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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岭——日结大神的“流放地”,抑或“救济所”?

田雅馨 新乡土 2023-10-04
田雅馨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每天清晨五点下午四点两个时间段农业银行门口就会陆陆续续聚集一群农民工人几个劳务坐着小马扎登记他们的信息等到上班前一个小时劳务联系的“麻木”三轮车就会成群结队地把工人们拉到几公里以外的物流园区开启长达12小时的重苦力劳动这样的景象已经持续了近十年 
日结工人傍晚于农业银行集合

和全国城郊的境遇相似随着武汉城市边界的扩展,21世纪初的麻岭也历经征地拆迁和招商引资产业集群的工业园区成功落地拆一代从农民摇身一变为食租者湖北周边的农民工涌入麻岭务工工业城村改居农民工的三方格局就此达成而物流园区由于其平台经济的属性快递订单紧密地与线上消费量绑定在一起每日波动的用工量规定了物流园区为节约生产成本而聘用日结工人的用工模式这批依托快递集散点而前来的农民工人逐渐与当地配套设施融合在一起形成了独特的日结文化。2018年一部拍摄深圳三和人才市场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1500日元的年轻人们点燃了网络舆论也将这群隐没于城市边缘的“日结大神”正式拉进人们的视野如今三和人才市场已经改名为奋斗者广场然而“流亡”的日结大神并没有消失北京马驹桥上海车墩昆山中华园成都二仙桥青岛崂山路......在全国各地大型物流转运中心周边几十个日结大神的“基地”已经成形这些日结基地是足够边缘的它收留了大批量流入城市而又无家可归的农村底层人士然而它们也占据着中心位置日结文化经由网络生态的加工扭曲已然发生形变它俨然与当下年轻人的困境遥相呼应躺平摆烂佛系低欲望叛逆朋克......不属于日结大神的标签叠加在这个边缘的群体之上将其真实的结构性困境掩藏起来笔者于暑期调研的麻岭也同样是日结大神的典型片断它既是现实的也变成了舆论的既是陷入困境的也是逃离苦难的既是农村底层群众的“流放地”在某种程度它也成为了他们存放意义的“救济所”

何谓“大神”

“大神”绝非一同质群体日结工人们又可以划分为三个类别第一类90、00后为主力的“挂逼”他们常年混迹于网吧做一天休三天饿了就去附近买点吃的一碗素粉5块钱一个馒头5毛钱够管一天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大神”网络舆论集中讨论的二代农民工困境青年人摆烂现象宁愿流浪不愿进黑厂也主要针对这部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依然有希望只要他们想他们就能找到一份体面但可能不喜欢的工厂工作摆脱“挂逼”身份走上社会正轨第二类以找活为目的的短期过渡人群他们平时有长期固定的工作有些人当厨师有些人开货车有些人在老家工地做事只是受限于就业环境周期性地赋闲在家他们在家里待不住又想要找点活干于是途径各种渠道找到了麻岭来这边打几天零工再回去做事他们年轻结构不固定不过大多已婚生子再不济也有了交往的女朋友他们有稳定的未来预期有需要承担的家庭责任

真正值得注意的第三类人群是由80后构成的光棍群体三无人员负债人群麻岭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很多人过去犯过事蹲过局子十多年后被放出社会已经成了黑名单成员只要查身份证的工作他们基本都进不去,于是他们就缩到工地上或长期驻足于日结基地还有一部分人好赌他们也是最近正火的电信诈骗的主要参与群体受朋友蛊惑玩起了网络游戏最开始赚到了几千块的甜头就开始“孤注一掷”直到负债上十万心一下子散掉了安稳的工作既赚不到快钱人负债后也没有心气踏实过日子了也就来到了麻岭前面这两种人和普通的80后基本都是农村光棍高额的婚姻成本和中部地区婚姻低地的残酷现实将大批家庭条件不好赚钱能力一般的农村男性甩出了婚姻列车,他们无儿无女无压力无负担也没什么生活动力中国人是绝对的社会性动物从来不会为了自己而活这些光棍没有家庭责任人一下子就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赚到钱也不知道给谁花辛苦受罪一生也无法留个后人的精神气一下子没了也就半推半就地来到了麻岭

来到麻岭的人很难走出去常驻一年的大有人在有好多还是资历五年以上的老“大神”有常年在这的受访者告诉笔者在这待了一年以上的人大多精神都已经不太正常你和他聊天他也只会木讷地看一看你再走开他曾经见过一个人刚来的时候拖着行李箱几年后改拿手提包去年他再见到那人那人手拎着一个帆布袋里面装着两套换洗衣服和一个手机充电线这就是他仅剩的全部家当一次笔者在零工驿站群访时一位在座椅躺着睡觉的男人突然高声说到这里的人都是‘活死人’他已经死了活着的死人”当笔者再次追问什么是“活死人”的时候他答道谁都想勤奋谁都想成为正常人这里80%都是没有家庭的人大部分人没有动力没有责任叫他拼命地干他怎么干得下去呢如果你是父母的骄傲你才有动力人要有希望不然就消沉下去了一辈子就那么回事

