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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人物】 好人杨志淳

2016-03-15 马桶 故事长沙


长沙人物志



好人杨志淳




口述|熊壮    录音整理|常乐    撰写|马桶


2005年2月7日,大年二十九晚上,熊壮是一边哭脸一边开车回吉首的。


正月初一,吉首一早就落鹅毛大雪。三十晚上习俗是守岁,不睡觉,他也没心思睡觉。七八点钟来到阳台上,看到外面白茫茫一片,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想起病床上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师父,又哭了起来,心里特别懊悔,人生中头一回,人在湘西,心在长沙。


两天后,2005年2月11日,师父杨志淳与世长辞。


2016年2月29日,熊壮应我之邀,在结束了当晚笑工场演出后,来到坡子街一家烧烤店内,跟我讲他师父的一生。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我师父去世之前每天晚上跟我扯谈,他讲他该辈子有两个遗憾,一是他创作的以他自己身世为原型的电影剧本到最后都冇拍出来;二是大兵最初想找他一起搭档讲相声的时候,他冇答应……”


熊壮平时很喜欢吃这家店里的烤牛蛙和烤排骨,但这天他一直在说,没空吃。烤串冷了又去热,热了又冷了,最后他才红着眼睛吃了几串不冷不热的。


“真的是个好人咧……”起身走的时候,熊壮说了这么一句。走到店门口,他不自觉地模仿师父腔调,念起一段台词:“讲起我大宝其实不蛮宝,六月间子我不洗冷水澡,十二月间子我还晓得穿棉袄……”


他细时候住得一栋老式房子的阁楼上,总是通过那扇小窗户看外面的世界,白天看下面街道上的人,看远处的山和天空,晚上就看月亮,看满天星。


1“宁给一锭金,不给一段春”


要讲杨志淳这一生,首先要讲两个人,交代下相声这门艺术的背景。


东方朔是中国有史料记载以来第一个讲笑话的人。当时不叫笑话,其实就是逗皇帝开心。到后来出现一个人叫“穷不怕”,就是我们真正的祖师爷。东方朔似如是传说,而朱绍文——“穷不怕”是所有相声演员,不管你是哪一支下来的,祖师爷牌位上永远写的是他。


当时在湖南长沙,有一个民间艺人,艺名叫“开口笑”,真名叫欧德林。他出生在北方,那时长江以南基本上没曲艺,只有戏曲和杂技,他在北方混了那么多年,学到了很多套路。


北方的相声行话叫“摞地”。在街边上,先拿块白石灰画个圈,喊“画锅”,所有观众站得圈外头,我们两个讲相声,对着讲,就可以照顾到所有的观众。


开口笑后面来长沙开始讲笑话。开口笑是卖糖粒子吃的,他讲笑话讲得最精彩的时候,突然不讲了。很多人催他“讲结局噻,讲结局噻”,这个时候生意就来了——“买糖,买我的糖我再接哒讲”。


杨志淳是由养母养大的,他自己屋里养不活,养母用一担米把他换回家。他到最后一直为养母养老送终。曾经我也问过他:“你恨自己的生母不?”他讲原来恨,后面不恨了。


养母对他特别好,请了私塾先生陪他读书,进学堂。杨志淳儿童时代很孤单,他跟我讲他童年时代记忆最深的事情有两个,第一是他住得一栋老式房子的阁楼上,总是通过那扇小窗户看外面的世界,白天看下面街道上的人,看远处的山和天空,晚上就看月亮,看满天星。


第二个事情是,细时候到处可见一种毛毛虫,在地上爬的,一碰它就缩成一个圆砣砣。杨志淳经常拿着那纳鞋底子的针去扎它,挑起来放嘴里吃掉。他讲那虫子高蛋白,人吃了会变灵泛。当然这是他后来开玩笑的。


到杨志淳九岁的时候,生母回来了,要把他接走。养母不肯。过了两年,又来了。养母无奈,问他:“你如果愿意跟生母走,你就清东西走,我就只当我的崽出远门哒。”师父讲那是他从记事起,最痛苦的一次选择。最后他选择了养母。


生母不肯,就要滴血认亲,喊了一个旧社会专门验尸体的杵作,真的就是搞一碗水,把血滴进去,看能不能融在一起。结果杨志淳跑过去一把抱着他的养母说:“妈妈,我不要你出血!”


生母最后哭着脸走了。从此以后,杨志淳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他去世前一年,上了王燕主持的《寻情记》,在节目中他回了益阳老屋,找到他生母的坟,还有他的那些姊妹、亲戚,这才化解了他的心结。那是杨志淳最后一次公开上媒体,已经被查出患了胰腺癌,瘦得鬼样的。


去世前一年的杨志淳,已经被查出患有胰腺癌。来源:E0745网。

这以后,养母对杨志淳的感情更深了,每天都给他几个铜板,想读书就读书,不想读书就自己去玩。杨志淳拿了这几枚铜板,到街上去买吃的,很快就被开口笑的表演吸引了。有三到四年的时间,每天都去买他的糖,都听他的段子。


这时杨志淳十几岁,是最容易学东西的时候,虽然他没进过一天科班,没跟过师父,但是严格的要讲,他觉得欧德林是他师父。到后面他想去拜欧德林为师,江湖上有句行话叫“宁给一锭金,不给一段春”。春典,行话,就是相声。因为在这一行,师父教会了徒弟,师父很可能就会没饭吃。所以我宁愿把一叠钱给你,都不愿意把这个本事传给你。


欧德林从心里喜欢杨志淳这个伢子,虽不愿意承认师徒名份,还是愿意把一些表演技巧、江湖套路都教给他。有时候欧德林去解手,杨志淳就帮他举着那根杆子,模仿他那样子讲段子。那是他记忆中第一次面对观众,学得有模有样,博得掌声一片。


他屋里来了几批人,有人要他去画四人帮,另一边要他画毛主席。他好不容易请走各路神仙,在他家门上写了一张条子:“本人以画漫画为生,以编快板为乐,不代表任何政治立场”。


2“假批斗,真感情”


杨志淳的养父是个铁路工人,每天拿只锤子去敲铁轨,他一听就晓得哪里有问题。


养母在粮食系统上过班,所以他后来在粮食一仓库上班,就是现在华悦酒店旁边。他在那里认得了我师娘,我们喊兰兰姨。


兰兰姨并不高,1米55的个子,从我拜师起,师父就已经住别墅了,但师娘实在看不出是有钱人屋里堂客,就跟个保姆样的,身上没有一只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她觉得那是俗气之物,我师父送过她一回,她没戴。


他们两个谈爱的时候,我师父从粮食一仓库把她送到铁路局的大树那里,兰兰姨讲:“那我又送你回去啰”。又把我师父送得粮食一仓库。就是这样,两个人互相送,一路走一通晚,建立了很深的感情。


结婚的时候,来了些朋友,屋里没什么吃的东西,开水也没了。师娘就讲:“来哒客要泡茶,你去打点开水啰。”我师父就拿两只热水瓶跑到粮一仓库,一只瓶子打开水,一只瓶子装花生和黄豆子,回来煮了点稀饭,就这样把婚结了。


