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搞错了，滨口龙介的电影和「真实」没有半毛钱关系

作者：Cassie da Costa

译者：Issac

校对：易二三

来源：《艺术论坛》（2021年11月26日）

编剧、导演、摄影师和美术，过去会用各种各样的手段，通过运动影像来传达思想和情感，而电影在早期的时候，并不如这些手段那般注重对动作的写实化加工。戏剧性——罗兰·巴特称之为「感官的技巧」——是这些电影的基础，其任务不是在银幕上重现「真实」，而是巧妙地诠释心理。

光影、反复出现的物体、长镜头、静态摄影、富有表现力的表演，以及引人注目的（虽然不一定是美丽的）面孔，都将影像烙入观者的脑海。电影语言随着技术进步而转变，电影和戏剧之间的区别又随此而加深，这两种艺术很快被广泛理解为根本对立。

然而，很多电影人都在认真思考戏剧，以及如何将这种思维坚定地转化为电影。沃纳·施罗特和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在后现代戏剧的熔炉中打造了他们的实验电影，而最近，像王沛智（《面包工厂》）、约瑟芬·戴克（《玛德琳的玛德琳》）和马蒂亚斯·皮涅罗（《维奥拉》）使用电影中的戏剧装置来打破生活和舞台之间的界限。

《面包工厂，第一部分》

日本导演滨口龙介把这种方法带到了西方以外的地方，把自己和演员们包裹在一个近乎全是剧情的世界里，通过这样做，他找到了一种方法，把每一分钟都注入到现场戏剧的偶然性中。在他的两部最新作品《驾驶我的车》和《偶然与想象》中，服装和布景装饰的优雅与简单并不意味着「真实」。

《驾驶我的车》

相反，这两部影片突出对比了角色的情感生活，这些角色在现代日本的社会习俗中一边挣扎，一边反抗。在《偶然与想象》的三则短片中的第二部《门户大开》中，奈绪（森郁月饰）是一名年轻的已婚女子，也是一名打破传统的学生，她与另一名学生佐佐木（甲斐翔真饰）有了婚外情。佐佐木最近被坚忍克己的濑川教授（涩川清彦饰）降级了一年，后者最新的小说刚刚获得了一个著名的图书奖。

作为报复，佐佐木要求奈绪勾引濑川，好让他被解雇。然而，在他们的谈话过程中，濑川和奈绪不断让对方感到惊讶，因为他们无法适应彼此。

《偶然与想象》

奈绪有点冲动，同学们都不喜欢她，觉得她冷漠、没劲；濑川对他自己和他的学生都是不苟言笑、毫无遮掩、十分苛刻的。这两个人都无法扭曲自己，为了更受欢迎而去迎合社会框架，在试图欺骗濑川的过程中，奈绪开始理解在她的婚姻和她与佐佐木并不真诚的感情之外，真正的联结和灵感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的故事大多发生在丑陋的空房间和学校办公室里，但摄影师饭冈幸子却用戏剧化的手法，从多个角度捕捉人物。甚至连遮挡住的地方都让人觉得很戏剧化，人物的每一步都是有动力的，并且与镜头协调一致。

滨口龙介的大部分作品——包括他早期的电影《激情》（2008）、《亲密》（2013）、突破性的作品《欢乐时光》（2015）以及最近的《夜以继日》（2018）——都以错误的身份、离奇的巧合和意外的碰撞为主题。《欢乐时光》是一部时长5小时的史诗片，讲述了四个生活在神户的30多岁的朋友的故事，讲述了结束和改变关系的巨大灾难，镜头交替出现在引人注目的特写镜头和压倒性的广角镜头之间。

《夜以继日》

滨口龙介不是通过试镜专业演员来确定主角的，而是在神户的艺术家驻地为业余演员举办了一个表演工作坊，促进了角色发展的有机过程。他最新电影中情感超脱、近乎机械的表演，让人想起剧作家兼戏剧导演理查德·马克斯韦尔的作品。马克斯韦尔的实验公司「纽约市玩家」优先考虑「初学者」的简单、基本的表演，这种表演违背直觉，将戏剧场景的情感冲击力最大化。

通过改编自村上春树短篇小说的《驾驶我的车》，滨口龙介不仅找到了一种方式来上演一部曲折的情节剧，而且在某种程度上重新构建了他的「欢乐时光」概念，将其视为一种制作戏剧的体验。在《驾驶我的汽车》的第二幕中，剧场导演兼演员家福（西岛秀俊饰）参加了广岛的艺术家驻地，并开始试演契诃夫的《万尼亚叔叔》的多语言舞台。

