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开辟的这条路，内地女星不好走

文

柳青

《智齿》的女主角王桃，出场时是刑满释放后仍在街头作奸犯科的不良女青年，警官展哥认出她是当年毒驾把他妻子撞成植物人的肇事者，因为一时涌起的恨意，他几乎要把王桃撞死在街头。

《智齿》

驾车的警官因狂怒而残忍，街头女孩为了保命，跑得像一条喘气的野狗。

在这个对抗性很强的段落里，扮演警官的林家栋驾轻就熟，他的经验能让他交付一种分寸感很好的精确表演。

那么扮演王桃的刘雅瑟呢？

她和林家栋在交叉剪辑的画面里形成微妙的对照。展哥的恨和怒是冷静输出的，他要杀她是丧失理性的决定，但他驱车一次次逼她到绝境，步步为营冷静冷酷至极；疲于奔命的王桃是失控的，出于求生意志，她的身体不加节制、没有策略地输出能量。

刘雅瑟遇到王桃，是遇到了一个确实适合她的角色，连她之前的「短板」都有了用武之地。

得到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主角后，围绕着刘雅瑟的叙事，关注她的「逆袭」，强调她为电影作出的「牺牲」。

诚然，她是承受了暴力和裸露的戏份，假戏真做地挨了打，在摄影机前暴露了脆弱不堪的、受凌虐的场面，女演员受了苦，得了奖，是个含辛茹苦的励志故事。

但这套叙事或多或少遮蔽了她在专业层面伸展的弹性空间。

刘雅瑟的处女作是《十三棵泡桐》，导演吕乐从中年的立场想象下一代将不能幸免地重蹈覆辙，阐发他对价值崩塌失序的大环境的失望，这是中年人以青春片的名义浇内心块垒，那部电影的动人处在于吕乐选到了一群「刚好」的少年们，那群孩子没有技巧和戏剧任务的包袱，生猛地输出了小镇成长的氛围。

《十三棵泡桐》

刘雅瑟又是那群人中锋芒最强的刺头孩子。她和她扮演的少女「风子」，和片名里的泡桐树是类似的，她们可以在贫瘠的土壤里落地生根，在糟糕的环境里野蛮生长，她们在群体中并非因为光芒而是「反常」得突出，恰如泡桐的花都开尽了，叶仍未长出。

刘雅瑟初上银幕，没有无师自通的天赋，也缺乏特别敏锐的直觉，事实上，她很多时候是有些钝感的，但当时还是少女的她所爆发的顽强的韧劲，有一种让人心痛的力量。

《十三棵泡桐》

刘雅瑟得了一点命运的眷顾，但这眷顾的份额又很有限。她参加表演综艺节目，得到陈凯歌的点评「你痴迷这件事（表演），将来会有成绩的。」这句评语更像是表达天道酬勤的祝福。

当时《智齿》已经拍摄完但尚未公映，刘雅瑟为人所知的角色是《致青春》的假小子朱小北和《青丘狐传说》里反串的公狐狸精，她的戏路局限是明显的，即便是愣头青朱小北和笨拙扮女装的雄狐狸，这些自带憨气的角色，她演出来仍是使出了尽心尽力的拙劲，一目了然地没有受过合适的表演训练。

《青丘狐传说》

她就像中学里下了苦功却没找到学习门道、成绩盘桓在中游的惨学生。

《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智齿》的拍摄是在2018年，这时距离刘雅瑟从选秀节目入行已经十四年，据她自己说，接演《智齿》是在她怀疑自己有没有能力做演员的临界点上。有些时候，时运和个体执着之间的相互促成，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学。

《智齿》的剧作是不够理想的，「王桃」这个角色在情理逻辑层面有可疑的地方：一个用狡猾野蛮的生存智慧苟活于街头的亡命之徒，会因为情感和道义的亏欠，为了一刹那的赎罪心理，让自己一再地陷入赴汤蹈火的险境么？

《智齿》

刘雅瑟并没有去填补「王桃」的空白处，她没有为角色的行为逻辑寻找额外的信服力。

她从展哥的车轮下死里逃生，卷着简单的家当跑路，又半路回头，这个过程导演拍得简省，捕捉着王桃在极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下的了了几个动作，刘雅瑟的拙劲和狠劲，使王桃表现出动物本能般的机警和高强度的应激反应，短短几个片段确立了她不是一个有理性思维的人物，她也不是具体的，这个被贴着「援交」「吸毒」「贩毒」标签的姑娘，是所有在肮脏的底层凭本能挣扎的生物的缩影。

这时，画面上「实」的香港街头，刘雅瑟的「实」的行动，共同构成「虚」的象征。

王桃最后错手枪杀展哥的段落，那个「炸裂崩溃」的片段，很难说是刘雅瑟在这部电影里的高光时刻，那时，反而林家栋的表演是更高级的，镜头长久地没有离开他至死睁着的眼，画面上那张亦死亦生的脸，让人好奇他在生死交替的时刻看到了什么、想着什么？

但是，如果没有刘雅瑟，这电影很可能气韵散去，只留一些暴力美学的余晖。

在向死的、沉沦的语境里，面对王桃这样高度象征化的角色，刘雅瑟为之注入了具体的生命力，制造了一种「受尽碾压仍要破土而出」的活气。

这不是演员用拼命三郎的付出无意识促成的，我更倾向认为，她在自我怀疑的精神痛苦和现实拍摄的苛刻环境里，对自己有了清晰的认知，这造就了表演的质地和力度。

香港电影金像奖的评选，首先是专业的度量，而不可能是对女演员的职场补偿。「默默无闻的内地女演员作出大尺度牺牲为此受奖项垂青并飞黄腾达」，这套话术更是荒唐。回顾最近这些年金像奖最佳女主角的归属，倾向当然是有的，那就是关注演员在特定一部影片里的作为，奖项只是「此一时」的肯定。

