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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2017-06-27 昆明信息港


去西安过周末时,我初恋前男友从另外一座城市坐高铁来看我。陪我和同行的女伴在老城区蹓跶了一上午:在南门附近穿过狭窄的小巷去看张学良故居,逛了逛古城,下午匆匆返程。


他在酒店主楼的大堂外等我们。我和女伴从楼上下来,我推门之前已经看到他,推开门的瞬间低下头平静了几秒;再抬头时看见他正把头转开,大约,他也需要平静一下……


紧张得宛若高中时初次约会,心跳得快极了快极了。


我正想着,该说什么?要不要抱抱他?他迎上来,伸长手臂递过手来,像乡镇上的干部似的和我握了握手,说,“好久不见。”妈呀,赶紧扭身给他介绍同来的女伴。


大家都还,蛮尴尬的。


他变化不大,穿朴素运动装,身材瘦长。


对的,就是我在小公推“第六个初恋故事”里写的那个男生——我少女时代的红玫瑰。


红玫瑰联系我是在个把月前。他回家乡小镇过年,大约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时忽然想起来他在高中时追过的一个女生,问同聚的青壮们有没有我的联系方式,同学们大概也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掘地三尺挖出了我的手机号,还有人帮他要到了我爸的联系方式……


我们是小镇嘛,地方小,一共才20万人口,随便上个街,满街都是熟人。



我当时还在成都。一清早,手机上出现个陌生号码,以为是送快递的。春节前买了好多书,估摸着陆陆续续到了,刚接起来,耳朵边响起个男生,普通话蛮好,语气很陌生,“你是谁谁谁吗?”“是,您哪位?”“我是叉叉。”


“哦。你好。”我脑子里负责多巴胺、催产素、肾上腺素区域的大屏幕上迅速打出一排红字:谁?谁?谁?打,错,了,吧?还,不,快,点,挂,掉!


“你是,我,心里想到的那个,叉叉吗?”真是怀疑有人打错了!他在电话里愣了一下,说,“叫叉叉的人太多了是吗?”


红玫瑰打电话来的大体意思是,我费好大力气才拿到你电话,这几天都在老家,想去拜访一下你爸妈,“叔叔阿姨当年对我挺好的。”


“不要啦不要啦!”我。


“你这就不好了。你这样是不是太狭隘了?”他。


“好吧,你随意吧。”我怎么可能狭隘呢?我是怕我妈打他。


过了几天,我妈在微信朋友圈给我留言:


“萃萃。”


“那个谁来咱家了。”


“哦。”我。


“他去你爸单位看你爸,你爸带他回来的。”


“哦。”我,


“知道了。”我。


“他说,跟你联系过了。”


“哦。是。他给我打了个电话。”我,


“妈妈。”我,


“他有他的想法,我也拦不住他。就随意吧。”我。


妈妈再没说话。


我们娘儿俩,完全以成年的、成熟的女性应有的态度,平静地彼此汇报了几句。但我们都知道,她不会平静,我更不会平静,我们只是不提旧事。



自打因为和红玫瑰掰了,连续两年春节在家哭得稀里哗啦被我爸骂了一顿之后,我们家再不提这事。我那八卦心的、爱管闲事儿的妈妈尤其压抑住各种情绪。她是怕我伤心。


妈妈曾经很严厉地对他说过话——我们家老太太发起脾气来吓人极了,她当年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二十几年前,我18岁,刚刚高考完,彼时分数、前路等诸遭事情未曾落地,我和他在夏日焦灼的空气里在家乡小镇唯一的山上约会。那天,忽然下雨了,东北的夏日豪雨很冻的:前一分钟气温还三十几度,转瞬铜钱大的凉雨点子砸下来,伴着阵阵闷雷。


山上一时找不到避雨处,只好站在松树绿森森的树冠下躲雨。小镇少年和小镇少女的心里彼时彼刻大体上只装着甜蜜——他们并不知道人生的路是那么长、那么难,所有的柔情蜜意都是短暂的,人生更多的滋味是悲伤、虚无、苦痛和无可奈何……


约会毕,莫名其妙发烧了,可能因为内里焦虑,又淋了点雨。大家都没在意,找了退烧药吃。到第三天,我妈觉出不对劲,每次吃完退烧药,体温降下几小时,都会反弹到更高的温度——她让我爸把我带去医院,抽血,做胸透。我爸是放射科医生,胸透是他做的,做完他就有点不开心,说,我给你妈打个电话,你住几天院吧。然后就给妈妈打电话,让她给我带点东西,把我送去病房。