杨志淳夫妇合影。来源:《湖南广播电视报》

杨志淳读完小学后,自己看了初中课本,他养母让他做初中的题目,他都做得出。老师也讲,这个伢子非常聪明,以后一定会成大气。


师父漫画是一绝,这门手艺也来自于欧德林。因为画得好,当了小学的美术老师。文化大革命爆发以后小学基本上停课了,粮食一仓库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文艺宣传队,领导发现杨志淳能歌擅舞,会写会画,把他招进来了。


白天,这群小青年把横幅一挂,把收音机打开,听主席的最高指示,听完后就编段子编快板;晚上没事,就在粮一仓库打麻雀吃。那时候除四害,麻雀子随便打。有一次杨志淳出黑板报去了,其他伙伴打了只野猫记,熬了一锅汤,等杨志淳回来跟他讲:“今天咯点麻雀子肉肥,油厚,蛮韵味。”杨志淳端起锅子就把肉汤吃了。晓得是野猫记后,他呕了一天。他讲:“纠酸的那别野猫记,崽呷得?”


小吴门那个邮电局的上面,原来是块好大的广告牌,画着民国时期的雪花膏、洋烟之类的广告,还有穿旗袍的靓妹。文革期间,要拆掉,改画毛主席像。这个任务落在杨志淳头上,他就搭个楼梯去画。有天,他站在楼梯上亲眼看到下面因为这幅头像引起了一场械斗,一边是保皇派,一边是造反派。


后来他屋里来了几批人,有人要他去画四人帮,另一伙人要他画毛主席。他好不容易请走各路神仙,在他家门上写了一张条子:“本人以画漫画为生,以编快板为乐,不代表任何政治立场”。


他多才多艺,吹拉弹唱都搞得,文笔也蛮好,慢慢地就受重用,从粮一库的文艺宣传队调到整个粮食系统的文艺宣传队。后面文艺宣传队内部开始搞批斗。都是好朋友,该怎么批斗呢?比方讲大家坐得一起商量:“杨志淳,明天批你啊,我们随讲好恶毒的话莫往心里去啊。“他就讲:“好啰好啰,要得啰。”第二天就挂个牌子在颈根上——“走资派杨志淳”。大家一个几句轮流讲话,批斗他。完成任务以后,有么子好吃的菜就先把杨志淳吃。


第二天,批另外一个。那段时间就是这样渡过的。他讲那叫“假批斗,真感情”,有时候被批斗的人还会笑场,听别个讲完后,他自己笑了,问:“你们何什编出来咯些词的啰?”因为那些所谓的罪名确实都是莫须有的,十分荒诞可笑。但不能笑啊,旁边有红卫兵呢,红卫兵就发怒:“你还笑?快点,接哒批!”


当然,我师父没受冲击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虽然是养母带大,但屋里是贫下中农出身,不然也不至于一担米把他卖掉。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1977年恢复高考,很多年轻人开始重拾书本。杨志淳调到北区文化馆,他也觉得唯有读书高,就自己看了很多书,比如手抄本的《相声大全》。他曾经想去找欧德林,但找不到。欧德林文革中被批得不行,自己受不了,自杀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在望城的一个水塘里,自己走进去淹死的。


欧德林死了以后,很快从天津来了两个专业的相声演员,一个叫吉马,一个叫作郭兴。这叫“北曲南移”,北方的曲艺往南方移植。他们来了后,湖南有了真正的相声,有了系统的培训。紧跟着,长沙有了个“笑笑说唱艺术团”,半职业半不职业,就在现在万代后面的文化游艺场演出。


真正用长沙话讲相声的第一个人是谁,争论很大,但是有史记载的,试用长沙话讲相声的,是铁牛老师,就是每个礼拜都会到笑工场来的那个老爹爹。铁牛老师的本名叫尹铁牛,他在演出的时候试过一次用长沙话讲,发现效果特别好,但他要延续下去的时候还是发现难度很大——很多传统相声段子,改成长沙话就没那个味了。


年轻的杨志淳在表演单口相声。摄影:余桂芳  来源:《长沙晚报》

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杨志淳开始用长沙话讲相声,跟很多人搭档过。有一天,他在北门附近的一个剃头铺子里遇见了老板,那个人生活中很有味,讲话特别幽默,各种痞的不痞的段子,他听得多,也喜欢讲。他的名字叫周卫星。


他就擂起去,在台上讲“我的名字叫大宝……”还没讲完,下面就有观众起哄,讲:“你咯杂杂种是有蛮宝,你妈妈的哒,下去啰!”我师父就这样送他们轰下了台。


3“花无百日红,上台终有下台时”


杨志淳试着跟周卫星搭档讲了几次相声,什么慰问演出之类的,基本没有报酬。再找周卫星他就不愿意了,他讲:“跟你去搞咯别演出,老子剃头铺子就只关得门哒,那不搞咧!懒搞得!”


杨志淳他们就去他屋里做工作,讲你把剃头铺子关掉,把你搞得北区文化馆来,国家单位,带编制的唻!这在当时是十分诱人的,很多人想要都要不到。


所以后来,周卫星跟杨志淳一直都有正式单位,也就是长沙市文化局下面的北区文化馆。杨志淳正科级,周卫星副科级。讲到这里插一句,后来我师父动手术的时候,已经用了四十几万,按照医疗保险,他是可以报销一部分的。文化局领导有天来了,我们都在,领导讲,杨老师,大病医疗保险可以报百分之好多的咧。但我师父讲不报,“我好多年冇上过班哒,该杂钱我自己出得起,不给组织添麻烦,不要组织出钱,你把这些钱给那些更需要的人去啰。”


当时为了这个事情,崽女们、徒弟们都有一些看法,“何识不报咧,是不啰,也有十几二十万唻!”但他就是坚持不报销。


在周卫星是关剃头铺子还是进文化馆的事情上犹豫不决的时候,杨志淳没固定搭档,今天跟A搭一下,明天跟B搭一下,后来发现,AB两个人凑一起变了一对。好,他就索性搞单口相声。他的第一个单口段子叫《大宝》:“讲起我大宝其实不蛮宝,六月间子我不洗冷水澡,十二月间子我还晓得穿棉袄。”


1983年,杨志淳、周卫星在长沙某街道计划生育宣传演出专场上表演小品。系头巾者为杨志淳,坐立者为周卫星。摄影:余桂芳  来源:星辰在线

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长沙兴起了音乐茶座,也就是歌厅的雏形,在三角花园那里。有天那个老板邀请杨志淳去表演:“杨老师你来啰,每天在咯里呷碗粉,把你一块五角钱。”我师父擂起去,在台上讲“我的名字叫大宝……”还没讲完,下面就有观众起哄:“你咯杂杂种是有蛮宝,你妈妈的哒,下去啰!”就这样被他们轰下了台。