在刘雅瑟之前，曾美慧孜和春夏也都被认为是以大尺度表演换取金像奖认可。但曾美慧孜和春夏走过的是完全不同的路径。

曾美慧孜在2019年因《三夫》获金像奖最佳女主角。毫不夸张，她凭一己之力拯救了一部充斥着政治隐喻的空洞电影。

《三夫》

如果曾美慧孜还是那个在《苹果》里被删去全部戏份的姑娘，她很可能也就被平庸的《三夫》埋没，这电影除了「一女三夫生活在船上」这类高概念的噱头，不再留下什么。

拍摄《三夫》时，曾美慧孜经历了若干年的沉潜，在海外求学求职的过程中，磨练了自信、自我意识和相当清晰的自我认知。

《三夫》

从2016到2018年的几年中，赶上她的职业爆发期，她在《冥王星时刻》《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南方车站的聚会》这些电影里相继出演的角色，表现出能不露痕迹融入不同身份和语境的适应力，又在这些背景差别很大的角色身上演出共通的饱满的生命感。

《南方车站的聚会》

当被镜头凝视时，她的体内有足够强大的「自我」支撑着她回应甚至回击看向她的视线。正是这样的她，在陈果导演的镜头下，表现出惊人的坦荡，她的裸露无关女演员职场的「勇气」和「牺牲」，她主宰着自己的身体成为开放的容器，情和欲在其中激荡出强悍的生命气息。

《冥王星时刻》

出演《三夫》的曾美慧孜，是技巧和心态都很成熟的女演员，她的气质和特点注定她很难获得大范围的认可，但底气足够，金像奖影后与她而言是锦上添花，不至于是雪中送炭。

春夏更是和她们不一样，她可说是年少成名，既没有经过专业训练，也没有实践经验的积累。

《踏血寻梅》的春夏，是一部分天赋、一部分时运和一整个专业团队成就的。如果春夏是刚离开家乡的小镇女孩，还没有经历北漂时的种种狼狈，或者，她北漂时以「豆瓣网红」的身份得到在影视剧里露脸的机会，没有长久地陷在不得志的郁闷和饿肚子的压力中，那么「王佳梅」不会来找她。

《踏血寻梅》

春夏和王佳梅的重叠，不仅在于年少打拼时困厄的处境，她们都是有饥渴的学习愿望和无师自通的一点天分在身上的。王佳梅在东莞听歌自学粤语，春夏初上片场，就表现出对演员而言很珍贵的感受力。

她又何其幸运，遇到的对手戏演员是金燕玲和白只，遇到的摄影师是杜可风，导演和同场演员对她的有效激发，摄影师对演员在镜头前情感应激的准确捕捉，以及剪辑思路的干预，这些因素缺一不可地造就了一个二十三岁的金像奖影后。

《踏血寻梅》

那是她辛苦却辉煌的起点，然而春夏此后的履历证明影后只是「此一时」的荣誉，不能为「彼一时」保驾护航，不能许诺她不曾拥有的东西。

与其纠结金像奖影后的评选是否还能有「造星」的功能，围绕着这些特定背景的影后的话题更耐人寻味。

得过金像奖影后的内地女演员，的确分成清晰的两个阵营。

一边是周迅、章子怡、巩俐和周冬雨这些在行业里早已获得认可度的女演员，周迅在《如果·爱》里演不择手段上位的女演员，章子怡在《2046》里是风月女子，周冬雨在《少年的你》是校园霸凌的受害者，这些角色都有「不堪」的一面，但电影回避了角色的至暗时刻，公映后，评论的关注点在演出本身的得失，章子怡喝酒壮胆或周冬雨为戏剃头，已经是了不得的话题。

《少年的你》

刘雅瑟、曾美慧孜和春夏，显然属于另一个阵营。她们各自接到的角色，是但凡有一些话语权和选择权的女演员就会拒绝的戏份。

春夏去香港前，身边的朋友认为演一个被奸杀的援交少女会成为黑历史，她当时是困窘到「不接这片子我也快没饭吃」的程度，实在没办法。

刘雅瑟接演「像狗一样活着」的王桃，是在上一个签约公司即将到期时，她不接这部戏，就要面临从行业里退出了。

《智齿》

王桃、小妹、王佳梅，这些都是受侮辱受损害、在苦难的尽头萌发了自我意识的女性角色，她们不是具体的「这一个」，而是泛泛的「这一群」，本应该激发观众对性别政治和暴力的批判。

但现实是当影片公映后，大量的议论集中在「女演员的牺牲」，这就是双倍的苦涩了。即便现实远比虚构恐怖，但女性角色被虐打的场景，是不是一定要以暴烈的、直接的方式呈现？是不是「非如此不可」？这本来就值得商榷。

《智齿》

一方面认定「裸露」「暴力」对女演员造成了伤害，一方面又让这类角色成为「一无所有的女演员不能拒绝的交易」。当女演员付出了劳动、感情，甚至背负了巨大的心理负担，她们仍然要陷入「为事业牺牲」的话语风波，这是否构成了二次伤害？

「影后」是她们此一时得到的肯定，又何必成为彼一时的包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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