《驾驶我的车》

这些演员里，有一位原来是家福已故妻子的情人，高月幸司（冈田将生饰），此外，还有一个哑女允儿（朴有林饰），内心有着自己的小秘密。在许多早期的剧本围读中，家福命令演员们——大多数看起来都受过训练或有经验——不带感情或刻意地背诵他们的台词。

后来，他允许这些演员自己探索。在一个让人沉浸其中的时刻，中国女演员珍妮丝（袁子芸饰）饰演一位退休教授的年轻妻子叶莲娜，她的房产是万尼亚管理的。她和允儿在公园里当着众人的面排练了一场戏，允儿饰演万尼亚的侄女和密友索尼娅。珍妮丝用普通话背诵她的台词，而听得见却无法开口的允儿用韩语手语表达自己。

《驾驶我的车》

这一幕讲述了继母和继女之间紧张的关系，她们因共同的不幸而亲密起来，用一种奇怪而迷人的姿态释放了她们的紧张情绪。就像叶莲娜和索尼娅一样，「作为真实人物的」珍妮丝和允儿虽然说着各自的语言，但她们总能找到理解对方的方法。与此同时，观众也体验到了语言和影像之间的鸿沟，滨口龙介不仅要求我们阅读字幕，还要求我们沉浸在文字带来的深刻的空白中。发生的某种魔法，为影片最后痛苦的一幕埋下了伏笔。

叶莲娜和索尼娅之间的开诚布公，让两人在交流的过程中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亲密关系，这反映出演员和导演之间不断变化的权力动态。高月幸司是一名声名狼藉的电视明星，他明明很年轻，却被家福故意误选为万尼亚叔叔。高月幸司不断邀请导演出去喝酒，结果他和那些偷拍他的人发生了争执。

这些会面迫使家福神秘而熟练的司机美咲（三浦透子饰）——与家福死去的女儿同一年出生的孤儿——在等待接导演回家时无所事事（由于最近发生的一场悲剧，驻地领导不再允许艺术家自己开车）。

《驾驶我的车》

最近因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而上了新闻的高月幸司，现在正在和珍妮丝约会，后者是与他在年龄上更合适的演员搭档。（一天早上，家福瞥见他们一起坐在一辆车里，从他身边飞驰而过，赶去排练。）

滨口龙介的每个场景都包含了大量微妙而复杂的互动；我只描述了《驾驶我的车》中的一小部分内容，但它的大多数场景都能让人反思几个小时。这位导演相对没那么受欢迎的电影《夜以继日》以一个被初恋抛弃的角色为中心，她遇见了一个和初恋长得很像的男人。

《夜以继日》

然后，她不情愿地与这位情人开始了一段恋情。她浪漫的矛盾心理和无法区分过去和现在的能力，使她的生活陷入平静的混乱。至关重要的是，片名的两重性（译者注：英文片名为Asako I & II）并不是指两个完全相同的男朋友，而是指处于被抛弃的正反面的女人朝子（唐田英里佳饰）。

《夜以继日》

她看到了一张完全相同的脸（两个男朋友都由同一个演员东出昌大饰演），这戏剧性的一幕在背景上出现了重大转变。当朝子在大阪遇到她的第一个男朋友，爱冒险又难以捉摸的麦时，她还年轻、率真、无拘无束。当她遇见酷似麦的亮平时，她已经来到了东京的一家咖啡公司工作，而亮平在一家知名的清酒公司上班。大阪的轻盈和明亮被首都的阴雨所取代。朝子怎么了？

滨口龙介的电影源自这个尖锐的存在主义问题：当我们的生活被环境改变时，我们会变成谁？他不仅以叙事的方式利用这个问题，而且以戏剧化的方式，通过角色互换、排练和反复，为他的角色提供不可能明确的答案或结论。

《夜以继日》

这样，「空白」就成为演员和观众的一种可能性空间，而不是用来填充信息或解释的空白。《偶然与想象》和《驾驶我的车》对这位导演来说都是里程碑式的成就。

自从几年前凭借《欢乐时光》在电影节上大获成功以来，他一直在推动电影走出自己的舒适区。

合作邮箱：[e-mail]

微信：hongmom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