这是我师父一辈子的痛。因为这个事,他一年多没演出过。他之前,不管是跟欧德林帮忙的时候,还是在文艺宣传队的时候,都从来没被观众轰下台过。他一直觉得自己在舞台上是一个很有味的人,他有充足的自信可以抓住观众,这一下,他的自信心跌到谷底。


到了1990年代,歌厅开始涌现。老琴岛、罗曼等歌厅喊他去演出,他死活不去,他一去就会想起台下那一句“你该杂杂种是有点宝”,像一根顽固的老刺,扎在他心里,怎么都拔不去。


这个时候周卫星终于关掉了剃头铺子,正式到了北区文化馆。组织上讲,那你们两个搭档吧。周卫星就来找杨志淳排段子。但杨志淳不排,随你哪个做工作,就是不排,他那时候整个人都是颓废的。


在这个低谷中,杨志淳在不断反思:何解观众非但不笑还要骂我?咯到底是何解咧?有天他终于开窍了——之前讲相声,抓住的是旧时代的观众,如今改革开放了,忽如一夜春风来,人的审美情趣和思维方式都发生了变化,要抓住新的群体,他暂时还不具备这种能力,因为那些作品本身就过时了。


这时杨志淳开始看中国传统相声四大本,这四大本很多科班出身的相声演员都没看完过,因为那里面有六百多个段子,而学相声没有专门的学校,都是师父教。比方我是师父,我带你们两个徒弟,你适合什么风格,那我就教你五六个适合你的段子;他是什么风格,我就教他另外几个段子。然后你们就拿着这五六个段子翻来覆去地演。


我师父系统地看了这六百多个段子以后,觉得自己的修为到了某个程度,就开始重新提笔创作段子。然后跟周卫星搭档去演,这一下就一炮而红。


他们一炮而红的这个段子叫什么名字我不记得,反正那一下就把长沙歌厅里很多讲相声的都灭掉了,就像几年后奇志大兵把他跟周卫星灭掉一样。


“花无百日红,上台终有下台时”。这是我师父后来跟我讲的。


他跟周卫星很红火的时候,大兵刚从部队里退伍回来,分到星沙之声。大兵肯定是个天生的相声演员,老天赏饭吃的,这是整个圈子里公认的,他骨子里还是想讲相声,所以在星沙之声只搞了半年没搞了,开始接触歌厅,并找到杨志淳,提出能不能一起搭档。


这时杨志淳已经下定决心跟周卫星一起,就拒绝了大兵,他讲:“你戴眼镜我也戴眼镜,两个眼镜鬼讲相声,那搞不成器。”


这让大兵受了一定的打击。我师父跟大兵之间的感情是复杂的,从专业上来讲,一个曾经被他拒绝的人把他打败了,这并不光彩;从情感上来讲,两个人关系又一直很亲密。我师父后面住院的时候,他自己并不晓得是胰腺癌,都骗他是黄疸肝炎,所以住得湘雅附三的肝胆科。大兵去看他,讲:“六爹哎,到哒咯里是要换肝不?换肝少哒钱的话,我今天出30万喋!”我们几个徒弟后面告诉大兵,并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为了瞒住我师父。


而大兵第一次上春晚的时候,我师父在背后也给了他很多鼓励。


当时杨志淳和周卫星的火,是山崩地裂的那种火,下不得地。一天演下来20块钱劳务费,一个月就是600块钱,当时工资水平大概是百把块钱一个月,高的也只两百左右。这还只是一个歌厅,他们两个一天多的时候可以跑五到六个歌厅。后面讲实在太累,就只跑四个歌厅。这时候杨志淳已经四十几岁了。


拍于1999或2000年。这时大兵的受欢迎程度已经超过杨志淳了。供图:熊壮

火了以后就出磁带,上电视。那时候在长沙街头,走错了路都听得到他们俩个讲相声。1995年,杨志淳和周卫星第一次上湖南电视台的春晚。当时的台长是魏文彬,两人把相声节目录完以后,晚上7点钟,魏文彬组织开会,商量他们的相声节目能不能上湖南台的春晚——长沙电视台的早就上了,但因为是长沙话相声,所以上湖南台的事还要探讨。


那时候是在动物园旁边,两个人饭都没吃,坐在会议室外面等结果,一等等到11点,周卫星脾气来了,噌的一下站起来:“杨老师,我们已经咯火哒,紧等么子啰,不上算哒!”杨志淳赶紧一脸严肃地跟他讲道理:“相声是从街边头‘摞地’开始的,草根的艺术,我们能够进茶馆进剧院上电视,这就叫进了殿堂,这次我们上湖南台春晚是一种荣誉,必须等。”


11点半,魏文彬终于出来,宣布节目通过了,可以上。那一瞬间,我师父激动得泪流满面。


他们两个那年上湖南台春晚这件事,更加刺激了另外一对相声演员,那就是奇志和大兵。


录了两个月节目以后,奇志和大兵就发现街上几乎所有人都认得他们了,两人红得下不得地,各种音像出版社都找上门来了。而我师父杨志淳这边,三个月没出门。


4“老百姓不喜欢你,你就是砣狗屎”


奇志是哈尔滨人,典型的北方相声演员,部队转业以后安家湖南,没找到合适的搭挡,就天天在在烈士公园练声练绕口令——“八百标兵奔北坡,炮兵并排北边跑……”


认识大兵以后,两人一搭,感觉可以,就想进歌厅演。当时杨志淳和周卫星太火了,跑不过来,有歌厅就讲,好啰你们来啰,30块钱一场啊。那时候杨志淳他们是80多块钱一场,多的时候120甚至200。本来讲好三天一结账,结果奇志和大兵演了头一天以后,老板就拿三十块钱出来,“你十五,你十五,你们再莫来哒啊!”把他们两个赶出去了。


2000年,杨志淳已经口头收了熊壮为徒,把他介绍给奇志、大兵认识。供图:熊壮

两个人在八一桥脚下冥思苦想,“何解就不行咧?为什么咧?老子原先在学校里在部队里表演,效果都蛮好的啊。”第二天碰头的时候,大兵提议说,他来讲长沙话。奇志不同意,他讲杨志淳和周卫星一个普通话一个长沙话已经火成这样了,你还去走别人的老路,这是吃剩饭。


但大兵认为,同样是长沙话,你讲有你的味,我讲有我的味。确实后来证明,他讲长沙话跟杨志淳是两个味,这一点不得不佩服大兵。而且他们把《笑林广记》里面的段子改一改,用濒临失传的双簧形式去演,也是一种创新。


奇志跟大兵这一次进歌厅演,也一炮而红,一夜成名。当然,我们看到的只是他们一夜成名,背后的艰辛是我们看不到的。


大概几个月以后,有一天晚上,某歌厅经理对杨志淳说:“杨老师,今天你们先演要不?”


