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琪峰第一,徐克第二,洪金宝最差
文
Mr. Infamous
辗转七年,《七人乐队》终于赶在七月末登台,吹拉弹唱一响,满以为「总算是欢笑多于唏嘘」,但其实,狮子山下总有比光影转得更快的光景,多一节荒腔走调,就多一场木叶萧萧。
那乐队,就很难不沉潜在情绪符号里。
主创集体出席香港国际电影节开幕式
原本是香港顶尖导演们的一场盛宴,就连半出走的,半隐退的,都给足面子,悉数驾到。他们要致敬胶片,要致敬港片,于是把上世纪五十年代至未来,等量切分八段,八位导演抓阄,各司一份,再行创作。调侃无非凑足八部「半电影」,此间的傲气与底气,不止令影坛有过振奋。
奈何吴宇森身体不适,抽中的七十年代落空,更奈何林岭东于2018年逝世,绕不绕梁都只能是余音。
林岭东在拍摄现场
所以看《七人乐队》,面对漫长的频繁回望,从腾飞到迟滞乃至彷徨,对人,对地,对事,都难免升起挽歌气息。尤其是在当下语境看,电影里的「过去」,是苦中有甜,有新生与寄望,「现在」是虚晃一枪过后的只待追忆,而「未来」是疯狂当道,似乎也没有什么憧憬的必要。
而同样具有挽歌气息的,是《七人乐队》达不到澎湃期许的合奏水准。导演与导演之间,本有参差。而导演与自己的较量,也总有应时与应试的考验,并非一一契合相宜。终归成品参差不齐,七部短片水准一如音阶,有高有低,唯独可以连成一气的,就是那种难掩的强烈缅怀意味。
徐克在拍摄现场
在这样一个局里,谁优谁劣,不妨逐一细数。
作为《七人乐队》的开篇,《练功》太过简单,就事论事的那种简单,几乎要定全片的狭窄音域。
天台上下,已是整个世界。有瓦遮头的楼下,是师父所在的权威空间,一群小辈,在镜头里只有日复一日服从的汗水。这自是洪金宝人到中晚年最为难忘的光景,日后荣光都由此生根发芽,而从中年师父到晚年徒弟,演员从儿子洪天明到父亲洪金宝,有强烈的传承意味。
当然,也可以说五十年代的香港精神,已被浓缩到练功里,要尊师重道,不要胸怀二心,要吃苦耐劳,不要偷奸耍滑。某种意义下,它构成了香港当年起飞的基础,只是当平淡故事被封印在楼台一角,当现在看来过火的体罚再被加冕,未必有多少观众愿意从中看到鲜花与皇冠。
到第二个故事,终于开阔些许。空间上,有了香港学堂与街巷的交替,棚搭有限,但是尚算精准,而时间上,从六十年代开始,有了几十年后的跳转,尽管后段时间模糊,整体上也没跳出粤语残片里的光圈。
许鞍华对于老故事,旧地方,情有独钟地来回拍,难得在六十年代的香港打卡,也是填补了四十年代的《明月几时有》、七十年代的《胡越的故事》与八十年代的《千言万语》之间的空白。这一顿捣鼓,短片也有些旧风味,甚至衔接得上《投奔怒海》阶段的外壳。
但里子是不行的,特别是之于许鞍华的段位而言。主角说的是校长,是无冕影帝吴镇宇,可故事的灵魂在于马赛饰演的王老师。岁月悠悠,往事美好就美好在,有过她的身影,而校长是一个凭吊的符号,代表许多引而不发的文人情绪,借了学生的观感,编织多于自我的怅惘。
这样的骨架,许鞍华随便装点都能支撑,毕竟单靠市井生活里的细腻细节,就够她取胜。于是有了师生之间的温柔互动,小孩在课堂尿了裤子,王老师拿着花瓶过去,假装撒了他一身水,趁机带去换裤子。街头偶遇学生支摊,王老师被请了一顿,多加了鸡蛋,又多加了屏风,粗陋地隔开闹市,都有妙意。
只是马赛的诠释还欠火候,本是灵魂,却只有骨架。连带着吴镇宇与两个时代的学生,也都各有各演,归置不到一个层面的表演一如故事的飘忽,打散了聚焦的灵气,最终剩了几个细节的印记,却很难跟过往一样,在情感上深度共振。
直接跳到八十年代,谭家明却要把许鞍华的短片扬短避长。
华语电影里的文人味越来越少,也越来越乏,难得《七人乐队》里,连续两部短片都在试图重现。《别夜》里的旁征博引,胜过《校长》许多,不同国别的诗书在小情侣的离别夜,抑扬顿挫地替人表意抒怀,本是最显底蕴的妙处。
