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心理学作为一种批判话语实践,它接续了从康德、经马克思,一直到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传统,致力于探究现代心理及心理学得以成立的前提与界限,反思传统心理学的原则框架和基本假设及其与资本主义的内在勾连。它一方面指认了传统心理学如何置于社会据以再生产自身的专门化劳动过程中,试图生产和积累用以描述、预测与控制人类心理与行为的普适的、中立的与客观的知识,并以此作为其合法性的来源。同时揭示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这种心理学何以作为一种新型治理装置,通过“对行为的引导”(the conduct of conduct)使“助人的职业”接管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此即批判心理学在“破”的向度“批判心理”之蕴涵。另一方面,从对传统心理学的批判性反思出发,它致力于发展出一种既有价值承诺又有科学基础的新心理学,以之作为方法论工具,批判和把握资本时代所塑造的人类精神生活的独特性质,同时打开心理学的想象力,为作为其他可能选择的人类主体性提供一种解放议程。此即批判心理学在“立”的向度“心理批判”之蕴涵。
马克思率先提出了关于心理与心理学得以可能的前提与界限的批判议程,以及对其进行社会批判的理论纲领和实践路径。批判心理学作为西方左派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和西方主流心理学的其他可能选择,进一步丰富和加深了人们对传统心理学与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之内在勾连的理解。其思想道路的核心问题包括以下三点。第一,心理学的“主体相关性”问题。传统心理学研究能检验某个假设的效度或“技术相关性”,却无法检验其“主体相关性”。主体与他对环境(实验设置)的影响之间几乎是完全分裂的,而这种分裂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的私人所有之间的宏观分裂的具体而微者。它也是笛卡尔式意识的内在性与现实世界的形而上学对立的心理学表现。人生产自身生活条件的可能性在传统心理学研究中被系统地排除了。由于缺乏评价其理论重要性或相关性的科学工具,故而它经常不能决定互相竞争的理论中哪一个是更好的。而将与人类精神生活的本质方面直接关联的“主体相关性”作为标准,在总体性的社会政治层面重新考察其“合法性”,一项研究就可能具有相对恒久的意义,由此摆脱心理学知识的碎片化状态,促进心理学的知识积累与范式整合。第二,心理学基本概念和范畴反思。运用马克思所引发的“功能—历史分析”澄清心理学基本概念和范畴的前提与界限,亦即其本身作为充满弹性的现实抽象而具有的规范性和展演性,为心理学的研究主题及其方法论提供系统的范式性基础,并针对在“一定的社会类型中的生活阶段”出现的特殊问题,提出创新的、革命性的心理学概念和范畴。第三,心理学与马克思主义的解放议程。传统心理学所承诺的“心理学解放”,将推翻消极的、负面的、束缚人的“观念”“同创造自由个性看成一回事”,此即马克思早就揭露过的观念解放。随着“人类社会”取代“市民社会”,这种作为“虚假意识”的虚假心理解放,即颠倒了的“我对我环境的关系”,最终将被人的解放所代替。是故,科学的和革命的心理学的解放依赖于推翻限制了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资本主义,由此“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从而将动物的或机器的心理学提升到人的、有意识的、社会历史的层次。
在话语体系建构的层次,可以从三个维度将批判心理学的元理论反思提升到一个新的思想清晰度。第一,本体论建构要求澄清心理学(包括其原则框架、实践规范,乃至基本概念和范畴)何以是一定历史条件的产物,而且只有对于这些条件并在这些条件之内才具有充分的适用性,由此回应对心理学基本概念和范畴的本体论追问。更重要的是,区别于传统心理学将被试询唤到被操作性定义的具体范畴中,这种本体论建构还要站在无产阶级主体的立场上提出一整套将解放议程包含在内的革命性的范畴,由此重构心理学的基本概念和范畴乃至“心理”本身,以增强人民群众改变世界的能力,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创造心理条件。第二,认识论建构需要诉诸政治经济学批判所肯定的“科学上正确的方法”,即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以此勘破“心理学的狡计”:基于对可见变量的操作获得的某种量值被直接等同于不可见的作为客观抽象的关系性质,从而认识到诸如感知觉、思维、学习,以至人格等研究对象不是一种透明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可以直接现成把握的作为“在手状态”(Vorhandenheit)的无声客体,不是直观的“物”(Ding),而是作为客观抽象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第三,价值论建构反思传统心理学内嵌于现实物质生产与再生产之中的“是”与“应该”的关系。在狭义的“技术相关性”层面,揭示传统心理学中经常存在的“归咎于受害者”以及“认识论暴力”倾向。在广义的“解放相关性”层面,基于对资本主义与心理学的内在勾连的客观分析,从主体向度发展出质疑现状和改变世界的现实行动,以此建立一种既有科学基础又有价值许诺的将无产阶级解放置入议程的心理学。
面对西方心理学的新进展以及与之勾连的资本主义新变化,我们的心理学研究者在炙手可热的心理学化浪潮中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遭遇的双重迷失:于外热衷追逐西方心理学的主流方向,尤其是占主导地位的美国传统,而对其内部不断产生的反思性力量关注不够;于内常常无法自识其“方法论他者”以及心理学与中国人日常生活的契合性。所以,在这种“关键时刻”系统研究批判心理学的思想和方法,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它不是一种简单的学术补白,更重要的是它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心理学与日常生活之间的内在联系,知识与权力的相互勾连,以及资本主义心理治理的新变化,将马克思主义时代化。以此为契机,进一步推进直面中国人现实心理问题的、与中国人的心理与行为相契合的、并能与西方心理学平等对话的中国心理学话语体系建设。同时充分利用这些成果提升国民心理健康水平和心理素质,培育良好的社会心态,在理论上积极响应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打造具有中国特色和普遍意义的学科体系”“加大心理健康问题基础性研究”的号召,在实践中回应党的十九大报告提出的关于加强社会心理服务体系建设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