“啊?我们先演啊?”杨志淳感到很意外,因为压轴节目一般都是最好的。


“嗯啰,今天奇志大兵他们会来。”经理说。


杨志淳和周卫星在表演双簧。摄影:余志雄。来源:星辰在线。

那天,杨志淳和周卫星认真看了奇志大兵的相声,觉得确实比自己的作品要高一篾片。而且奇志大兵非常勤奋,除了大年三十各自回家吃饭以外,从大年初一起到第二年大年三十,每天雷打不动都在杨奇志所在的文联办公室里排练。杨奇志每天早上在办公室泡杯茶,拿张报纸,有么子好玩的想法写在上面,大兵吃完中饭来了以后,两人商量,哎,这个可以,就改成段子,排练一下,晚上就到歌厅里去演。效果好的话继续改,不好就废了写新的。


到1996年,湖南经济广播电视台参考台湾的综艺节目,做了《幸运3721》,因为中间需要语言类节目来串场,到歌厅里找杨志淳和周卫星,邀他们来录一期节目。碰巧,那天他们好像有个大的演出没时间,栏目组就改找奇志和大兵。


这一录就录了好多个段子,个个精彩。


编导问他们,以后每周出一个新作品可以不,他们说没问题,搞得。实际上这个难度非常大,你看那赵本山一年也出得一个好作品。


录了两个月节目以后,奇志和大兵就发现街上几乎所有人都认得他们了,两人红得下不得地,各种音像出版社都找上门来了。


我师父杨志淳这边,三个月没出门。偶尔还有一两个歌厅打电话问他去不去演出,他都会以身体不好为由拒绝。他是真心不想演了,觉得没意义了。


相声这一行有个老的行规:搭档如夫妻,不能随便换。那时候我师父已经住别墅了,在碧翠园,周卫星住隔壁。之前两个人放肆想,为什么会被奇志大兵打败呢?为什么呢?想来想去不明白。


有一天,我师父喊周卫星到他屋里来吃饭。吃完,他对周卫星讲:“我今天郑重地跟你讲,我们分手算哒。”


这让周卫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他说:“何解要分手咧?还是有些零散的演出唻,还是赚得钱到唻!”


“分手算哒,冇搞手哒,我年纪大嘎哒,你还年轻,你去单飞。”


这之后,周卫星就到北京深造去了,学口技,学表演。我师父觉得对不住他 ,总想着怎么才能让单飞后的周卫星再火起来。


我师父那段时间虽然士气低落,跟周卫星分手了,但他并没有彻底被打败,他是一个很乐观的人。


他的童年受过苦,受过磨难,但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这种乐观,其实就是看多了人民的疾苦和世间百态,对社会人生的残酷性认识透彻后,形成了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这让他的人生态度更为积极。


他总认为自己是一个民间艺术家,他讲:“我的口碑是老百姓给的,不是政府给的,也不是国家给的。老百姓不喜欢你,你就是砣狗屎。你要让老百姓喜欢你,首先你要喜欢老百姓。”


有一次我们排练完,去一个饭店吃饭,经过大厅往包厢走的时候,一个娭毑在厅里摆生日酒席,家属看见我师父,讲:“哎,六爹,过来主持下讲两句啰!”我师父笑了笑,没作声,我们在旁边开玩笑:“那你要我师父搞主持的话,冇几万块钱下不来唻!”然后我们一起进包厢吃饭,吃着吃着,他心里惦记着这个事,对我们讲:“那杂娭毑屋里亲戚喊哒我,我还是去讲两句话吧。”他出去一趟,回包厢里告诉我们,他非但没收一分钱,还给了五百块钱人情。


那次别人喊他“六爹”,是因为“杨五六”这个形象在电视上的火爆。1990年代末,湖南经视的娱乐节目是做得最好的,再因为《我爱我家》这部情景剧火遍大江南北,杨志淳觉得他应该重新走上电视,他认识到了媒体的力量。所以他就找了黄鹤、刘澳这两个当时金沙歌厅的主持人,他们一拍即合,想一起做一部室内喜剧。


后来就推出了《故事酒吧》。当所有人物名字敲定以后,就是杨志淳演的这个杨委员没定下来,叫杨委员?不好听。商量来商量去,有人讲了句“你该别莫羊五六成啰”,正好那一年杨志淳56岁,杨五六杨五六,这名字就这么来的。


《故事酒吧》火了。我师父讲,他终于再一次,在另外一条战线上跟大兵平起平坐了。至少在湖南,无人不知“杨五六”,他出去签名,跟别个作古正经签个“杨志淳”,结果那粉丝说:“莫啰,恩郎签杨五六啰。”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那是1998年,《幸运3721》变成了《幸运98》。《故事酒吧》我记得是下午1点40首播,算是下午的黄金档,收视率非常高,到了39个点,也就是说100个人里面有39个人在看,很恐怖的数据。


一天,吕焕斌跟我师父讲:“六爹,收视率如果能超过40个点,全剧组,有好多人算好多人,全部到新马泰去旅游。”那时候去新马泰旅游是很洋气的。


后来有一期,收视率真的超过了40个点,吕焕斌说话算话,剧组所有人一起去新马泰玩了一圈。


“那五六十斤肉到哪里去哒啰?”他很高兴,讲被这个黄胆肝炎搞醉了,不过减了肥也算是有所得。我听了这个话心里好不舒服。


5“把肚子打开,那会进灰啦”


《故事酒吧》第一个系列叫“杨五六笑传”,第二个是“长沙里手”,第三个“德哥外传”,做到第六个系列的时候,收视率就垮下来了,但还是有20几个点。再加上一些不好讲的原因,2002年,杨志淳离开了经视台。


后来他到娱乐频道开始做《一千零一夜》,为什么是一千零一夜呢?当时我师父讲,他要再火三年,一千零一夜,一千零一个故事,差不多就是三年。那时候我已经拜师,辞掉电信局的工作,跟着他到娱乐频道去了。


《一千零一夜》做到第三个系列的时候,十一月份的一天,我在现场,那天没我的戏,我就坐得监视器这里看监视器,我师父跟杨光在那里演对手戏。杨光一拍桌子,讲了一句后,他应该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骂他的,但他坐得那里一动不动。


有人就喊:“哎,老钉(diang)砣何解哒啰?”在剧组里面,我们徒弟要喊他师父,其他人都喊他老钉砣,他喜欢别个喊他老钉砣,觉得亲切。


“爷老倌,爷老倌哎,你要站起来咧!”讲话的这个是导演杨晓春,他是我师父的崽。


他还坐得那里没作声,脸上的汗好大一粒,往下跌。杨晓春赶快喊停机,大家一起把他送医院。


到医院里一检查,胸腔积水。医生讲要动手术,只怕是肺癌。我师父听说要动手术,自己打部的士跑回家了。他最怕打针吃药,跟得细伢子样的。他对我们讲:“开刀那搞得成器?把肚子一打开,那会进灰唻!老子不信那医生讲的,要死也死得屋里。”


后面他找了乡里郎中,搞了点药吃下去,居然好了,没查出任何问题。“看见冇啊?不要进医院,信我的啰,还是乡里土办法靠得住!”他得意洋洋地说。


既然没事了,就继续工作,晚上写剧本。我师父作息时间是晚上通宵工作到早上八点睡觉。我们看他桌子上的烟盒子就晓得他本子写得顺不顺,如果只有两个空盒子,就很好;有四个空盒子,就表示写得不满顺。


