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人人都想挖墙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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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神磊磊
在武侠小说里，有一种高贵的人格，叫做“嫉恶如仇”。
壮士路见不平，抽刀杀人，流血五步，这样的故事我们即便不熟悉武侠原著，也能随口举出不少。比如《三侠五义》里白玉堂杀太监郭安，韩彰追杀“花蝴蝶”花冲；《飞狐外传》里胡斐追杀恶霸凤天南，等等。
然而，同样是在这些武侠小说里，“嫉恶如仇”还有另一种解释。“嫉”有时不是指反对，而是指嫉妒——眼睁睁看着别人行凶作恶，自己却没机会参与干坏事，恨得牙痒痒，于是把别人视为仇雠。
在金庸的《天龙八部》中，就有一个典型的“嫉妒别人做坏事，恨自己却没机会参与”的故事：
在少林寺里，有一个叫虚竹的好和尚，因为犯了戒律被罚挑粪浇菜。负责管理和惩戒他的是个职位很低的临时工和尚，叫做缘根。
面对“劳改犯”虚竹，管教干部缘根展开了一番疾言厉色的审问。待到发现这小和尚居然犯了那么多戒，便情不自禁地“嫉恶如仇”起来，当然，是嫉妒的嫉：
“缘根怒道：‘我瞧你啊，脸上红红白白，定是偷吃荤腥，是也不是？‘虚竹道：正是。’缘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着。说不定私下还偷喝酒呢，你不用赖，要想瞒我，可没这么容易。’虚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缘根笑道：’啧啧啧，真正大胆。嘿嘿，灌饱了黄汤，那便心猿意马，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定然也置之脑后了。你心中便想女娘们，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认？说时声色俱厉。” “虚竹叹道：‘小僧何敢在师兄面前撒谎？不但想过，而且犯过淫戒。’缘根戟指大骂：‘你这小和尚忒也大胆，竟敢败坏我少林寺的清誉。’”
等到听说虚竹居然连淫戒都犯了，缘根大和尚怒不可遏，难以淡定，“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虚竹头上抽来。”书上说得直接，他“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乐，自己空活了四十来岁，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妒忌之心不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罢手。”
触动了缘根和尚伤心事的，主要不是对方犯了戒，而是自己白活了四十来岁，却每天豆油蔬食，形单影只，从没尝过犯戒的味道；他所恨的不是虚竹淫乐，而是恨自己没有参与淫乐的机会。
我很喜欢这一段审讯的故事。每次合上书本，愤怒的缘根都会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眼前。
偌大的江湖里，有这种“缘根心结”的远远非止一人。在另一部小说《倚天屠龙记》里，丐帮曾经上演过一场“批斗张无忌大会”，群丐在会上轮流发言，慷慨激昂地谴责张无忌是大魔头、大恶人、大淫贼。但自帮主史火龙以下，不少发言者的心态是很微妙的，仍然是义愤的成分少、嫉妒的成分多。
“传功长老义愤填膺，说道：‘(张无忌)这等江湖上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否则天下良家妇女的清白，不知更将有多少丧在这小淫贼之手。’教主史火龙伸出舌头，舐舐嘴唇，笑道：‘他妈的，张无忌这小淫贼倒是艳福不浅！’”
说到底，这位不住舐嘴唇的史火龙先生和缘根和尚一样，愤怒的不是别人为非作歹，而是自己没有为非作歹的机会。
这种所谓的“缘根的愤怒”，并不只是武林江湖上所独有。在我们身边，未必有多少浑金璞玉的好和尚虚竹，但到处都是愤愤不平的缘根。前不久有一则报道说，有的年轻干部备受亲友指责和抱怨——他们在“衙门”里从事人事工作，七大姑八大姨纷纷来电、来见，无非是要求照顾弟弟妹妹，给“安排一下工作”，对此年轻干部感觉压力很大。一来二去，事情没给亲戚们办到位，被说成“忘恩负义”，令其苦恼不已。
这些亲友们，平时想必都痛恨贪污腐败，都希望社会公平，就像缘根未必不希望少林弟子都纯良守规矩，史火龙未必不希望江湖安靖。问题在于，当行凶作恶、奸淫掳掠、贪污腐败只是一个遥远的词时，则人人愤恨；而当它成为一个近在咫尺前的利益和诱惑时，成为身边人的享受时，则又人人垂涎，唯恐错过，甚至抱怨亲友“不给力”，不能让自己享受腐败的红利。
他们一边愤恨于别人挖江湖秩序的墙角，一边又愤恨自己没有抱走两块砖的机会——“这么多人都挖了，为什么没有我的份？”他们期待中的理想江湖不是一个，而是两个：要么是一个理想中的绝对公平正义的江湖，要么是一个自己能挖到更多墙角的不公的江湖。
人人都活在这种挖墙脚的计算之中。《儒林外史》里，有两个读书人王仁、王德抱怨没有沾到亲戚严贡生的光：“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扰过一席。”进而，他们开始抨击严贡生的身份和能力：“大哥，我倒不解，他家大老那宗笔下，怎得会补起廪来的？”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来，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什么文章！”
如果嫌弃小说人物的措辞过于委婉，那还是天涯论坛上的帖子说得露骨：“我那亲戚在当地还是蛮有势力的，是很多人巴结的对象。给她几个关系户都安排进单位了，我还不是照样出来打工。有时心里很堵得慌，要这样的亲戚干P？” 最后，不妨看看王充在《论衡》中记载的那个著名的“鸡犬升天”的故事：“招会天下有道之人，倾一国之尊，下道术之士，是以道术之士并会淮南，奇方异术，莫不争出。王遂得道，举家升天，畜产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
幸亏鸡和犬已然升天，它们的吠叫便也成为了天上纶音。如果不幸被主人落在了地下，恐怕它们所叫嚷的便会变成：“要这样的亲戚干P？”
某种程度上说，江湖的底色不是由个别张无忌、虚竹构成的，而是由千千万万个缘根、史火龙们构成的。通过他们，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人人如缘根们反对犯戒，但酒肉和尚却层出不穷；为什么人人如史火龙般痛斥淫贼，采花大盗却除之不尽；就如同现在，为什么人人痛恨腐败和不公，然而它却照样不断发生——它就像臭豆腐，吃不到的人人捂鼻厌恶，视如仇雠，吃到口的则往往吧唧着嘴，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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