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荐书】《梦中佳人至庸女》(贝克特 著)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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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佳人至庸女》前言
文 | 欧文·奥布莱恩
译 | 朱雪峰
“我的奇思异想收纳箱。”
《梦中佳人至庸女》是萨缪尔·贝克特雪藏六十年的长篇小说处女作,1932年夏完成于巴黎沃日拉尔街的特里亚农旅馆,作者时年二十六岁。
当时萨缪尔·贝克特已发表若干作品,包括1930年出版的获奖诗作《腥象》和两篇评论,即1929年出版的《但丁…布鲁诺·维柯··乔伊斯》,载于论文集《对〈进展中的作品〉事实虚化上正道的审核》,以及1931年出版的《论普鲁斯特》。大约八首诗和几则短篇作品也已在书评刊物上发表,包括讽刺小品《多么不幸》(1929年)和四则短篇作品《臆断》《着魔》《文本》及《坐与歇》,后两篇和一些散文形式的诗作将纳入《梦》中。因此,基本上这部小说向后可回溯至作者更早更深的源头,向前则预示着他许多未来的诗歌、散文和戏剧。确实,萨缪尔·贝克特的哲学很多方面都清晰地阐发于《梦》:“怀疑、绝望和乞讨,我是否应该把自己的轮椅挂扣在其中第一美德上?”一些半自传元素也在小说主人公贝拉夸的肖像里俯拾皆是,但这些元素不应被高估。那种后来成为贝克特作品重要特质的永恒跨度赋予《梦》一种普遍价值,可供读者评估、揣摩和欣赏。
萨缪尔·贝克特把《梦》投给了一些出版社,但全都石沉大海。他知道在爱尔兰出版希望渺茫,因为当时爱尔兰正值天主教反智主义当道,而爱尔兰审查委员会态度倨傲,毫无客观理性,必然无法容忍《梦中佳人至庸女》这类小说。贝克特后来写了诙谐文章《自由邦的出版审查制》(1935年)痛贬审查委员会,当时他本人已因《徒劳无益》被禁而沦为审查受害者。1933年他去了伦敦,希望在那里找到《梦》的同情者,但事实证明伦敦出版商也不敢冒此风险。
放弃了毫无结果的出版努力,萨缪尔·贝克特决定把《梦》的一些片段和其他故事结集出版,其中包括1932年12月在巴黎书评杂志《此季》上发表的《但丁与龙虾》。这本小说集于1934年以《徒劳无益》为书名在伦敦出版,书里有句话表明此时他尚未接受《梦》多次被拒的命运,他依然打算出版《梦》,尽管遥遥无期:
这个意大利风格爱尔兰人的文字召唤力是如此巨大,他的《梦中佳人至庸女》在过去十年或十五年里一直停留在打磨阶段,此书一旦问世,沃尔特说必然问世,那时我们应该人手一册,无论如何都应该读一读。
多年以后,贝克特将表达对这部青春之作的强烈质疑和担忧,其实他对自己已发表的大多数作品都持否定态度(“我写的其他作品都是笔墨未干就开始令我生厌”),其中包括他多年来禁止重印的《徒劳无益》。虽然明知贝克特对《梦》的深层情感并非表露出来的弃若敝屣,但考虑到他的这些担忧,我们做出这本小说的出版决定绝非轻易之举。事实上,如果今天《梦》“必然”问世,那正是出于萨缪尔·贝克特本人的嘱托,是他在1975年至1989年间关于此事的谈话里向我表达了这一意愿。
1975年我开始写作《贝克特国度:萨缪尔·贝克特的爱尔兰》一书,我意识到对试图说明萨缪尔·贝克特主要创作源泉的一本书来说,倘若不涉及他最具爱尔兰色彩的作品之一《梦》,那该是多么严重的缺陷。经贝克特许可,我可以在《贝克特国度》一书里任意引用《梦中佳人至庸女》。我在雷丁大学的贝克特档案馆阅读了《梦》手稿的转抄本,这在当时必然是仓促的,但我因此得以与贝克特多次讨论这部作品。我尤其记得,他很好奇一个比他年轻三旬的人会怎样看待《梦》,或他所说的“我的奇思异想收纳箱”。他已经遗忘了《梦》的大多数细节,所以我们可以温情脉脉地缅怀他的都柏林,我想正因如此,他显得格外兴致盎然。在那些巴黎会谈中,我们讨论他对这只“收纳箱”的“盗窃”,讨论是否还遗落了什么宝物。这类谈论是为了打捞一些愉快的记忆,但如果怀旧的疼痛变得过于尖锐,他就不能容忍对过去时代的回顾。比如有一次,我给他看我找到的比尔·香农相片,也就是《梦》里以及后来《瓦特》里的那个邮差,那个用口哨吹《玫瑰盛开在皮卡第》的人,贝克特的脸先是被喜悦照亮,但喜悦很快变形为痛楚,他知道我懂得我们需要暂别对方,以便让他自己在此刻独处。