徒弟们觉得师父写本子太辛苦,早就给他买了个手写板,他不喜欢用,还是手写。到2004年,也就是去世前一年,他终于觉得手写板好用了,写完一点“保存”,直接点邮箱,就发到电视台去了。


非典期间,杨志淳为长沙市医生和护士进行爱心演出。来源:星辰在线

到过年边子,三一重工邀他去演出,我师父讲他没时间,介绍两个很不错的徒弟过去演吧。当时是三一重工要往西部发展,招贤纳士,我跟黄荣就写了个本子叫《招聘》,师父看了说写得很好,把编剧名字写成了他自己。为什么呢,因为我跟黄荣的劳务只有4000块钱,他写编剧是他自己,那边马上就给了四万块钱。师父把那叠钞票放桌上,分我和黄荣一人两万。我跟黄荣死活不敢拿,真的不敢拿,后面在他坚持下,还是一人拿了一万,给了一万给师娘,还有一万,他死活不收,最后就喊了师兄弟出去吃饭、钓鱼,把那笔钱作为活动经费。三一后面还是想要师父去演这个小品,他就讲:“好啰,那剧本收嘎你四万块钱,演咧就不要钱哒,我带哒咯两个徒弟伢子去演。”


那天是汪涵和仇晓做的主持,大兵也去了。演出前,三一重工把汪涵、大兵和杨志淳安排在贵宾休息室。地上好厚的地毯,还有暖气。我师傅穿件棉袄坐得那里,不停地喊“冷”。旁边,大兵穿件衬衣,打根领带,他讲:“六爹哎,咯空调打得五六十度咧,恩郎还冷啊?”“是的啰,冷咧,哎呀咧。”我就把自己的棉衣给他披上。


演出前,师父想解手,要我跟黄荣送他进厕所。我们帮他解开裤带,看见那尿屙出来梗黄的,我就讲:“师父哎,恩郎咯点尿就黄啦。”他讲:“那只怕是昨天呷的那点茶叶子放多哒。”


演出效果很好,在舞台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很不舒服。但刚演完他就受不住了,那天还落雪,我们去门口拦了部的士送他回了家。


本来以为是感冒受了寒,结果总是不好,送到附近医院去检查,医生跟杨晓春一个人说,赶快转到人民医院去安排手术,是胰腺癌。一听到胰腺癌,周卫星就哭了。他是第一个哭脸的,也是在追悼会上唯一一个没哭脸的。


周卫星的母亲就是得胰腺癌死的,这个病号称“金三银七”,就是说,你拿成堆金子去诊病的话,可以活七个月,拿成堆银子去诊的话,只活得三个月。


我们就赶快跟他转院,并联系了人民医院院长、肝胆科的第一把刀吴金术给他动手术。


我师父是早上七点多钟进的院,到了下午,五点多钟了,我们守得那里,师娘眼泪水都哭干了,不断有医生进出。六点左右,门打开,吴金术出来了。师娘冲过去,崽女和徒弟们一上去就把她拖得安全通道去了。吴金术说:“女同志莫来,男同志来。”我们几个男同志围过去,他把纱布一打开,血湖血海,好大一堆:“你看啊,整个胆切了,烂嘎哒,这是十二指肠的一截,50公分,切嘎哒,这是肝脏,切嘎二分之一哒,这是整个胰腺,看见没,胰头。”“看见哒。”他用镊子扒开:“你们看见这坨坨钉钉没,跟得西兰花样的,这就是癌。”我们问他切干净没,他说:“放心,切得干干净净,所以手术是万分之万的成功。”


我们跟师娘讲,师娘就放心了。“那我老倌子活得好久咧?”师娘问。“身体好活得一世得”,吴金术答。


周卫星也放心了。师父手术后住了两个月医院,这段时间节目并没停止录制。我和黄荣背笔记本电脑每天坐得师父那里,跟他商量本子准备怎么写,他就提意见。


出院后在家又躺了两个月。师父恢复得特别好,人很瘦,但是很精神。有时候他对着镜子讲:“哎呀,咯只怕要新买衣服裤子哒,壮伢子啊,我原来一百七八十斤咧,现在救哒一百二三十斤,我该五六十斤肉到哪里去哒啰?”他很高兴,讲被这个黄胆肝炎搞醉了,不过减了肥也算是件好事。我听了这个话心里好不舒服。


他笑得要死,拍桌子,我一世都记得,他总是指着我讲:“你咯杂伢子,你咯杂伢子真的,老子要狠狠地批评你,把老子笑得伤口都痛起来哒。”


6“心里有了杂念,就不忘我哒。”


家庭病床期间,吴金术打电话问过有突然发烧没,并没有,大家都感谢吴金术,我们以徒弟、电视台、家属、剧组的名义送了四面锦旗,挂得吴金术办公室。


后来那几个月我们跟他在山鹰潭度假村办了一张卡,经常去钓鱼。那时候我们没成气候,演出没这多,有大量的时间陪他,一个礼拜钓得三四回。


虽然我从拜师到他去世的时间不长,但因为那一段时间每天钓鱼的时候听他讲故事,所以他的很多人生经历包括心得体会,我都晓得。


当然还有很多专业上的事情,也都对我倾囊相授。


由于他没跟过师父,没受过科班教育,所以严格地讲,他没有完整的一套教学系统。跟他学,主要是耳濡目染,就像你不会喝酒是吧,我带你去泡吧啰,就这样。而且他很看重创作能力,他的观点是能写之人就能演,能演之人不见得能写。因为他觉得所有能打动观众的作品,一定是在写的时候,脑海中就有画面的,画面感对于创作者来讲最重要。他经常布置一些题给我们写成本子,像学生交作业样的。


“作品来源于生活,要高于生活,该句话哈晓得。任何人都会装逼,任何人都会高于生活,但是你要来源于生活。我能够在56岁写《杨五六笑传》,是因为我这一路风风雨雨积累了太多的素材。创作是杂掏的过程,你们才二十几岁,要多去体验生活。生活在哪里?我们的节目不是做给那些中午一点钟起床,下午约哒别个打麻将,晚上洗桑拿打高尔夫的老板们看的,他们不看电视的。真正看电视的是早上起床去上班,晚上下班回来看电视的。这些人,他们的生活是么子样子,你们要去观察体会。还有更底层的人,他们的生活是么子,你要到社会上去找。”这基本是我师父的原话,也算是他对艺术与生活的关系的理解。


所以有段时间,他经常带我去正圆旁边的立交桥下喝茶,跟各种下岗工人、老长沙扯谈,体验生活。


湖南娱乐频道给杨志淳拍宣传照,几个徒弟一起去了,拍了几张好玩的。这张是六爹讲:我们几个拍张便秘感觉的吧。供图:熊壮

后来有一次我要演一个长沙底层麻将馆里面的那种市井堂客们,我演不出,我根本不晓得市井堂客们是什么样子,怎么演?我就天天跑得外面去找,有天坐得通泰街的麻将馆里,看到一个堂客们,穿着睡衣睡裤,搞一脑壳的纠纠(那种烫头发用的卷发筒筒),啊呀,我一看,这就是典型的长沙市井堂客们啦!我就仔细观察她,观察了两天,然后把这个人物形象搬得舞台上面去了。这就是来源于生活。


