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上庄”:农民“诗意地栖居”不是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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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刘小草 通讯员张作承
诗歌,距离一位普通农民有多远?
在诗乐舞合一的先秦,诗歌可能是一位村民的日常生活;从“不学诗,无以言”到“有井水处皆歌柳词”,诗歌既是表达方式,又是遣兴抒怀的方法;而在诗歌创作日益小众、专门化的今天,对一位普通农民而言,诗歌和他的日常生活全无关联,曾经的语文课本很可能是他接触诗歌最便捷且唯一的途径。
而对于河北承德市兴隆县安子岭乡上庄村的530位村民来说,诗歌距离他们,只有走出家门几步路的距离。
这个村子走出过乡土诗人刘章、诗人刘向东、刘福君,散文家刘芳等4位中国作协会员。2012年起,在承德市作协主席刘福君的策划下,上庄村将“诗上庄”作为乡村文化建设项目的主题,试图将文化、生态与诗意融合,让诗歌融入每一位村民的日常生活。
沿着上庄村十里溪沟蜿蜒而上,村里平整的道路两旁,取自溪沟的石料上,镌刻着古今中外百首名诗,以及上庄诗人们的诗歌。村子中心的广场上,百位诗人手书的“诗上庄”字样和签名,布满了整整一面墙。走出家门的村民,随时随地都能停下脚步,驻足欣赏这些山野间遗落的诗句。
看得见的山水和听得见的“乡愁”
上庄并非是一个传统意义上拥有诗书传统的村庄。这个坐落于燕山深处的小山村,风景如画,漫山遍野的山楂树、栗子树是村民们的主要收入来源。靠山吃山的村子,难得听到琅琅书声。
从这里走出的第一位诗人就是刘章。1956年,刘章以“农民诗人”的身份迈进诗坛。从燕山深处捧着诗集的放羊娃到著名诗人,走出乡村的他,笔触却从未离开这片土地。
“上庄是我的生身之地,灵魂的家园。在外人看来,不过是野山,杂树,白云,青草,走兽,飞禽,忙忙碌碌的山民,而在我,是诗,是画,是经,是史!那是让诗歌开发的圣土,那是喷发情感的老井!它是我采不尽的富矿。”刘章曾在诗集《诗上庄》自序里这样写道。
“你用乡下的俚语或家常话写诗/屋后的谷垛,就弥散出清新的草香/你借蓝色的炊烟,雨后的彩虹押韵/垒墙的石头,房舍的瓦片都会飞翔。”
刘福君在《我的老叔》中这样描绘叔父刘章的诗歌与上庄的关系,也成为上庄诗人们的统一注脚。在他看来,刘章的影响和家乡的山水,是小小上庄接连走出两代诗人的原因。刘福君自己的诗歌更是从未离开过这片乡土,8部诗集中6部都围绕着上庄十里溪沟,写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写妻子大红,也写上庄质朴善良的乡亲。
刘福君19岁离开上庄,当过兵,也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走出上庄的他不仅想用诗歌怀恋乡土,更想通过诗歌回馈故乡。2010年,他跟随中国作协“走近红色岁月”采访团走访韶山,看到红色主题为韶山带来的巨大变化,萌生了改造家乡的想法:“小小一个上庄出了刘章,出了4位中国作协会员,这在全国范围内都是罕见的,为什么不把‘诗上庄’的名气打出去呢?”
