


由主角家人离世、缺失的悲剧事件启动全片,这些电影会从一开始就浸泡在一个悲凉且态度十分认真的氛围之中,但它实质上是表面一本正经的家庭闹剧(不仅台湾,韩国电影也常出现这种情况,比如奉俊昊《母亲》)。这类影片的难点是,如何将平实日常的生活场景,低沉的基调,对人生悲观漠然的态度,与略显古怪的人物样态融到一起。能将这些面貌相悖、各自表述的元素合理嫁接到一起,就成功了一多半,可惜《孤味》没有做到这点。



在影片开头,父亲临终前在病床上气喘,这场戏无法说是很高超的表演,看起来夸张甚至怪诞,这怪诞与角色身上的死亡命题又不是完全联结的,它的作用看起来更像是给影片整体提供一个冷僻的氛围,并让死亡始终伴随着一种可悲又可笑的喜感,以供导演入手讽刺和加入喜剧成分。这本就是两相割离的,《孤味》最不成功的地方,就是几乎每场戏里,演员的表演,和镜头对演员表演的捕捉,都与这场戏想表达的内容不贴切,都像父亲临终这场戏这样显得过火、无谓。



在台湾新电影和偶像剧常见的温暖、湿热之后,目前台湾电影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呈现「小-怪-冷」的风格趋势。它们从不会像大陆家常电影那样,去试图描绘一个拥挤的人间,《孤味》里这个台南城市就好像只有主角这一家人在生活似的。从父亲大口喘粗气,到他去世后被装在裹尸袋里,角落音色干瘪的喇叭传出唱佛经的声音,爸去世的当晚,妈还要张罗一场自己的七十岁寿宴——这些组合在一起,更容易被观众视作是一场离奇的家事,自嘲的意味要盖过故事里正发生的伤痛,或者说,台湾电影现在流行趋势是,用讽刺甚至调侃的腔调,去表现主角正面临着的人生痛苦(典型的例子是《大佛普拉斯》里面,肚财那一格被抓拍的遗像)。


父亲去世的当天,母亲还要张罗她的七十岁寿宴


台湾新电影的风格是安静,淡定,再从这种静态里涌出创作者对现代社会分歧的激烈见解。它「静」的基础是作品对往日曾经的怀恋,再与台湾乡村、小镇的在地乡土景貌结合到一起,能算得上一类寻根文艺。后来台湾影视商业化更成熟后,在这之上又出现了我们最熟悉的小清新风格电影。


闪回段落试图找回过去的小清新


现在台湾电影和之前的区别就是,它的基础从静转到乱,即便仍是乡土背景舞台,它的根本个性也是杂乱、喧闹,就因为人被投掷到现代语境中,人遇到的人生问题多以事业与家庭的割裂、故我与现我的纠缠为主(比如《阳光普照》男主角的旧友成为他目前最大的烦恼),它认为人的本来原状并不是一派田园寂静和淳朴心灵,而是人心底的躁动,和经过市场化洗涤后,个体对家庭责任的推卸。


《阳光普照》人在推卸掉责任后产生的债务

《大佛普拉斯》表现的凌乱和失序

《同学麦娜丝》场景的杂乱


《孤味》主角们在处理丧事善后事宜的各段情节,更多就是将影片置入这样一个冷和窘的氛围里面。在急迫的事情中体现人物各自的性格,给他们一个碰撞的契机,并不是用身后事来引发人文关怀,更像是拿它塑造风格,借场景实现张力。



超度父亲的戏份里,为了让佛与道同在一个场所,刻意给了妈妈一个不合作、偏要这样做的脾气,可是在故事前面,她并未被描述成这样一种性格,这让这个最核心人物变成了按需切换的双面人,这并不是戏剧标准中的「让人物立体」,而是像凑数一样去安排展现她不同性格角度的戏份。



为了给实现场面寻求理由,就倒推回去改变人物性格,是舍本逐末的。佛道「同场竞技」,是近期看到的最生硬、最无所指的一场戏,它除了让所有人物变得僵硬、让场面尴尬,基本没实现任何东西。你不能说它被网飞发行了,就肯定是「拍给西方人看的」,但仍显得刻意和拥挤。再加上这个超脱于角色日常生活的附加母题,在片中从未被合理运用,《孤味》对主题、人物行动、人物性格的组织是失调的,经常为突出一点,就全盘舍弃另两点在之前篇幅里的构筑。