流浪的生活

在麻岭本地人和外地人形成了泾渭分明而又同居共食的独特风景本地人大多是拆迁户孩子小的都搬到了离主城更近的吴区留下来的靠把房子廉价出租给农民工而过上了不劳而获的幸福生活相反那些长居此处的外地人则是社会真正的边缘人群一街之隔本地人活跃于主镇街外地人则挤在隔街的老房子里这里的房子条件不好但胜在便宜不开空调的话15元一晚包空调包水电的房子则20块一晚一般每间房子有8-12人居住房子里除了几张上下铺基本没有其他家具 
日结工人居住的出租楼房 
日结工人居住的出租平房(图片来源:麻岭抖音网红视频)

但是还有少部分人由于穷困潦倒而选择睡在公共场所去年由区政府投资建成的零工驿站本意是成为代替劳务的中介平台然而劳务与工业园区麻木”司机本地房东已经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利益链条工人也难以跨越劳务进厂工作因此零工驿站目前的最大用处是为无家可归的日结工人提供免费住宿每天早上7驿站开门后就会有日结工人躺在椅子上或地上睡觉驿站早上11点到下午3点会定时打开空调里面还有厕所充电口还没有蚊虫叮咬对于工人来说这委实是个不错的住所 
麻岭零工驿站

驿站下班以后这部分无处可去的日结工人会选择在驿站附近的小树林以及离这里不远的麻岭公园里睡觉按照15块钱一晚的住宿标准每个月450的住宿费只需要打两至三天工就能赚出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些流落在外的人大部分兜里都掏不出20块钱他们因为身体条件背负债务等多种原因来到麻岭一袋子馒头吃一天露天睡觉也睡不好等第二天想去做日结日结的活他们基本上还做不好有一句流传在打工人之中的话物流就是把女人当男人把男人当牛干”女人在物流园基本负责扫码分拣等轻活男人则被派到大货车里装车卸货笔者也曾在物流园体验过日结工作里面的主管会拿着大喇叭监工一旦发现谁干活不得劲就会催促工人赶紧干活被分派到装车卸货的男工更加辛苦大热天的货车里只有两台小风扇他们基本是光着膀子做工十小时这样的强度如果没有一个好身体是根本没办法坚持下来的于是这群人就形成了恶性循环他们不能吃好睡好也就没有力气干活也就赚不到钱也就不能吃好睡好于是一小拨始终找不到工作的人成为了公园常客

 在麻岭公园睡觉的日结工人
“流浪”既是身体的流浪亦是心灵的流浪在新自由主义盛行的中国社会精英阶层出现了单身社会的趋向大都市的知识分子宁可享乐主义消费主义也不愿意被家庭负担捆绑然而如果将目光投射于基层社会则会发现“家庭”意义的倒错单身对于农村男性来说是个惩罚毋宁说相对于精英群体的个人主义乡村的价值归属依然是家庭本位的家庭缔结的失败直接导致了农村男性心理归属的失能这很大程度,但不完全地与麻岭兴盛的娱乐产业形成了互构对于全国各地来说都是如此娱乐产业是大神文化很重要的组成部分麻岭有一大一小两处娱乐场所大片是香港路小片则是出租房屋周边这两处地方成了日结工人的吸金库麻岭90%的男人前脚干苦力赚到一点钱后脚就撒到了休闲娱乐场所

劳务兔子”与政府

十年来麻岭迎来送往每天都有新面孔到来也有老面孔离开然而一些相对稳定的关系慢慢沉淀下来并形成围绕劳务兔子”与政府三大主体展开的社会情境 
公交站张贴的日结招聘广告

日结长白班,170-190/麻岭电商仓库主要做散货分拣然后复检轻松不累工作时间20:00-7:00,吃饭不算工时,17/小时”微信群招工信息

麻岭有近十个物流园区每个物流园的单日用工量在固定工300日结工600人上下波动为了应付超额日结工需求物流园将招聘任务外包给劳务中介在麻岭常年招工的劳务有五家他们几乎垄断了往物流园送工人的业务也占据了价格谈判的高地如果一家物流企业给日结工人开的单日工资为350,50元会作为回扣返利给企业主管,70-100元会作为抽成在劳务公司分利剩下的200甚至不到才会流向工人一位在麻岭干了十年的劳务告诉笔者他每晚的收益在30005000所以很多劳务富得流油早在武汉市中心买了几套房所有人都知道抽成规则但工人也没什么办法没有本事的日结工人依赖于劳务提供的工资机会而有本事的工人则转向成为“兔子”

