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豆瓣评分的标准，它就是今年最棒国产片

文

路西法尔

《隐入尘烟》的很多画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那幅著名的《拾穗者》，尤其是秋收的场景：

《拾穗者》让-弗朗索瓦·米勒 

蓝天之下是明晃晃的金黄色的麦田，贵英和有铁弓着腰，悉心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麦子，虔诚、庄严，如同从米勒的画中走出的角色。

《隐入尘烟》

本片的导演李睿珺非常善于从西北农村散发着泥土气息的生活中挖掘出诗意来，片中最具诗意的一组镜头或许是男主角马有铁带着刚过门的媳妇曹贵英去拜祭父母，事毕坐在沙丘上分享祭品，银幕上除了二人和陡峭的沙脊便一无所有，仿佛初置天地间的亚当与夏娃。

据说李睿珺第一次动员乡亲们拍电影的时候，乡亲们并不配合，包括导演自己的舅爷。村里人都看过电视，那上面出现的不是领导人就是明星。

怎么会有人想拍一部关于乡下人的电影呢？会不会很土？李睿珺便用DV去拍他，再把画面回放给他看，向舅爷解释技术上来说这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只是他自己把拍电影神圣化了。

李睿珺

后来《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在电影频道播出，乡亲们看到自己的日常形象登上了权威媒体，大受震撼之余对「美」的认知发生了改变，导演再去招群众演员当地人便变得非常踊跃了。

《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

常言道「生活里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认知的改变有时比技术的革新更加困难：给农村接通有线电视只需要一天的时间，让当地村民们注意到自己生活中的美则需要若干年。是李睿珺导演独具慧眼发现了大地的宁静之美还是对农村日常做了过度美化？这是一个关系到影片伦理的重大问题。

尽管导演一再强调人物有着现实的影子，但《隐入尘烟》的两位主角还是给人以强烈的童话感：年老体衰的有铁和无法生育的贵英之间的婚姻，初衷原本只是为了让两个边缘人搭伙过日子并帮助两个家庭摆脱各自的麻烦，没有任何迹象预示着这段婚姻可能幸福。

《隐入尘烟》

然而「相濡以沫」一词的本意就是两条游鱼在濒临干死的在绝境下相互慰藉。当村民们对着贵英的背影指指点点时，有铁脱下外衣为妻子遮羞；当木讷的有铁无法拒绝找上门来逼他献出「熊猫血」的村民们时，贵英怯生生地顶了一句：「俺们不去。」濒死的小鱼吐出转瞬即逝的水泡，爱与被爱的能力便在这近乎不可能的环境里生根发芽了。

有铁从城里为贵英带回的衣服只值八十块钱，贵英捂在怀里的水热了一遍又一遍，虽然不足挂齿，但这已是他们能为爱人所做的全部。从这个意义上说，《隐入尘烟》并不是一部向城里人贩卖农村奇观的影片，它展示的并不是「低欲望下的安于现状的幸福」，他们并不是都市爱情的反面和陪衬，实际上有铁和贵英的爱情同样执着、热烈。

在爱情里乡下人也有着合理却无法满足的欲望：有铁盼望着卖掉苞谷给贵英买一台大电视，再带老婆去大医院看病，「在城里美美的浪一浪」。然而以卖苞谷那每年千八百块钱的净收入这显然只能是个梦想，最终这些未了心愿都随着贵英坟前焚烧的纸电视而化为了无尽的遗憾。

有铁和贵英的爱情实际上有着坚实可信的基础：即将失去劳动能力的光棍和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在农村中都属于「无用之人」，处于近乎最低的等级，比他们等级更低的只有动物和植物。

有铁打水时会把误入桶中的蝌蚪放回池塘，会从拆迁的废墟里拾回燕窝，贵英则把不小心挖断的麦子小心地植回土里。地位更高的人或许对这些弱小的生灵不感兴趣，但自身坎坷的经历决定了有铁和贵英对痛苦更加敏感，具有更强烈的同理心，也更容易建立情感上的联结。

怀疑《隐入尘烟》中的爱情过度美化的观众其实就像当初怀疑「丑陋」农村能否上电视的村民一样：村民们把电影过度神圣化了，观众也把爱情过度神圣化了，似乎理想的爱情只配发生在大银幕上。

何况有铁和贵英的爱情中也并不只有温馨。秋收时有铁害怕踩塌麦垛，让贵英帮忙把麦子叉上来，不良于行的贵英使试图叉起地上的麦子两次都摔在地上，麦穗撒了一地。

焦躁的有铁脱口而出：「养你还不如养头驴！」并气急败坏地推倒了贵英，这一幕也让我们看到有铁并非圣徒，他也有粗暴的一面，对于粮食过度地珍惜同样是出自农民与土地的浓厚联系。

在李睿珺的电影里，故乡绝非避世的桃源而总是呈现为在不断的衰退和凋敝的空间。《隐入尘烟》的主线是一个田园牧歌式的爱情故事，但这段爱情的美好是建立在绝望的背景上的，这是观看时无法忽略的，因此它的背景细拆开来却是反田园牧歌的。

贵英第一次出场是被自己的嫂子带到男方家「相亲」，贵英低着头扒饭，嫂子在她的耳边低声提醒她上厕所。

这一幕看得人心惊肉跳，那一幕实在太像我们熟悉的某种场景了。当贵英意外离世后，村民们好心地「劝」有铁，你现在房也有了、粮也有了，还是一个人自由——其实这位村民是发自真诚的。

一头一尾两段戏，拍出了对土地的眷恋也没有回避农村的残酷。至于好容易建起来又在拖拉机的轰鸣中分分钟被推倒的房屋、不顾农民生计的扶贫政策，影片也没有回避，城市「吸血」农村更是近乎直白的隐喻。

《隐入尘烟》看似一颗晶莹剔透的钻石，没有半分杂质，但是它的每一个切面，会折射出农村万象，这使得影片变成了一个复意的文本，难以一言以蔽之。

但不论是《老驴头》还是《路过未来》，无论是《家在水草丰茂得地方》还是《告诉他们，我骑白鹤去了》，虽然间有呐喊，李睿珺总体的风格却一直是自我克制的感伤。

针砭时弊从来不是他影片的重点，他更关心的是接近永恒的命运。贵英意外地坠河而死，这突兀的安排会让很多观众郁结难舒，但只有这样安排才能体现出命运本身的强大和无常。

据说《隐入尘烟》的拍摄周期长达十个月，因为整个剧情都嵌套在一年四季的变化里——燕子什么时候归来，蝌蚪什么时候孵化，小麦什么时候播下，苞谷什么时候收割，在影片中都有着严密的顺序，所以电影本身也是对四季流转生命循环的见证。

正如《传道书》中所言：「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收割有时。」个体和文明都如大地所孕育的所有生命一样，终将隐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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