表演方面,没有体系,他就要你演,演完之后他说“你这不好笑,看我演啰”。他就会演一遍把你看,手把手地教。所以现在有人讲我在台上讲方言相声有杨志淳的影子,还有黄荣演小品,也有杨志淳的影子,这是不自觉的。


师父一直觉得,他是一个民间艺术家。组织上到现在为止,没跟他发任何一个什么牡丹奖之类的国家奖项。他也没参加过比赛,因为他一口长沙话,不愿意走出湖南。他对我的要求是:“你现在24岁,你到54岁,能够让长沙人民喜欢你,你就很牛逼哒;如果更努力点,让整个湖南人民喜欢你,你就更牛逼哒。如果这两点都做不到,你让雨花区的观众都认得你喜欢你,你也可以哒。”


所以出名什么的,我连不着急,我师父告诉过我,要先享受舞台。“你到舞台高头去是做么子的啰,你自己都不开心,观众何什开心?要忘我,哪怕你跟观众在交流,好像你跟观众有互动,其实你的内心是忘我的。”我师父教我们的时候,没有什么大的概念,但他会把一些道理讲得特别形象和透彻,比如他解释什么叫忘我:“你咯杂细伢子放嘎学,一个人在玩沙婆子,搞块窑砖,插根冰棒棍子,做坦克开,好有味,玩得净是个劲,忘我吧?但咯时候你娘老子在楼上喊哒一句‘鬼崽子回来做作业咧’,你好烦躁,回头喊‘好啰好啰,我还玩五分钟啰’。接下来你咯五分钟,你心里有了杂念,就不忘我哒。”


我是师父最喜欢的徒弟,是关门弟子。我在开相声专场的时候跟刁子讲,如果我师父在世,他看了一定会很高兴。因为相声演员是这样的,带十几个徒弟,能出来一个,那种喜悦之情会非常不得了,就跟得我外婆样的,他生11个崽女,别个问她,你郎家何解要生这么多,她讲“我生11个,看生得杂把村长,杂把县长出不”。


他很少发我的脾气,最多是“哎呀,你何解连搞不像啰!真的是!咯样搞噻!”那不叫发脾气 ,那是望着你着急。真正对我发脾气,我记得是《一千零一夜》拍外景,天气很热,他穿了一件短裤衬衣,里面一件老人家的褂子,没袖子那种。白天拍完晚上住酒店,我跟师父睡一间房。


对了,我师父在外面住酒店有个特点,他这个人爱热闹,别的演员、明星都是要单人间或套房,他每次都要标间,然后把喜欢的几个徒弟都喊过来,睡不下就打地铺,听他讲以前的故事。


杨志淳跟几个徒弟拍的宣传照。供图:熊壮

那天晚上房间里就我跟我师父两个人,他睡觉打鼾,我也打鼾,两个人打得此起彼伏,二重唱样的。三点多钟我起来屙尿,看见师父坐得铺上。“师父哎,你郎家何什不睡觉啰?”“崽就睡得着,你鼾声太大哒噻,打雷样的。”


我连不好意思。解完手出来看到他拿着那件褂子反复看,嘴里念叨着:“还是要洗嘎,汗湿哒以后有盐印子,明天再拍就不接戏哒。”我就讲:“师父我帮你搓嘎啰”。我把褂子拿过来,在厕所里搓衣服,他就坐得床上吸烟,跟我扯谈。我搓褂子的时候看见上面有两个洞眼,我看衣服邋遢了,盐印子又搓不去,就把它对垃圾桶里一丢。然后我下楼去买烟,一楼有商场,有卖老人衫的,12块钱一件,我就买了一件同样颜色的拿上来。


等我一进房间他看我手里拿的衣服,哦嗬,就发脾气了。“跟老子站好!”他对我一吼,吓得我一噤。“站直!你一个月赚好多钱啰?你何解把我衣服丢嘎哒啰?”我讲:“恩郎那衣服烂嘎哒唻。”我好老实地把衣服从垃圾桶里捞起来,给他看上面的洞眼。


“咯点伢子大的眼就穿不得哒哦?”接着他艰苦朴素节约大道理讲一堆。我第一次看我师父发那大的脾气。“你爷娘把你交得把我,我就要对你负责,莫养成该哈坏习惯,烂两杂咯大的眼就丢嘎。”总共训了我40分钟,隔壁打牌的徒弟都围起来看。“不准看!都出去!”他们也都被吓得要死。我老老实实站得那里,心里在想:“不至于吧?”


师父讲对我负责,那确实是对我爷娘亲口承诺过的。那是2000年,我找他拜师,他口头答应了,但并没有下文。我就坐得屋里等这一等就等了个把两个月,中途去他家两次,第一次去,他没讲任何话;第二次去,他讲:“你何什一向都冇来啰?你要来噻,每天都来。”师娘也在旁边讲:“你屋里师父每天都念你的名字,跟你有缘,你要来啦。”我就晓得了,天天中午1点多跑到师父屋里去,坐到晚上才回,把电信局的工作也辞掉了。但我不敢告诉爷娘。我爷娘很快还是知道我辞职的事了,特别生气。我就告诉我师父,他讲:“走,明天到你屋里去呷饭。”第二天,院子里的人看杨六爹来了,都站得我屋门口看热闹。


在饭局上,师父跟我爷娘讲:“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屋里崽负责。”


2004年,师父手术后,休息了一年整,打破了所谓“金七银三”的规律。但演员是离不开舞台的,有段时间他精神很好,就讲还是要回去演,演打酱油的角色也要得。


我们给他的台词安排得少之又少,但是让他在拍摄现场。他大部分时候没戏,都坐得旁边看,我们有时候抖一个包袱,他笑得要死,拍桌子,我一世都记得,他总是指着我讲:“你咯杂伢子,你咯杂伢子真的,老子要狠狠地批评你,把老子笑得伤口都痛起来哒。”


有他在,现场总是很欢乐。


到了过年2004年11月份,突然发高烧,这是我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告诉吴金术,问他要不要动第二次手术,他讲,如果是这样突然发烧,就没必要动手术了,因为只有四成的把握,有六成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面。而且动完手术已经有一年了,已经比很多人坚持得更久。


没办法,有些事情要认命。


师娘没办法,跟他讲:“老馆子,如果你的该杂病是用钱诊得好的,你都不会是该样范。”我师父把眼睛一闭,流了一滴眼泪水出来。


7“大兵的话,我要信”


师父在人民医院做的复查,又转到湘雅附三。进去后只有个把星期,人就处于昏迷状态。马上抢救,抢救过来清醒两天,又昏迷……这样搞了二十几天,每抢救一次,人就更虚弱一次。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到腊月二十八那天,大兵来了,以为要换肝,说愿意出30万。又提了一碗腊八粥来,跟师父说这是在五台山演出跟和尚求来的一碗腊八粥,“六爹,分三次呷嘎啊,呷嘎就保证冇事哒。”


