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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 | 《积木书》——一场“小说”的阅读游戏

2017-03-14 赵松 上河卓远文化

赵松《积木书》已上市,点击“阅读原文”购买。

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短篇小说集”。因为它并非“短篇小说”的“合集”。

我们可以称它是“一部小说”。因为它是由很多闪烁着各种小说元素的独立短章构成的书。

它不是各种故事碎片的收纳箱,也不构建完整的故事。它改造那些仿佛要生成故事的碎片,顺势将原本残缺的它们雕为成品,像安静的零部件……

其中总会有某些篇章,让你在读后自然联想到其它的某些。它们之间总是隐约着暧昧不明的关系或相投的气息。

当然,它们也像积木,只是它们并没有那么单纯。构成它的每一篇里都会这样或那样一些短篇小说的特质。但它们绝非那种果实的状态——轮廓清晰、形象明确,不,它们更像被突然击中的果实,而文字像镜头模糊的高速摄像机,捕捉到那些瞬间,又近乎虚拟。

在这部书即将付印的最后时刻,我们跟赵松做出了一个默契的决定:删除长达八页的目录。“这样,”赵松说道。“就意味着,谁要想在看后重新找到其中的某一篇,就不得不在书里仔细查找……我自己也不例外。”

《积木书》是一场“小说”的阅读游戏。它是什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选择了什么样的阅读路线和想象的方式。



赵松


赵松,作家、诗人、文学&艺术评论家。1972年生于辽宁抚顺,现居上海。作品有小说集:《空隙》(广东人民出版社2007)、《抚顺故事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志怪赏读《细听鬼唱诗》(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随笔集《最好的旅行》(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即出);修订版《空隙》(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即出)。



·《积木书》选篇 ·


/ 陌生人 /

……陌生人,可是都有熟悉的面孔,就像你从出租车里钻出,在那些陌生的高大建筑下茫然四顾时忽然闻到空气里弥漫的麻椒香味。被时间过度催熟的脸没了原形,也没能重新定形,但你又不能称之为过渡中的脸,你知道,它们的最终定型还要很久,或许就是它们的主人瞑目而去的那个时刻,而之前,它们将始终处于缓慢变形的状态,正如整个身体所经历的。看上去都红润而柔软,还有些松弛的迹象,但还不至于失控,不会因某种莫名冲动或突然降临的挫败而崩溃,这说明它们的角质层里已累积了足够的经验,这种累积在眼部表现得尤为明显,无论如何,他们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还会更小……或许,你也可以将这理解为习惯性眯起,为聚拢光线,为更好地审视眼前的世界。只是你会发现,其中的光泽是混浊的,而亮度也会随时发生变异。那只是他们留在世界上的前哨,貌似随意,实则充满警惕。他们还活着。这哨所可以搜集同类的信息与迹象,他们会将这种活着概括为还能保持些饥饿感和新鲜感的状态。但也知道,这是难的,难过以往任何事。所以,要慢下来,慢慢地,留在某些偶然发现的过程里,再慢一些。其间,有个黑瘦的男人,始终都没说什么,只是有些拘谨地听着,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都像个暗淡无光的木雕。直到最后离开时,都没有人介绍他到底是什么人,也没有几个人真正注意到他的在场。他拘谨而客气地跟每个人握手道别,每个人,当然是右手,又瘦又硬,湿冷,像被火熏黑的木头浸过冷水,其实,整个人都像。


/ 失眠症 /

……或许不会有人像他那样谈论聊斋里的人物,在那种慢慢清醒的过程中。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之前的梦境。女妖们唱着歌跳着舞就从那些狼藉的水果深处浮现了,穿着黑色的衣裙,没有人能听懂她们究竟在唱着什么又说些什么,她们像蛇似的吐露细长的舌头,展示着左右随意翻转的技艺,甚至扭转出令人惊异的造型,就像传说的那样,她们的眼光锐利而诡异,变幻无常,时而动人,时而虚无,与此相应的是那些魔咒般的低吟,驱使着无数各色光线不断交织动荡,在这暗夜里生成种种涡流,慢慢卷集一切,能将那些还沾着水珠的水果变成丑陋的石头,能将发呆的人们变成鸡或是猪,她们将那些石头重新切开,再现的是汁水溢出的果肉,她们就用果肉擦洗那些动物的脸,还有身体,她们笑着反复吟唱,就像深处寂静的山林,远处不在回响,那些动物在她们的触摸下逐渐褪去毛层,渐渐微缩,直到变成初生婴儿的样子。当她们要把死亡的印迹留在那些婴儿般的躯体上时,她们的脸也在发生着奇怪的变化,忽然年轻,忽然衰老,她们不时的洗着手,相视漠然……这时候,幸亏有人长叹一声,在路口敲起了钟,在那悠长而沉重的钟声里,她们四散而去,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让身后的一切在突现的清晨微光里迅速地恢复了原形。他讲完这个梦,别人已睡着了。他听到了外面的鸟声。那些细微的光似乎就是从它们的喉咙里一点点一簇簇地透露出来的吧。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做过任何梦。在每个夜晚里他都无比清醒,他明白了,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失眠症。