1986年,萨缪尔·贝克特让我去巴黎找他谈谈《梦》这本书。他告诉我他正在考虑如何以最佳方式帮助一位朋友,打算拿出一部作品给这位朋友出版,他问我这部作品可否是《梦》。当晚我们没能做出决定,也没有试图做出决定,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论着利弊。不久之后我再去看他时,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他无法面对重返“收纳箱”的痛苦,无论快乐还是哀伤,他那些青春年代的奇思异想在这只箱子里是如此鲜活生动地保存着。
不久之后,他告诉我《梦》应该出版,但他并不希望立即出版,而是等到他辞世“稍有时日之后”。他让我保管“收纳箱”的“钥匙”,直到我认为恰当的时候。
《梦》的原始打字稿一直由萨缪尔·贝克特本人保存,直到l961年他把原稿和另一些文本托付给美国学者劳伦斯·E.哈维以协助后者撰写批评专著《贝克特:诗人和评论家》,这本书迄今依然是最优秀的贝克特传记研究。哈维1971年把手稿移交给位于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达特茅斯学院时申明:他认为《梦》“提供了进入青年贝克特之气质、智力、才华和兴趣的洞见,是评价作家贝克特成长历程的必然起点,因此弥足珍贵”。
确实如此,而且《梦》的价值远甚于此。这本书是一个重要的文学成就,此念加上萨缪尔·贝克特出版此书的愿望,令他的文学遗产执行人及多年好友热罗姆·兰东授权于我编辑《梦》并付梓出版。
到目前为止,可以接触到《梦》的读者只有那些能够在达特茅斯档案馆研读原稿的学者和研究人员,或后来能够在雷丁大学贝克特档案馆查阅一份打印抄本的人。这一局限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一种令人不满的事态,即《梦》里很多内容已经以大段选文的形式被引用和发表,伴随着恰当或不恰当的评论,这就让读者难以对整部小说做出客观公正的个人鉴赏。更有甚者,这类选段只会危险地歪曲整部作品。
如我在上文指出,贝克特自己“盗窃了这只收纳箱”,他后来的许多作品就发源于此,我能立即想到的是《开心的日子》和《克拉普的最后一盘录音带》。《梦》也是他一些更早作品的存储库,如诗作《怨曲之一》《多特蒙德》《晨曲》和《糖果盒送给浪荡满大人的千金》等等。《梦》里有大段文字几乎逐字逐句在《徒劳无益》中出现,显著的例子就是《斯梅拉迪娜的情书》《叮咚》和《雨夜》。这些选段也只能让人对整部小说有一个片面、苍白的模糊概念。《徒劳无益》是都柏林生活画面的速写集,而《梦中佳人至庸女》是精雕细刻之作,它以一部长篇小说的完整形式和丰满结构刻画了一位年轻人,讲述他的几段爱情故事及其在欧洲的旅行。
因此,《梦》提供了弥足珍贵、近乎考古的某种洞察,让我们进入一个非凡的头脑看到那里正在发展的美学,它演示了贝克特未来作品将要遵循的道路。例如,我们看到这位艺术家处在对自我、对艺术的焦灼之中:
头脑突然被埋葬,然后在愤怒和能量的狂想曲中复活,急纷纷、兴冲冲地奔向出口,这就是创作至诚的最终模式和因素,是它的质子,不可言传;但就在那里,冥顽不化的、隐形的耗子,正在艺术表面的不连贯星光下躁动不安。