我师父当时已经不能吃东西,只能插导管吃流食,打营养汁,但他硬要吃大兵送来的这碗粥。他讲:“大兵的话,我要信,当时他要跟我搭档,我冇肯,我后悔,他讲要我分三次呷嘎,我就要分三次呷嘎。”


师娘只好喂他吃粥,总共只吃了两次,到死都没吃完。二十九那天,他突然坐起来了,精神蛮好,对兰兰姨说:“走,买点饭菜,回去搞饭啰,过杂热闹年,把徒弟们哈喊来。”我们私下讨论说“这是回光返照吧”。


但没有医生敢签字让他出去。我们几个人当着他的面都一脸的笑,哄他:“我们不回去咧,哈在咯里过年,陪哒恩郎家。”转背一出去我们就哭,哭完用冷水洗把脸再进来跟他讲笑话。


这天杨奇志也来了。当时不记得一个什么报的记者,把手偷偷从门缝里伸进来想拍照,被杨奇志扇了一耳光,他大吼一声:“人都已经这样了,有意思吗!”


杨奇志走后,师父跟我们讲:“要么就让我回去过年,要么咧,你们就哈回自己屋里过年,三十晚上回去呷团年饭,初一再来陪我都可以。”


我当时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我爷爷那年也是病重在医院,我是长孙,他想我回去。但从我自己情感上来讲,我真的不想走。所以我好纠结。到了二十九晚上,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医院的,我想多陪下我师父。


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跟他讲:“师父,我咯里有杂路,想跟恩郎商量下……”


他没听我讲完就晓得了——“你是要回吉首不?帮我完成三杂任务啰,第一,给我带二十斤湘西糍粑;第二,带点你娭毑自己熏的腊肉;第三,要你叔叔搞点好酒鬼酒把我呷。该三样家伙,等我出院就要呷的啊!”


我后来才晓得,他这是支持我走,给我任务,是要让我觉得,我不欠他的。


“你去啰去啰,我冇打电话莫回啊,多陪下你爹爹娭毑。”


我一边回答说“好,要得”,一边眼泪水就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转了。


我开着那台黑色的捷达,开了七八个钟头,哭着回的湘西。三十晚上吃了团年饭,我打电话问,他们在陪师父看春晚,讲他情况还可以。我爷爷当时也有点像回光返照,但是他熬过来了。


初一早上,吉首落鹅毛大雪,外面白茫茫一片。我顿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在阳台上就哭了,后悔不该来的,第一次人在这边,心在那边。


初一我师父精神还可以,下午三点就不行了,又抢救。初二晚上他醒来了一下,很费力地问了我师娘一句话:“兰兰,我到底得的么子病,你跟我讲实话,莫让我死嘎都不晓得。”师娘没办法,跟他讲:“老馆子,如果你的该杂病是用钱诊得好的,你都不会是该样范。”我师父把眼睛一闭,流了一滴眼泪水出来。


这是我后来才晓得的。当天晚上所有人都在,除了我。


到了初三下午四五点,我手机来了短信,黄荣发的:“壮别回电话。”我跑得阳台上回电话,电话里黄荣嚎啕大哭,我也跟着哭。我娘问我何解,我讲我师父走了,你们随哪个莫拦我,我要回去。


但吉首因为落大雪封山,走不得。最后在我坚持下,我姑父派了台撒盐的公路车在前面走,一路把我护送过最危险的那一截山路后,我就开车往长沙飙。我是晚上六七点走的,开夜路,漆黑的,恨不得两个小时开回去,但是又一直告诉自己不能出事,要慢点开。


途中,我想起好多事,好多细节。


我师父是个很大方的人,但在有些事情上又很小气,跟细伢子样的。他最喜欢收藏打火机,尤其是形状稀奇古怪的那些。不管是旅游也好出国也好,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去看精品店,但凡有异形打火机,都会买回来。他屋里摆出来都有上百只。有的是马桶,有的是消防器。有两只打火机他最喜欢,都是我买的。其中一个你们应该都看见过,做得像火柴那种,但我在武夷山看见一根巨大的,有一米二长。我买回来送把我师父,他好高兴。我师父最有味了,他把那打火机从腰间插进裤腿,外面衣服一盖住骗别个。有天周卫星抽烟问他借火,他就掀开衣服,帮他点燃。周卫星问:“咯杂打火机有好长啰?”“那反正弯不得腿。”他把打火机一扯出来,一米二,看着周卫星那大吃一惊的表情,他心满意足,哈哈大笑。 


我师父就是个老顽童。还有个事情,很搞笑,别人送他两只孔雀,他养得天台上,每天去逗,拿把扇子对它们讲:“开一下噻,开一下噻!”拿扇子有时候真的可以把孔雀逗开屏。有天他出去演出,边海明、杨晓春一世没吃过孔雀,把其中一只孔雀炖了,正在吃着,师父突然临时回来了,他指着这锅问:“咯是么子罗?”“斑鸠子。”他崽杨晓春回答说。“哎呀,咯杂斑鸠子就大了啊!”


我当时也在那里。吃了以后,师父摸着肚子讲:“嗯,好呷,到底是野生斑鸠。咯杂斑鸠子怕莫成嘎精哒吧?咯大把大。”那天师父喝了酒,蛮高兴。结果可想而知,他上天台发现孔雀少了一只,知道真相后,骂了两天。但是他后面偷偷跟他崽讲:“把那杂也呷嘎算哒,确实好呷。”


下高速,我就和黄荣打电话,问他我到哪里去,人还在医院里没。黄荣讲人已经到落气亭,要我回碧翠园。我就一车飙回碧翠园。看见在屋里设了灵堂。我很感谢周卫星,当时里里外外都是他在安排。“你们哈是徒弟,哈莫哭哒,各负其责,该接待的领导、家属你们哈要接到位。崽女已经哭得不行了,关键时候就要靠你们咯几杂徒弟哒。”


老搭档的离去,让周卫星悲痛不已。摄影:余志雄 来源:星辰在线

晚上送师娘上去睡觉,看见别墅里面四路子都是师父的演出照。我就跟他们把这照片都取下来,怕师娘睡不着。下楼来我也哭了,那是我们徒弟唯一一次抱在一起哭。


追悼会在阳明山最大的厅搞的,我师父生前是长沙市公安局的形像监督员和长沙市城管局的形像监督员,我们搞的时候厅里面站了几百上千人,来了一百个警察和一百个城管,进去以后脱帽、敬礼,然后退场。现场还来了好多群众。


师父骨灰盒最后要降下去的瞬间,六个男子汉没抓得住我师娘,她突然扑上去,又是一阵痛哭。当时,师父的所有徒弟都一齐跪在那里嚎啕大哭。


师父这一下去,就再也看不到了。


杨老师住对门,他一个人把手放背后,跟老倌子一样往碧翠园里面走。我站在我的摩托车边头,一下懵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要我模仿,我也照做了,怎么就走了?