 / 积木书 /

……离家太远了,又这么晚,他只能就近投宿。那些弯曲而寂静的街道都很熟悉。看不到路牌。那些扭曲的梧桐在幽亮的灯光里显露出某种湿润的色泽。那些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都有些闪烁,就像忽然变大的发光昆虫,发着嗡嗡的振翅声,转瞬即逝,在空气里留下几缕古怪的微苦略涩的气息,它们在前面一转弯就变成了星星,还在变化的瞬间抖落下几抹柔腻薄粉,闪着荧光,浮动在半空中。他推开那道铁栅栏门,一个幽暗的巷子。在底部的那幢小楼顶层,住着一位患有失眠症的友人。这时候,友人通常都是在按时玩着积木游戏。那个房间里堆满了各种类型的积木。最近友人喜欢玩一种极为微小的积木,需要借助高倍放大镜和最纤细的镊子才能玩下去。友人开了门,让手机的微光照着楼梯,木台阶在脚下沉闷地响动。他疲倦地点了枝烟,坐在一旁,看着友人继续玩放大镜下的积木。只是偶尔说几句话。说到忽然变冷的天气,真是令人沮丧和局促,温度这样降低,会让人失去愿望。说到某位朋友最近得了梦游症,以至于家人不得不在天黑时就将他反锁在房间里,在最近的几封邮件中,他忧郁地描述了自己反复梦到被人恶意囚禁的生活。后来,友人还说起正在写的一本书,就是关于如何玩积木的,他搜集了古往今来的所有关于积木的资料,做了系统深入的研究,主要线索甚至涉及到宗教的变迁与某些艺术风格的转变之间的隐密关系,他要把这本书献给某位远方的姑娘,她怕冷,怕风,平时以种花为生。


/ 路口 /

……在路口那里等着的,是个幽灵般的人。他坐在出租车里,手搭着方向盘,眼神迷离,半梦半醒,倒是跟这午夜时分非常的契合。他的脸有三分之一被外面隐藏在繁密树冠里的街灯投射来的淡金色微光染亮,有些扭曲,仿佛漂浮中的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塑料泡沫。他的车里有两个小宠物,一个是蛐蛐,一个是蝈蝈,后者就放在他左前方的挡风玻璃下的那一角,而前者则看不到在哪里藏着。它们都在叫着,各占一个声部。这样不会困么?不会。他说“不会”的时候,脸部轻微抽动了一下。应该在挡风玻璃下面种上一片草,这样开着车窗时,风吹进来,闻着草的味道,再听着它们的叫声,就会觉得自己是一直在郊外行驶呢。听了这话,他忍不住笑了笑,没有答话。听着它们的单调叫声,是不是有些人眼里会升起雾呢?然后睡意就漫了过来,随着眨动的眼睛不断地浮现、变浓,又不断地脱落,像黑夜的碎片,像一簇簇绒毛,落到下面,就变成了粉末,缓慢地累积,直到把整个的你都埋没。