肺上有一块阴影蛮大了,大叶肺炎。挂几天水,消消炎。


我妈为这个事暴怒。


她那时和我现在般年纪:结婚早,正青春年少光景生下大女儿。到今天,她都是个刚直不阿的老太太,是我原生家庭的核心价值,一发脾气我就恨不得立刻去死……但是,大闺女躺病床上了,既不能打,也不能骂,于是妈妈把那股气攒着——我可害怕了,心想我那小情郎可千万别来医院看我,千万别忘我妈这杆三十二响盒子炮上撞!可是N年前没微信啊,也没手机,也没养鸽子,没办法把紧急的鸡毛信及时传递出去。


唉,好死不死。红玫瑰不知道打哪儿打听到心上人住在哪科哪床,反正这孩子在获取信息量方面一向挺有办法——我躺在床上,手上扎着针水,瞥见门框上面的玻璃外露出个很熟悉的盖盖头,一时间两眼发黑,打手势让他别进来,等我妈走了再进来……来不及了,该男一露面,我妈大约也是立马想拎扫帚,但她小人家(当年真是年轻)压抑着怒火,以她前小镇播音员的声音、语气严肃而严厉地表示,据新华社消息,你们俩还都是学生,以后就不要再见了。叉叉同学,再见。


我躺在床上,都吓休克了。叉叉同学也几乎吓跪了,点头诺诺。我们真的有好久没见——我妈妈是非常开明的母亲,一向不怎么压抑我,随我探索世界,一旦发起脾气来简直飞沙走石,对我的惊吓度大约和烈度十二极的地震差不多。


那个暑期发生了很多事情,然后就是等待。当无法离别时,内心是深深的痛苦,当必然离别时,内心是更深的痛苦。



十八岁的少女之波即将荡开,所有的无知、矇昧、幻想、憧憬都在那一年登上顶点。


告别的日子近在咫尺。家乡,下雪了。


还记得母亲解除禁令说的那句话,你要是太想他,就去看他吧。她还是心软,心疼女儿。彼时正是清早,我在洗脸池边以手掬水,水往脸上一捧,眼泪就流出一大股,再一捧,又是一股……


多可怜的小傻瓜。她全部的世界就是清早的第一捧水。这捧水,无论怎么捧怎么掬,终要漏过手指缝,流出家乡的小河,流向大江大海。


如今,我们都是在江海里行过船的人。


当年如果没有分手,应该也并不会有更圆满的结局:毕竟,我俩从未讨论过生活本身,比如,人是需要吃饭的,生活是需要花费的,有人是要繁衍后代的,父母是会老去的……


少女的爱情永远停留在酷夏冷雨的松林里。


如果非要畅想彼此并未分手,人生轨迹的重合度很高,可能唯一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好处是,18岁以后被命运之手安排出现的那些人都幸运地免除了荼毒。


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他结过两次婚,有两个孩子,进过一次看守所,被纪委约谈过,大儿子今年16岁,父母亲和他生活在一座城市,从事的是烈火烹油的行当。


我少女时代的红玫瑰,变成了严肃的、眉宇间隐隐有着雷霆气的,地,产,商。


看得出来,他很拼很拼,眼角眉梢写着疲累,而且克己复礼,压抑自己的需求。你问他,有什么爱好啊,有什么心愿啊?答案都很平常,每周踢球、上班,陪官员吃饭。拍下的土地,不是这里有根高压电缆,那里被强行修改绿化率以应对政府面子工程,要不就是被拆迁钉子户撕毁合同,坐地起价……


唯一的爱好是发呆、放空。


我问他,你在乎别人对你的评价吗?他很痛快地回答,在乎。


很少笑。偶尔笑起来颇有少年时代的韵致。


全国两会结束,官员们各自回巢,红玫瑰与我匆匆一见,便赶着回去勾兑了。


“身不由己。”这是他的告别话语。


在我家乡东北的鸭绿江边,有首儿歌如此唱:


可爱的孩儿快长大

金黄的天

金黄的花

金黄的世界在你脚下


可爱的孩儿快长大

今天黑溜溜的眼珠

明天将是你们的天下


是谁把昨天可爱的孩儿变成了刀口上舔血的豺狼虎豹?


同行的女伴问,“萃姐,和初恋男友见面,你害怕吗?”


我:“我害怕这世界苛待他,让他变成我最不喜欢的那种人。我们都是小镇出身,都来自草根家庭,想要在一个陌生城市生根,要很努力很努力。一想到,我家乡最好的子弟要去陪官员喝酒,陪傻逼去唱《为了谁》,我就难过得不行。”


女伴问,“你还爱他吗?”


我:“我还是会爱他。这感觉太怪了。那个门一推开,他站在那里,头扭开时,我就知道,我还是爱他。不管怎样,他都是我少女时代最爱的男生。”


(我知道,你们都恨暴发户、地产商——如果因为我写这篇导致他被老婆、父母暴打,那直当是为民除害了。对不起,少年。愿世界好好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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