8“你是张白纸,冇被污染的”


2000年,我第一次拜师,在碧翠园边头的一个饭店。我去的时候,杨老师坐在那路边头的一张石凳子上等我,他穿双布鞋,戴顶帽子,手里拿一只手机,两包黄壳子芙蓉王,在那里抽着。


我上前微微鞠躬:“杨老师你好。”


“哦,你就是那杂熊壮吧?你穿得蛮好唻,屋里条件不错吧?”


我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看我啰,穿一身的大排档,加起来都不超过一百块钱,咯里还打烂哒喋,你晓得哪个打烂的不?”


“不晓得。”


“刘澳打烂的。那杂化生子那天那把枪,空包弹啰,对哒我咯里就是一枪,你看肉都烧烂哒喋。”说着,他真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


这时候旁边有个熟人跟他打招呼:“哎,六爹,恩郎又来哒啊。”


他连忙回应:“你好你好,呷跟嗦烟子不?”说完就打开烟盒子,拿出一根,递过去。


“那何什要得啰,呷你的烟。”那人摆摆手,推辞。


“现话得啰,我呷烟又不要钱的,卷烟厂一车皮一车皮地往我屋里送。”


“哈哈哈哈,六爹你又讲笑话。”


等介绍我的任老师和刘赵黔老师到齐后,饭店大厅里落座,他不喜欢坐包厢的。他们要我点菜,因为是我来请客。杨老师对我讲:“脚鱼么子的就不要点啊,搞点土菜子,香干子唻,花菜唻,还有花生米。他们都晓得,老汉今年六十几,呷酒离不开花生米。”


我就在那里韵神,他不要我点脚鱼,是不是就是在暗示我要点脚鱼啰?正犹豫不决的时候,杨老师可能晓得我为难,干脆要服务员安排了菜单,并吩咐,搞一瓶200块钱左右的白酒就可以了。


席间,他们讲演艺界的一些笑话,我只听,没作声。饭局快结束的时候,杨老师问我:“你学过表演冇?”我讲我没学过。他又问我,喜欢哪些喜剧明星,我就讲赵本山、黄宏、宋丹丹。


接下来他要我现在模仿几段看看,其实就是考我是不是出得众。我当时已经上过几次舞台了,还拿过邮电系统中南五省的一个奖,我就站起来轮流模仿赵本山、黄宏、宋丹丹。旁边好多食客围观,放肆笑。


“好啰,可以哒,可以哒。”他讲。很快他们就起身走了。任老师和刘老师去拦的士,杨老师住对门,他一个人把手放背后,跟老倌子一样往碧翠园里面走。我站在我的摩托车边头,一下懵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要我模仿,我也照做了,怎么就走了?现在我该怎么搞?


熊壮拜师后第一次去红色剧院看师父演出,在后台的合影。供图:熊壮

这时任老师坐在的士上,对我喊:“你还站得咯里搞么子啰?跟他进去噻!何解咯宝里宝气啰,实在是杂灵泛伢子唻!”


哦!是的是的。我赶快把摩托车钥匙扯下来,小跑几步跟上去。我一直跟他走到他屋里,进去,人山人海,他崽女、徒弟,好多人,像个农贸市场一样。其中好几个我在电视屏幕上都看见过。这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他们坐在一起扯谈,我一个人坐得一张凳子边上。


“师父哎,咯是哪杂别啰?”杨老师的一个徒弟指着我问。


“哦,一杂细别咧,蛮有味的。”杨老师说。


因为歌厅一般九点钟开场,那些徒弟们很快就全都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杨老师拿起遥控器开始看电视,我就在边上陪他看。一个多小时,他没说一句话。我很紧张,也没作声。期间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爱人下来把茶端给他,帮他把烟灰缸倒掉,等下又拿来一篮水果,像个保姆样的,很贤惠。


杨老师终于开口跟我说话了:“该杂行业就蛮苦唻,讲不出的苦。”我点点头,他继续说:“我们这个行业,你要牢记,想成功,一定要坚持,坚持了不一定就会成功,但不坚持一定不会成功。”


后来就开始扯闲谈,问我屋里情况,工作情况,跟任老师如何认识的,我都竹筒倒豆子一样告诉他。


这一坐就坐到11点多钟。有散场早的徒弟回来了,他爱人就去厨房里下面。她把牛肉切成末,放大蒜辣椒孜然一把炒了,一大盆,做码子。筒子面,下了好几筒,一大锅子。徒弟们到锅里夹几柱面,舀一瓢码子,就在客厅里开吃。


我看时间不早了,小声问杨老师:“杨老师,我是真心想拜师,恩郎觉得我还可以不?”


“嗯,我咧,还是蛮喜欢你,你是张白纸,冇被污染的。你答应我三个要求可以不?”


“可以!”


“第一,不进歌厅。歌厅是杂染缸,搞不好就死得肚里哒,好多人在歌厅里演出效果很好,但一上电视就不行。我和大兵就是属于扎得进去,又拔得出来的人。第二点,你要动笔写。第三,要征得爷娘的同意。”


我当时在电信局上班,工资比我爸爸还高些,但我决意已定,就点头说“都没问题”。


杨老师点了点头。我又问他什么时候正式收我为徒,他要我先回去,改天会通知我的。说话的时候,他已经把别墅门打开了。但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要我等一等,自己噌噌几步上二楼去了。


杨老师很快下来,拿了一套杨五六的碟和一本《中国相声大全》给我。那本书好厚,像《辞海》一样。


“杨老师,你咯套碟,我每期都看哒。”我说。他听了有点惊讶,就问我哪一集讲什么的,我都能答上来,他又要我模仿,我这时候完全放开了,就在大厅里模仿他的表演。


杨老师笑了笑,拿了一把白纸扇出来,现场用毛笔在扇面上写了“德艺双馨”四个字,并签上大名。“希望你以后成为这样的人。”他说完把扇子递给我。


有个徒弟在旁边起梗子,讲:“师父哎,我们都冇得扇子唻,你要不得咧!”


杨老师爱人这时走过来问我:“伢子哎,你呷碗面不啰?”


我其实好想吃一碗她下的孜然牛肉面,但又想早点回去,正在犹豫。“他呷么子啰,他要回去哒咧,已经咯胖把胖哒,莫把他呷。”杨老师替我开口说。搞得我很尴尬。


另外一个徒弟很高兴地跑过来,搂着我说:“以后我们可能就是师兄弟哒啊,你要喊我师哥唻。”


“师哥好。”我说。


起梗子的那个又来了:“那莫喊早哒,还不一定咧!”“你走你的,莫齿他们。”杨老师把徒弟们都支开,对我把手一挥。


我想了想,好像还是不蛮放心,又轻声问了句:“那杨老师,你咯到底是收不收我啰?”


“扇子啊书啊都把得把你哒,你还要何什啰?要我跟你磕杂头哦?”杨老师说完对我挥挥手,缓缓关上了别墅的大门。


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去马路对面骑上我的摩托车,一路穿过长沙的大街小巷,穿过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心里特别高兴,还吹起了口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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