/ D&E /

……那时候,我们,六个年轻的、半年轻的、不年轻的男人,差不多都爱上了她。只有我们的头儿老W对她毫无反应,但对她始终都很客气。他跟谁都很客气,永远客气。以至于有的时候,这种客气会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有些忧郁。她初次现身,是我们园区的第一个艺术展的开幕酒会上。男人们都不看作品,眼光都随着她的身影四处转悠。她是开了辆奔驰来的,当然,后来她老公也来了,一个瘦瘦的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老W不能理解的是,她为什么每次都要穿得那么露?即使是天气冷了,她也还是如此。她喜欢。我们也喜欢。有时我们叫她阿D,偶尔也会叫她阿E。因为她的中文名字中间那个字是“得”,可我们偏偏喜欢拆开了用。就为这事,老W觉得我们都已接近于病态了,还在不断加重。碰到我们从她那里出来的时候,他经常忍不住指着自己的脑袋,无奈地晃晃头。后来,她干脆就搬到了艺术中心里住,整整搬了三天家,谁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有多少东西。光是鞋盒子,就有六百多个。要知道,我们这些艺术家平时是不住在这里的,只有做展览,或是喝茶闲聊时,才来这里。到了晚上,整个园区里是漆黑一片,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她的住处,就成了我们的中心。经常开会都在她那里。老W开始时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发现,凡是他有什么动议的时候,我们都会不自觉地回头看她的表情。似乎她点头,我们就会同意。老W私下里说,你们这帮混球,看来是被她洗过脑了。没办法,我们喜欢她。当然,她是个艺术家。她不认为自己是,但我们坚持认为她就是。我们每到周末,就会到她那里聚会,然后喝个通宵,清晨再离开。她老公跟她分居以后,我们甚至醉了就直接睡在她的客厅里,沙发上,或者地板上,甚至是在那个粗糙而又宽敞的阳台上。我们迷恋她的身体。仿佛那就是整个世界的火源。而她呢,却似乎对自己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她喜欢我们这些人。喜欢让我们为她而忙碌。有几次深夜里,我们醉倒在她的客厅里时,她甚至冲完凉就直接光着身子穿过客厅,从容自若地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幻觉。她喜欢随意找什么材料做作品,好像没什么东西不可以用。比如说她会让人把一百多双各式各样的高跟鞋悬挂在客厅里,我们要走动的话,就只能在它们之间穿行。再后来,老W忽然失踪了。一点消息都没有。过了一个多月,他又出现了。是下午,他跟她关上门聊了三个小时。次日我们才知道,他要给她在我们的艺术空间里做一个大型个展。她答应了。一个月后,展览如期开幕。来了很多很多的人。她就像个女王一样光彩照人,穿着那种极其暴露的海蓝色前后都敞开得很低的长裙。我们和很多人一道开车去了海边的一家超豪华酒店,庆祝这次个展开幕。当然都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回家的。隔了两天,我们才知道,她在开幕的第二天就搬走了,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包括那些高跟鞋。


/ 描写 /

……他在门外垃圾桶旁的下水道口那里撒了泡尿。侧着头,看着外面高处的强光灯把院子里的积雪照得金灿灿亮晃晃的,听着自己的尿声,感觉过了很长时间。雪的表面都冻硬了。但他始终没想好到底应该如何描写这样的场景。他不像她那样执著地观察每个细节,她在短信里告诉他:我正在雪地里散步,很湿润的雪,没过了脚面,还在下。她描述着雪地里的景象。那里有麻雀成群飞起,它们飞离树冠时,很多树枝轻微地反弹着,抖落很多极细小的雪花粉末。实际上她用了很多形容词。这很危险,他提醒她,无论如何都要删去那些形容词,要用最朴素的方式描述。他还告诉她,不要想当然地轻率歪曲事实,下雪怎么可能是有预谋的事呢?最后,他补充道,永远不要企图把自己的感觉包裹在事物的表面。这是黄昏或傍晚时的事。天色完全黑下来后,他又来到了外面。站在树丛跟草坪之间,他仔细观察着散落着淡金色灯光的雪地。他俯身,握了团雪,站直了腰身,感觉着它在手里慢慢地融化。她的最后一条短信是午夜之前到的:还有么?他想了想,回复道:不要混入那些声音刺耳的字……


/ 鸟 /

……飞机仰起头,离开地平线,探入了空中,然后就静止了,停在了那里。怎么回事呢?他忍不住侧过头去,透过车窗,仔细看了看旁边那些流动中的远近景物,它们都跟刚才一样,继续摇摆颤动着各自的轮廓,在空气里微妙地划出数不尽的律动中的波纹线,可是飞机却停在了那里,就在离道路尽头处的地面不过十几米高的地方,而他们的车子正迅速地向它驶去。它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在那里等着。这是下午,空气干爽明净,阳光平和得令人可以惬意地出神……公路就像是柔软的带子,而车辆在它上面轻轻地波动,轻飘得像粒灰尘,偶然跃动的时候,似乎还会跟鸟的叫声节奏相符,很偶然的,当然鸟并不在附近,而是在看不到的地方,那种喉咙里藏着金属小笛的鸟,它们总是喜欢把巢搭在工厂车间的屋檐下面,甚至是水泥柱子上的孔穴里。