片中此类生硬添加进来的情节还有很多。比如全家人跪拜父亲灵位、念佛经时,从灵台的水果缝隙中钻出一只会飞的蟑螂,再被本来就对死去的老爸怀恨在心的老妈一脚踩爆。



诸如此类的段落,你无法说它是诙谐的,怪异的,还是什么,关键是,类似这一类的戏,你根本不知究竟有何用,前面一本正经地叩问灵魂、追忆父亲之后,立马就出现这么一场滑稽戏,事后再秒回一本正经,人物表情就好像刚才那件事根本没发生一样。这种突兀、不协调,会冲毁影片整体氛围。不过纵观《孤味》,它其实从始至终就没有一个整体。



《孤味》开头,在表现母亲去市场采购,回来做她最拿手的虾卷,这些内容是让人惊喜的,港台电影里描写做菜吃饭的段落,总不会错。这一类电影,人物必须吃起鱼、虾、蟹,还必须是纯粹南方烹饪法,整个生活场景才鲜活起来。之前港片《叔·叔》,杜琪峰《神探》,许鞍华《桃姐》,李安《饮食男女》都是如此。



可是《孤味》的故事讲到后面,谁还记得老母亲秀英是做炸虾卷出名、开了一家有名的饭店、小女儿又接手管理了这家饭店?观众在她们母女二人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厨师的感觉,也不记得大女儿宛青是做舞蹈教学、二女儿宛瑜是做整形外科的,主角们被简化至社会最基本单位——母亲、女儿这些家庭角色,女儿们因为职业差别而产生的碰撞,也被简写为性格使然。


小女儿宛佳掌管饭店,全片只出现这一场戏,其余时间她都像学生一样


遗落在世上的一位母亲三位女儿,怀念一个不值得的丈夫、一个不熟悉的父亲,这个设定在剧本创作阶段里,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落在电影里,却因为几个角色戏份比重的紊乱、对手戏的混乱,到最后也没出现应该有的感觉。


比如二女儿的角色一开始很具体,越到最后戏份越少,只剩下陪着妈妈和姐姐哭。可她后来又对女儿说:「你留在这里就是读书、考试、结婚生子,你出去才有更多选择。」突然抛出一个对所在社会的总否定,再加上影片本来也不是用来讲这个的,只是为了用几段话、几场戏去放大某一特定人物的立场,《孤味》最后就是在这种拼凑之下行进。



父亲亡故,和母亲七十岁寿宴是同一天,办丧事的途中,大姐又赶上乳腺肿瘤检查。当然在现实中这样的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但在影片中,看起来好像所有事情非要赶到一起,才各自有意义,这是一种笨重的堆叠法。



这是没能清晰区分几个女儿在父亲的丧事中各自的性格态度的情况下,专为其中一个女儿添加上额外的病情以加重戏份,最终导致视角凌乱,节奏不均。


《孤味》要借很多配角来叙述、拼组父亲生前的故事,还特别添加了几段父母年轻时的闪回段落。这也都可以,主要的问题是,观众其实始终并不觉得片中父亲的故事特别吸引自己,这因为电影为了强调家庭和解,对父亲的道德立场是模糊的。


闪回段落中的父母


谢飞导演在豆瓣对本片的短评说得非常有道理,他说这是「典型的东方妇女道德剧」。就是爸爸再错也是一家之主,用血缘去原谅一个背弃全家的恶父。一会儿站在受伤害的母女一边,一会儿又要诉诸原谅、释怀,让全片瞻前不能顾后,最后在讲故事上出现勉强、错乱的情况。



影片在无甚可讲的时候,又会落入一个模糊的哀婉基调,这是创新失效后,去求援过去台湾电影「旱涝保收」的风格。氛围、基调时时变动,在诙谐与无奈之间摇摆不定,哭完自嘲,自嘲完再哭,实在不行就回到灵堂场景里面找张力 。在讲了七十分钟后,又搬出另外一名女明星张钧甯,她出场的第一个镜头就是美丽的、垂泪的、用哭戏爆发演技的,可在这时才让她进入故事,就算以客串身份参与,仍显得勉强。



在一小时二十三分钟处,这漫长的一天过去后,小女儿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的夜景,雨打在车玻璃上,影片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现了升格镜头,这和张钧甯的突然加入一样,让影片这些附加内容显得异常突兀。