就像是一座搬空了的居所,只剩房间保留原貌那样,在即将离别这个时间前提下,小情侣的来与不来,做与不做,留与不留,哭与不哭,恨与不恨,死与不死,在戏里当时与戏外当下,都有许多隐喻可以拉扯解读,这也让《别夜》能够成为第一部冲出现实层面的短片。
但是,选的两位演员,过于稚嫩,过于拿捏,在一种舞台剧式的调度里,向外释放的是造作,是浮夸,而故事由此不断变得狗血、聒噪,从天到地的崩坏,惹来笑场之余,根本无法承担故事本身的厚重,这也显得原本的文人味,不过是些儿戏的文学堆砌,实在对不起谭家明难得的出山。
这部短片的尚好,是基于四平八稳,毕竟《别夜》是场豪赌,天堂地狱就在一线。而且,它的尚好,也叨了《练功》的光,二者都在回首习武往事,洪金宝硬碰硬地「实拍」,而袁和平只让元华一人,独对四十年前武艺登顶的奖项,就讨巧地把苦与念释放出来。
它更多的笔墨,用于对照。老武师的过往荣光与当下孤寂是主调,定下了新老的对立。他与孙女,钵仔糕与麦当劳汉堡,习武者与小流氓,安守与出国等等,全是这类对比,不过,都是些老调重弹,要想读出多少比故事更大的指涉,丰俭由人。
唯独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九十年代的回归,袁和平偏偏不明刀明枪地拍九七。
等到杜Sir,才有真正佳作,而电影早已过半。
这部短片也许可以说是另一种「三人行」的「夺命金」。本质上的升斗市民,怀揣的是遍地黄金的念想,极具代表性。长期处于进行时的经济神话在前,国人最密集的暴富想象就坐落在香港。
2003年的沙士,是数年一度的大事件,是无数人的劫难,少数人的际遇,更添下注的风险与回报。无非几场跟与不跟,起起落落间,整个时代都被三张嘴卷入。杜琪峰最能抓住命运捉弄下的彷徨、凄迷与后怕,像是这部短片,无需枪林弹雨,也有九死一生。
等到三人在街口错落有致的站位一摆,谁能不叹一句久违。那惊心动魄,又定在一瞬。
而且他拍得充满生趣,茶餐厅与街头巷尾几多生鲜细节,是意趣,也是情怀。这次,论细枝末节,论人情冷暖,都胜了许鞍华一筹不止。
这是半截好戏。华彩全然在前,任达华饰演的一家之主重归旧地,妻儿明明近在咫尺,偏生遍寻不到。他心中有的是皇后戏院,是这座日新月异的都市曾与自我关联的往昔,于是人在闹市里,有了两个时空维度,这简直是四两拨千斤的妙笔。
而从两代人思想交融的开篇,如何走向个体的适应乃至释怀,是在短促篇幅里非常有效率的推进。
但是,从第一个转折,即主角看似要死实则不死,故事开始沉溺于对反转的追逐。可是高峰在前,尔后的代际矛盾、文化差异,也不过是延续《回归》老调,再加上一个强行拨正的「温暖」结尾,也不知偏离本身的锐度多少,但至少,坏了胃口。
终章给了鬼马的徐克,十分合宜,一下子提振了被重复路数折磨的精神。而且这个反转再反转的故事,是在一个意料之外与意料之中的当口,完全避开《迷路》给自己带来的叙述陷阱。
徐克极尽调侃能事,本身就是值得严阵以待的喜事。他对导演与演员,对现实与电影,对病的界定,对看客围观与疯子表演等等,各个层次都有紧凑而精准的兼顾。等到一众熟脸似是而非地装疯卖傻,针锋相对,对于影迷而言,绝对是遍地黄金。而最后徐克与许鞍华亦真亦假的对话,挑高了故事的趣味。
但也得说,因为在最后一段,要总结,也因为设置在唯一没有人经历过的未来,《深度对话》方方面面都与前六部作品存在割裂痕迹。幸好徐克聪明,拍出来既是在总结前面,又是在反叛前面。而且,他也在重申当下疯魔的价值,而那断不是《拆弹专家2》《智齿》与《神探大战》的专利。
《七人乐队》至此,磕磕绊绊,起起伏伏,一如时代浮沉,也一如电影兴衰。你期待它是重开的盛宴,却不知早就只能细品一二,难免一时有众星陨落的错觉,忘却斗转星移,只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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