/ 恐慌 /

……那个喜欢沉默的家伙总是令她感到恐慌,却又难以离开他。他的职业是推销员,在她看来也就是四处游荡。无所谓。他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知该如何化解自打认识他就有的那种恐慌。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突然没了踪影,没了消息。他的那个胖子朋友,已习惯于跑到她的面前,为他的古怪行为添些注解。可她要的不是这些。胖子说不管怎么样,他这人从来都没骗过自己的母亲。这算什么重要的依据?她不知道。那种恐慌就像一种气息,无论是好的坏的消息,都不会改变它的存在。每个月他都会回遥远的家乡,去看望母亲。他三岁丧父。从会说话起,他就是个极其不喜欢说话的人,阴沉沉的,出现在哪,似乎就能让哪里变得冷冷清清。跟他接触过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有点怕他。可她有的不是怕,是恐慌。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有些不解。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一天,她对一个陌生人,说起了自己的困惑,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男人。他就像个阴影,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出现。他对自己的母亲有多好,对其他人就有多冷漠。他们经常是每半个月见上一面,而每次见面的最后,他都会凝视着她的脸庞,她的眼睛,低声对她说:“你很干净,知道么?不要变,就这样,永远都不要变,不变什么,就很好了。”后来,有天傍晚,他打电话给她。这次他会离开一年左右。这一年里他不会有任何消息给她,但会想着她的。而在这漫长的空白状态里,她总是会对不同的陌生人讲起这件事。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但那种恐慌感仍然盘据在她的心里,就像很多累积在一起的马铃薯一样,悄悄地生出很多的苍白脆弱的嫩芽。有个陌生人对她说,一年么,也不算长,够用了。


/ 缓慢 /

……如果只是那种比较静态的雪,人是不会担心什么的,只需不到一分钟的凝视,就会被那些静落的雪花慢慢引入惬意的时间停顿里……持续的重复与变化融为一体,在这里,重复就是变化,而变化即是重复,要是定格的话,每个瞬间都会有所不同,而当它们是匀速运动的整体时,自然就没有任何不同,因为没哪个瞬间能从中分割出来,要是非得说有,那也只能说它们的整体过程即是个瞬间,无始无终的、弥漫无际的瞬间,仅此而已。如果世界从未出现丝毫倾斜,就不会有任何气流涌入这个瞬间里,将这种近乎完美的封闭状态破坏,但这几乎不大可能,因为任何一个随意萌发的念头都会导致倾斜,转眼即是四处漏风的世界,无处不在喷涌着雪,那正从空中疾落而下的,也仿佛不过是刚被气流抛入夜空深处重新飘落的雪,看起来它们根本不像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下,来自那些看不到的孔穴缝隙里,由于力量反常,它们每一个被抛到空中时都会破碎成粉末,迎着那些新涌上来的雪花笼罩着就跟雾似的……电话响了很久。灯亮着。窗帘的左下角没完全收拢,露出一小片黑暗,带着玻璃上的水汽,还有外面阳台玻璃上厚厚的霜花,而再往外的漩涡般寂静的黑暗世界,则仿佛无限膨胀中的巨大无边的黑气球,它吸满了清冷湿润的气息缓慢摇晃着,还可能再吸纳更多的,以更为缓慢的方式,它越来越慢地摇摆着,在那里,不远处。隔壁的房间里,那个男孩正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浮想。电话不响了,看上去像是刚从液态变成固态的某种东西。而孩子的母亲正推门进来,在外面的浴室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之前应该是结过冰,现在正融化、变软,有些发丝已贴在脑门上,软软的。没人知道电话响过很长时间。而打电话的人,是坐在窗前的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她之所拿起电话,只是因为一直在注视着外面的风雪天气,她陷入了一种忧虑,或许觉得世界并不只是略微倾斜,而是在继续倾斜下去,从一个方向,到多个方向,她需要对某些东西有点把握,哪怕只是一点点,也是好的,于是她拿起了电话,等了很长时间。当然她不可能知道,在远处,另一条电话线路上,正在通着的一个漫长的电话。一个年近七十的男人,在跟一个年近四十岁的男人不停地说着……他谈到生活,需要一天一天地过,谈到物价与利息,还有在一个庞大城市里毫无安全感的生活意味着什么,什么样的底线是怎样都不能放弃的,他只能允许一个人承担自己的错误,当然他避免用这个字眼,其它的他都不能允许再添加……奇怪的是,他唯独没谈到天气,没提到下雪的事,这么大的风雪,对于他来说,仿佛是不存在的,即使正在发生也没有任何意义……似乎在他的世界里,不管是什么样的天气都不会影响到他的思考进程,他只需要清晰的东西,比如一天就是一天,一小时就是一小时,一分钟就是一分钟,一秒就是一秒,仅此而已……当然,实际上他很少会用小于“天”的那些单位来计算时间。因为他是个现实主义者,对于他来说,想象只能意味着混乱。