随着萨缪尔·贝克特与艺术体验的本质进一步角力,他的创作之路日渐清晰:
……我们确实宣称并坚信(至少就本段宗旨而言),你眼睁睁看着它消失之物,可以说最明亮也最美好。
他未来的写作形式在文笔繁复的《梦》里虽然尚不明朗,但也显然正在形成:
我在说某种你拥有但又不能懂得的东西,那种类似于兰波和贝多芬表达过的不连贯的连续统一体。这两个名字是突然想到的。在他们的陈述里,字词的作用只是为了界定一种现实,也就是沉默的疯狂领域。
确实,他还不能清晰地表达他的独特观念,圆满地实现这种表达尚待来日,那时他将在精神上重返“收纳箱”去再次找到前行的路径:
我的读者,其体验应该在词语之间,在沉默之中,经由陈述的间歇而非字词传达,在不能共存的花朵之间,在对偶的(没有什么比对偶更简单)文字节气之间,他的体验应该是威胁,是奇迹,是记忆,关于一种难以言说的轨迹。
然而,我们对《梦》的认识不应仅限于回顾,不应仅从萨缪尔·贝克特全部作品今天提供给我们的至高点来对它反身一瞥。无论它在作者的后期著作里衍生出哪些后代,《梦》本身都是一部独立自在的作品,它以郁郁葱葱的华丽让我们过目难忘,用贝拉夸的话来说,它就是一枝盛开的“能量的狂想曲”。哈维再恰当不过地提到,在《梦》里可以发现“言语的丰繁”“想象的肆意”“智力的高妙”。青年时代的贝克特欣悦于文字,他兴高采烈地使用好几种语言,陶醉于发明新词汇、制造新短语的纯粹的欢喜,这些词语在《梦》里俯拾皆是,“急纷纷、兴冲冲地奔向出口”。《梦》非同寻常的鲜活财富,在很大程度上来自语言的骚动,来自那种智力体操的创造性,这远非只是抖机灵,而是在更本质的意义上,表达并深刻铭记萨缪尔·贝克特至关重要的幽默感。《梦》是一部幽默之作,“笑了又笑”,正如他后来的许多作品,它揭穿了某种以为贝克特作品里只有阴暗面的谬见。
在此需要用几句话谈一下《梦》的编辑情况。首先我要表达对合作编辑埃迪特·富尼耶的感谢,她是萨缪尔·贝克特的终生挚友,也是他一些英文作品的法文版译者。倘若没有她的帮助,我不可能完成这项比原先设想远更复杂的编辑工作。正由于《梦》在语言上的繁茂丰富和创造性,校对不是通常情形下的简单任务,我们在校对此书时如患强迫症,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讨论一些细微差异,辨认究竟是萨缪尔·贝克特的打字错误,还是有意为之的文字游戏和新词杜撰,后者是珍贵的“玛格丽塔酒”,不能在出版过程中失去。在《梦》里,萨缪尔·贝克特超越了语言障碍,从英语——爱尔兰人使用的英语——转换为法语,从德语转换为意大利语和西班牙语,并且频繁借助拉丁语。他还着力进行文字实验,时而故意大张旗鼓地挑战语法常规,以至于有时候其实只有他本人才知道意图何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得不尽量依赖自己的知识和对萨缪尔·贝克特其人其作的了解。倘若我们对他理解有误,责任在于我们。
只有两次,我们面临着是否删除一小段文字的抉择,两次都是因为几乎完全相同的重复段落,其中一段显然是较为薄弱的前期草稿,另一段则是后来的改进版。这种复本毫无意义,我们相信萨缪尔·贝克特倘若读校样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第一次,第68—69页的一个片段(“我不苍白吗?”直到“用不着说明”)被保留,取代了一个经过删节但基本相似的片段,其前段结尾是:“……她是卢克雷齐娅·德尔·费德版圣母马利亚的活摹本”,见第15页。第二次,达特茅斯手稿包含小说结局的两个版本,后一版本的结尾由萨缪尔·贝克特手写。我们选择了后一版本,它在意思上大同小异,但在表达上远胜于更早的那个版本。
我们也一直留神不以修正来歪曲萨缪尔·贝克特在标点和空格上的个人嗜好。他的打字稿通过改变传统行距和缩进来强调时间的间隔、插曲和情绪转换。这种设计的精妙有可能易被忽略,但我们认为有必要予以保留,尽管有时看起来或许不同寻常。归根结底,《梦》是一本不同寻常的书。