农业银行的转角是一片小树林这些工人与日结工人一样整天待在外面等活但他们基本上不去做日结而是等着大货车来此处拉散工去做一些工地小工灌水泥袋子清扫仓库的活日结工资在300-350元之间这给了一些有本事的人工作机会他们也常年生活于此但他们慢慢地在做小工的过程中积累了社会关系从其他日结工人中脱颖而出有能力越过劳务中介的垄断另辟蹊径地找到干活的路子这些小工头不仅可以联系到用散工的工头还可以把附近几个兄弟带上一起做事他们就被称为“兔子”麻岭的兔子”有十多个他们逐渐形成了自己稳定的小团体,3-5个人结成稳定的搭子有活就互相叫着去干每次干个10小时就能赚350左右兔子”还能从中抽成30/人左右这些“兔子”无疑是麻岭的能人然而他们也走不出麻岭笔者问过一位家在武汉黄陂的“兔子”既然这么有能力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做事他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只讲他是来这里玩的不玩也没办法”他来这里也有三年了过年也没有回到家他知道自己的生活状态不正常但也没办法他离不开麻岭 
等待散活的工人

笔者调研期间最常被问到的一句话是你这个调研有什么用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那部火了的三和大神纪录片有人说这就是富了导演穷了他们也有人说十年前麻岭是那个麻岭十年后麻岭依然是那个麻岭作为流动人口他们很难被归属到政府管辖范围区政府去年试图打造零工驿站购买三方服务零差价地为日结工人提供工作机会然而蛋糕早就被几家劳务分完政府想要以行政力量撬动市场行为属实不易这片由市场主导的土壤难以被政府介入它成为治理的灰色地带政府只有发生突发事件时才能发挥补充性作用每年夏天在高温与重劳力的叠加下都会发生几起亡人事件由于日结工人不具备劳动关系没有办法走工伤程序大多数的死者家属也不愿意走漫长的司法流程所以政府只能积极争取企业的补偿金额多做私下调解的工作

流放地还是救济所

城市治理面临更加复杂的情境一方面日结工人无疑是最需要被妥善安置的群体他们规模庞大且隐匿于城市边缘地带加之多数工人没有家庭责任没有上进动力从客观条件上看他们确实构成社会稳定的潜在威胁然而日结群体几乎没有形成牢固的社会关系大多数人彼此照面却不知其姓名偶尔闲聊后又形同陌路其松散陌生的程度基本无法构成社会行动的有力单元另一方面日结工人自身也在呼唤政府的到场他们面临的困境与政府治理的以往案例不同作为具有亲属拥有劳动能力的成年男性他们不可能被吸纳进政策保障的行列他们的“病”不在经济而在心理社会需要组织起来才能形成秩序而组织的最基本单元不像涂尔干所构想的职业群体和社会分工这种有机团结可以达成经济联合体却无法形成社会长治久安的秩序社会最基本的组织单元在家庭正是家庭构成了社会稳定的“压舱石”然而现代社会奔跑之迅速将大批农村男性远远抛在了身后人心散了行动就会涣散慢慢地他们就与日结文化签署了契约在这里做一天休三天也没什么不好没钱了就去做点工有点钱就去娱乐场所转一转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生活也就这样了

所以如何去定义麻岭以及像这样的几十个日结基地它们属实是“流放地”将那些被社会定义为失败的农村光棍三无人员负债人群流放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平日干最苦力的活消耗其精力使其维持在能够再生产自身的最低水平然而它们也确实构成了日结人群的“救济所”同样境遇的人群聚集于此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的人在这里至少能够找到工作这里的配套设施也很完善既能够去做物流有点本事的还能去做散工网吧饭店娱乐一应俱全在这里游荡总比回什么都没有的农村要强我们首先必须精准定位日结基地的性质才能够对其做出妥善的安排过去大多时候治理手段是粗糙的将三和人才市场改为奋斗者广场将日结工人们赶跑景观没有了现象却还在那些睡在桥洞里的流浪人群还在现在治理呼唤一种更加精细的柔性的关怀的技术呼唤一种可以跨越属地管理的僵化模式采取更加符合流动社会的动态管理模式以日结群体这个城市数一数二棘手的治理难题作为抓手去思考社会究竟需要什么样的治理治理想要建构什么样的社会也许是缓慢却行之有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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