/ 舞蹈 /

……车就一直往前开吧,他靠着椅背这样说道,不要转弯,也不要找方向,不要找出口,就这么开下去,最后开到哪里我们就停在哪里,然后下去喝酒,吃宵夜,也不用回去了,就这样呆在外面,非常好。这是个令人不免有些兴奋的想法,尽管只是个想法。它能让你转瞬间就想象出路的尽头,有个灯光暗淡的街道,大多数临街的店铺都早已关门闭户了,只有一家小店还开着,提供最简单而又粗糙的食物,还有冰凉的啤酒,可是一点都不好喝。你们是不会挑剔这些的。但车子始终都没有离开高架路,空调已经把车内的温度降到了二十度左右,足以让人清醒了。他有些疲惫,很长时间都不再说什么。他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可是今天没有要讲故事的意思。一点都没有么?没有。之前的黑暗里,你们看着那个倾斜的舞台上,他们近乎刻意地翻转变化着自己的身体姿态,从上面投射下来铺满了舞台和他们的身体的是变幻着的图案,有一会儿好像是很多的蜜蜂,像灰暗的斑点,在白亮的光影里排列着神秘的队形,在空中散布着嗡嗡的响声。有时候某些类型的现代舞会令人停止思考和想象,你的意念被那些舞者的身体吸引着,然后就被彻底地驱逐了,替代了他们的身体突破了空间的局限,离开了那里,再也不用回去了。所以,还会有一种舞蹈是寂静的,不动的,就像坐在飞奔的车里那样,失去了时间的感觉,缓慢地飘着,远离了那些被遮蔽的地面,然后再慢慢向下滑落,跟灰似的,每个都包裹着凉薄的金属壳子。不管什么舞蹈,都不会是用来讲故事的,而是用来驱逐故事的,把身体变成东西,无休止地涂抹着,直到那个舞台空空如也。最初的那一段,他们在黑暗的舞台上的角落里,从一束灯光开始的时候,其实就很套路地说了谎,用身体。


/ 芝加哥 /

……其实,她并没有像上次回来时那样胖得惊人,虽然仍旧比较胖。这都要怪美国,怪芝加哥。在那里,差不多有半年多,她总是边工作边吃那些免费送来的垃圾食品,后来就胖成这样,正像一位老朋友形容的那样:人的重要性与身体的重量,竟会如此巧合地同步生成。那是个经常会刮风的城市。很大的风。有条河,从城市中曲折地穿过。城边还有个湖,因为经常有风,所以湖面总是布满了波纹。但那一天,她意外地看到了平滑如镜的湖水,一丝波纹都没有,跟九月里晴朗的傍晚天空遥相呼应……夕阳刚退去光芒,给这里留下了一份微微暗淡的宁静,仿佛只用了几秒钟,就创造了一个简明版的人间幻境。是他,开着那辆宽敞得跟小船似的凯迪拉克带她来这里的。他告诉她,只有这个时候,这里才是最美的。整个芝加哥,就像一堆玩具,在那里慢慢地进入夜晚。他们认识的有点晚。再过几天,她就要离开这里去纽约了。于是他们又见了几面。他是个留恋家乡的人。后来,她去机场准备飞纽约时,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雷雨,还夹杂着冰雹。她只好呆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她给他打了个很长的电话。我们必须得保持联系,他最后就这样对她反复强调着。她答应了。半年后,她离开纽约回国没多久,就听说他已到纽约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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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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