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 | “底层残酷物语”中的偏见
张丰
在我所加的微信群中,老家那个群是最活跃的之一。这个群接近90人,绝大多数是外出打工的青年,很多我已经不认识了,我在老家读高中时,他们还是幼儿呢。
这个群每天几百条聊天信息,绝大部分是语音。我偶尔会听一听,他们会交流打工中遇到的一些问题,但更多是纯粹无聊的对话。发红包的人也很多,一般每次红包总额只有一毛钱,但是大家仍乐此不疲。当然,也有很多用来聊天的表情,这些表情和我加入的那些高大上的群并没有太大不同。
我以前在文章中说过,现在的农村,某种程度上已经城市化。这种城市化不是指高楼大厦,而是指生活方式。村里的农民与外出务工的人一起,在微信群聊天,他们所使用的技术,与生活在城市的人没有什么两样。能玩微信的人,即使目前住在村里,他们也曾有在城市打拼的经历,和老一代农民长辈有本质的不同。
最近,有一篇叫做《底层残酷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文章很火,不确定他们是否读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没有在微信群讨论过,也没有人转发或者自拍过那些自残、生吃蛇之类的视频。我曾看过一段和老家有关的视频,内容是两只狗在撕咬。那不是一般的中华田园犬,而是某种斗犬,伴随着熟悉的老家方言,两只狗扭打在一起。这确实有点残忍,但也不过如此而已——斗狗这样的事,最初大概流行于城乡接合部,并非农村特色。
有一些朋友受那篇文章触动,深入研究了那个视频软件,发现所谓的残忍视频,在这个APP中其实并不是主流。毫无疑问,这些“残酷物语”,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为了表达“底层残酷”这个主题。在一个信息过剩的时代,只有一点残酷还不足以引起人们的注意,还必须精心挑选、剪辑和组合,在视频和直播日益成为主流的今天,这样的“组合”共同构筑了某种现实感。
底层是否就是残忍或者残酷的?人们为此争吵不休。底层当然有残酷的一面。我小的时候在老家,早晨被妇女的叫骂惊醒,那骂声确实难听,把对方家里可能存在的女性都涉及到了。她丢了一个南瓜,那是她精心保留和照顾的南瓜,眼看着熟透了,准备摘回家为孩子煮上一锅南瓜粥,却不翼而飞了。在幼年的我看来,这就是残酷:一个南瓜并不值钱,但是却还有人买不起,而损失一个南瓜,也足以让一家人不开心很久。
我一度认为,这种残酷和贫穷有关,如果人们富有了,肯定会文质彬彬。等我稍微长大一些,就改变了看法。读高中时,我骑自行车回家,一向笨拙的我,刚刚学会骑自行车,对面一辆汽车冲过来,我感到惊慌,但是我的右手边,一家人却晾晒着煤球。我被车刮了一下,手流血了,也踩烂了两个煤球。车上下来的人,气势汹汹,现在我当然知道,他涉嫌逆行,但是在当时,他没有向我道歉,反而是我向他道歉。这也是一种残酷,我很早就懂得的残酷。和我相比,那个开车的人算是富人了,却一点都不仁。
我知道,这种个人经历,并没有太大说服力。当人们说“底层残酷”的时候,并不针对某一个人,而是一个整体。这是一个悖论,人们为作为整体的底层而争论不休,但这又注定不会有任何结论。你无法对一个整体下这种结论,因为人们可以轻易举出反例。争吵到最后,一方往往会这样气急败坏地说:好了,你说底层不残忍,那就让你儿子看这样的视频吧,我愿意送他一部智能手机——最终,我们还是不得不诉诸个人情感和经验。如今,为底层辩护,或者为农村辩护,往往就面临着这样的困难。或者真的像鲁迅说的那样:当我沉默时,我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我相信社会确实有某种残酷的东西。但是,这种残酷和农村与城市无关,换句话说,它和空间无关,而是和时间有关。史蒂芬·平克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一书中已经通过大量数据证明,如今的人类,虽然也有恐怖袭击这样的残忍事件,但是比起几千年前,已经“和平”了不少。人性中有残忍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但是人们最终还是为善良的一面而活,虽然缓慢,人类社会还是在进步着。就个人来说,也是如此。年轻时,处境艰难,面对的可能是残酷青春,而到老年,则与这个世界和解。或者相反,在年轻时,善良而脆弱,但是随着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内心坚硬如铁。这种变化,大多数时候和身处农村或城市无关,甚至也和是否身处底层无关。
我们对乡村的想象,往往容易陷入两极。有时候,我们把它想象为田园诗,看做是逃离让人疲惫的城市的“他者”。有时候,我们又把它看做是落后和残酷的象征,是需要改变和拯救的对象。本质上,我们在乎的只是自己的感受,我们“观看”农村,这种观看体现着优越感,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权利。但是不管如何,通过这种从自我出发的“观看”,我们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