相反的,在「保留环节」里,《孤味》又一再重复几乎完全相同的内容,比如奶奶和孙女在卧室里的暖光段落,前后几次看不出什么不同,配角蔡小姐每次都以一种幽冥的状态、同一身着装带着同一个表情入镜,这都是一些恼人的雷同。



临近九十分钟时在客厅的那场戏,应是全片重头,看普遍评论,也是对这场戏有诸多赞赏。但仔细观察,这场戏除了给各主演提供一个「演技炸裂」的机会,很多环节都是不合格甚至奇怪的。


母亲首先指出小女儿接班餐馆的事情。表现母女因为代际而立场不一这没问题,但小女儿是否需要像这样,用看着死敌、仇人一样的表情看自己的母亲?



大女儿宛青喝醉后说出了之前不敢说的事情,这个表情也并不准确。



给母亲的镜头,就算这时已经讲清楚她的脾气,她黑色的过去,但是否用得着给她用上这种打光?



之前一场戏也是,影片的用光,本可以不必将母亲的角色拍出一个这样丑的面貌,因为在故事内,她并没被写成一个纯然压抑的形象。



无法将角色拍好看,或者说把一个角色拍得好看不好看,和这名角色的人物设置、当前处境并没有直接联系,是影片技术实现方面的严重问题。


小女儿的表情一直都不匹配这场戏里她正在面对的事情,这里画框直接给她切剩下半张脸。


这整场戏里,小女儿的表情太夸张了


在镜头语言,画框设计上,客厅里这场戏不仅延续了全片影像的粗略,甚至可以说是全片最失败的一次处理。再加上母女们争执问题时,发生的对话一直围绕着「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这一个争论点,非常繁琐、饶舌,大家都在计较话里的字面意思。在表演上,每人发言时都想争着当一名戏精,同时又要集体传递出「一家人」的共同韵律,表现「她们立场再不和也是一家人」,这又让影片陷入「血浓于水」的家庭戏俗套解释。



在临近最结尾,又抛出张钧甯的角色是当年被迫送走的亲姐妹,对观众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个人物也只在前面出场了一次而已。


主题方面,佛教的无定,和道家的无着,都没恰到好处地与剧情里的人粘合到一处。如果说片中这个人间是被用作宗教主题的实例的话,影片也只是让人物「使用」宗教,和走进宗教场所,成为他们的周身事物。哪怕他们对这些是异常执着的,可仍然只起到符号化用处,和给人物丰富内涵之用。



《孤味》有当代台湾电影的推陈出新冲动,在尝试未果后,又寻求回到过去小清新风格的怀抱,再加上人物冲突设置中的种种巧合与生硬和解,这部影片在很多时候都在寻求一些「两相适宜」的最良好位置,最后哪里都没兼顾。



影片由导演在2017年拍摄的一部半小时短片扩展而成。短片电影本身就自带独立制作味道,从这个独立文艺片的「良好血统」开始,《孤味》在扩展为120分钟长片以后,观众仍会对它抱有天然的好感。但好感,和故事设定里可以预料到的温情与人性关注,并没让《孤味》转化为实质的佳作,在网飞上线,也不是它的勋章。



当然现在小语种电影有了网飞加持,销量和身份都会提高一层,是在电影节、合拍片之外,实现「走出去」的重要路径,不可否认,我们也是通过网飞这一去一回,才对《孤味》更感兴趣的。


用更冷静的态度理解这件事,应该能看到,网飞近几年扩展全球版图十分迅速,不仅上线发行了台湾的《罪梦者》《谁是被害者》《孤味》,韩国、德国、巴西、比利时、土耳其、印度,这些语种的影视作品,都在网飞的战略之内。别人解决创新窘境的方式,成为你最高的荣耀,这本身就不平等,在当前,被网飞「开光」并不是影片质量保障。



刚看完一部电影,还没进行横向比较,就说「暂定年度最佳」,脱口而出总是很容易的。它与其说是观看后的评价,更像是对这一大类电影的总体投射——只要是台湾的新片,又是展现底层悲凉与死亡的,就一定是好的。


大陆观众在这个公式里打转也已经有好几年了。对于《孤味》和它代表的那一整类影片,我们应该在观看之前之后,都尽量去掉它携带的那些标签,也不要把网上评价太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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