同样,我们始终忠实于他对斜体的使用而不是画蛇添足。因书中大量采用了多种外语,萨缪尔·贝克特明智地放弃了给外来词加斜体的常规,仅保留斜体的强调功能。
我们编辑时依赖的底本是收藏于达特茅斯学院的原始打字稿,由萨缪尔·贝克特输入并校正;尽管我们也查阅了雷丁大学收藏的副本,但副本并非作者本人誊写,有几处与达特茅斯的原稿略有区别。
无论人们如何评判《梦》的学术价值,我们介绍这本书已是在它写作六十年之后,我们知道它将给很多人带来可观的财富,也许对年轻人来说尤其如此,因为这本书尚未衰老,它是一本幽默敏感之书,希望及音乐之书,大量音乐。《梦》至少可以在两个层次被阅读。让我们继续用音乐做譬比:有些读者可以仅仅哼唱它的旋律,这支曲子旋律优美;更有心的读者则可以进而研究这音乐,他们必将为之心醉神迷。《梦》也是一本色彩之书,书中随处可见萨缪尔·贝克特对颜色的精妙调用,以独特的浓烈色度来烘托意境。
我还要特别感谢热罗姆·兰东,是他让这项出版计划成为可能;感谢保罗·贝内特,他耐心忍受了我们众多的排版变化;感谢黑猫出版社董事会,尤其是泰德·奥布莱恩、厄休拉·奥布莱恩以及托娜,他们每个人都理解《梦》的重要性。我还要感谢凯文·卡希尔、凯特·卡希尔、卡罗琳·莫菲、爱德华·贝克特、约翰·考尔德、新罕布什尔州达特茅斯学院图书馆以及雷丁大学贝克特档案馆。他们以各自的方式,一起参与了唤醒这部浪子小说的行动。
1992年6月
于都柏林海望角
《梦中佳人至庸女》
〔爱尔兰〕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著
朱雪峰 译
2017年2月
ISBN 978-7-5404-7513-0
作者简介
萨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年4月13日生于都柏林南郊的福克斯罗克,1989年12月22日逝于巴黎。侨居法国的爱尔兰小说家、戏剧家、诗人,同时用英文和法文进行创作,1969年因其作品“以新的小说和戏剧的形式从现代人的窘困中获得崇高”而荣膺诺贝尔文学奖。
译者简介
朱雪峰,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兴趣为戏剧研究、电影研究、英美文学研究。贝克特骨灰粉。
内容简介
《梦中佳人至庸女》是贝克特用英文创作于1932年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他称之为“我的奇思异想收纳箱”,却屡遭退稿,甚至被贬为“对乔伊斯卑躬屈膝的摹仿”。俟其成名,他又出于各种考虑而将其雪藏。直到他去世之后的1992年,该书才在他的祖国爱尔兰首次出版。
《梦中佳人至庸女》是精雕细刻之作,有着鲜活而骚动的语言,它以一部长篇小说的完整形式和丰满结构刻画了一个年轻人贝拉夸的形象,讲述了他在几个女人之间的爱欲周旋,以饱含音乐感的梦幻架构,描绘了他在欧洲大陆和爱尔兰之间的不倦穿行。在这部具有半自传元素的小说中,贝克特师法乔伊斯,陶醉于发明新词汇、制造新短语、使用多种语言、挑战语法陈规,赋予文本以特立独行的标点、缩进和行距;而读者也得以管窥包裹在这“言语的丰繁”“想象的肆意”“智力的高妙”之中的对人性的洞见,追溯他后来的诗歌、小说和戏剧的精神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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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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