刘福君和村委会拟定了一个五年计划,从道路整修、河道拓宽,到居住环境改造,果园建设、果树认领,巨细靡遗。村里资金跟不上,自己先掏腰包垫上,没有设计师、施工队,他亲自操刀,最重要的是把诗歌作为人文景观呈现在自然风貌中:用溪间鹅卵石砌起基座,在村路旁镌刻中外名诗,开辟诗歌园、诗歌馆,建设诗人之家。让来到上庄的人感受到上庄的乡情和诗歌的美,更让村民们接受优质文化资源的熏陶,“十里溪沟,八个自然村,形成一条诗链,中外诗歌散落其间……让来到上庄的人,看得见山水,听得见‘乡愁’。”刘福君的设想充满诗意。
“青山为四邻,人善草木安”“花开轻有音,宝石重无言”……
“草木安”“花宝石”……每个自然村的村名,在刘福君看来,都是一句遗落在上庄山水中的好诗,值得被山水铭记;而上庄的山水,也正是酝酿好诗的绝佳土壤。他办起了村级诗刊《诗上庄》,刊载优秀诗人诗作和上庄诗歌研究论文。每天清晨,由王志平谱曲、刘福君作词的村歌《我的上庄》回荡在村头溪畔。腊月里村子还要组织赛诗会,用朗诵、背诵比赛加深村民们对诗歌的了解:“农村爱赌博喝大酒,举办赛诗会,没事背背诗,朗诵朗诵,唱唱歌,这样把一个小村子的文化活动带动起来了”。
2014年9月,首届“刘章诗歌奖”在上庄举行,作家张抗抗看到初具雏形的“诗上庄”,惊喜连连地表示:“诗歌被刻在石头上,并不意味着诗歌的永恒;但是,诗歌通过村民的念诵得到传扬,诗歌就从书本上走近了人民,有了‘为人民’的积极意义。”
对刘福君而言,“为人民”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熏染,“上庄153户人家,人均纯收入只有1530元,真正宽裕些的也就二三十户。我希望通过文化把村里人的精神气提上来。通过文化平台,把村里生态搞好,居住条件彻底改善,让农民富裕了,贫富差距不要太悬殊,能生活得幸福点。”刘福君的愿望,踏实又朴实。
“让诗歌成为乡村生活的有机体”
65岁的吴学枝个子不高,穿着一身深蓝色工装,皲裂黝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得皱皱巴巴的纸,字迹稚拙。纸上除了他认真誊抄的石刻上的诗歌,还有一首自己创作的小诗:
“生在上庄/上庄是我美丽的家乡/扎根上庄/上庄是我难舍难离的地方……”
尽管诗作朴拙,可难掩吴学枝对诗歌的热爱。自小跟随刘章放羊的他,只上了四年学,便因为家庭困难辍学务农,却打心眼里喜欢诗歌,也偶尔做几首不成格局的诗。不会翻字典的他,甚至需要借助电视上的字幕来识字。让他记忆深刻的诗歌都是从广播中的朗诵节目里听来,音调、节拍朗朗上口,读过几遍,便能成诵。朗诵起高亢激昂的毛泽东诗词,这位瘦小而略显佝偻的老人突然焕发出别样神采。
“不能小看老百姓,中国是诗的国度,基因里带着诗、血液里流淌着诗,都有诗的情结,多少会背两句。有些老百姓说的顺口溜,就是诗。我的大娘,一个字不认,在生产队干活,站在田间喊两句,也能像一首诗。”刘福君曾在诗作《其实,母亲也是诗人》中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写惯了山核桃山桃花的上庄诗人们,诗作本就是从山野间来,回归到乡土中去,也应是诗歌天然的归宿。
也有村民问刘福君,“有这么些钱,为什么不给大伙分了,反而要筹备些没用的东西,诗离我们的生活太远。”对此,刘福君的回答是:“我们一天都没离开过诗。”
令刘福君津津乐道的是村民们驻足在石刻前阅读诗歌的瞬间。有次,村里的电工在石刻前驻足良久,问起刘福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是什么意思?‘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又是什么说法?”刘福君兴奋地讲起北岛、说起顾城,在村路上临时开起一节小小的诗歌鉴赏课,“他现在或许不懂,但将来一定能慢慢体会。”
而上庄村所在的安子岭乡中心小学,也已从2012年起展开以刘章诗为范本的特色教学,通过家乡的诗歌来了解家乡、感受真善美、塑造品性。通过大量阅读和背诵积淀,五年级孩子仿写的诗歌,已经有模有样,像吴学枝那样,想要写诗却求学无门的状况,已难再现。
“让诗歌来自乡村又回到乡村,在诗歌与村民之间建立一种近距离的关联,让更多的人读诗懂诗爱诗。试想,村民每日上山下山劳作,哪怕抬眼看一句诗,顺路念一行诗,就在无形中吸收了文化也传播了文明。上庄的孩子们每天上学放学,一路看一路背诵,把那些优秀的诗句记下了,他们将和诗歌一起做伴成长,耳濡目染日积月累,其中一些孩子,长大后也会开始写诗。诗人不再神秘,诗歌不再遥远,诗歌成为乡村生活的一个有机体,就像山泉水那样,干干净净点点滴滴地渗入村民之心,提升村民的文化生活品质。”张抗抗这样描绘她的期盼。
诗上庄百首石刻的编选者之一、文学评论家张清华则给出了这样的思考:“它让我们思索,诗歌与土地、与自然、与乡村文化之间的古老而常新的共生关系,思考诗歌的根本,也思考它作为精神的故乡、作为海德格尔所说的‘使大地成为大地’的‘作品’的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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