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 | 书店:小县城的灵魂
张丰
我有一位发小,如今已是某大学知名经济学者。前几天,他在朋友圈晒出了自己的书房,并感叹道:书多足以说明歧路多。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站在我的书房,看着已经排满书架的书,不禁感叹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灵魂挣扎的记录而已。
我想,他看着满墙壁的书,一定想起了我们读高中时的那家小书店。
书店叫“未名书屋”,距离我们的学校有500米。这个名字很谦虚,未名,正符合我们的心境。县城或者村镇,十七八岁,连大城市都没去过,更别说什么名了。那时,也正是我们对名极为渴望的时候,做梦都想的是读名校,能在杂志或报纸上发一个小豆腐块,就更是无上的荣光。
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北大的标志性地标就叫未名湖,等过几年,我跑到北大蹭课,躺在未名湖畔的石头上,想到此生可能都读不了北大,不禁悲从中来。这时,老家县城的未名书屋,也已经倒闭了。
这家书店仿佛就是为我们而开的。它处在通往高中必经的主干道上,不少同学都会在半路上停下来,进去逛一逛。书店不大,只有十几平方米,一面墙上是书架,书架前是一个玻璃柜,放的是文具。书店的书虽然不是太多,但全都是世界名著,没有一本和考试有关的辅导书。《安娜·卡列尼娜》《复活》《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这些,就抢先一步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一个周末,我和另外三位同学一起造访了这家书店,看店的一位小伙子,很羞涩。他和我们年龄相仿,但是,他没有读高中,初中毕业后就帮姐姐姐夫做事。姐姐和姐夫是这家书店的主人,他们都在县城的文化馆工作。其时,我们也很羞涩,如果几位羞涩的年轻人,能聊到一起,那就一定会发生美好的故事。小伙子邀请我们去他姐姐家做客,“她一定喜欢你们,你们这么喜欢书。”
于是,在又一个周末,几个读者就去书店老板家吃饭了。老板娘,我们后来都喊她大姐,其实也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人很美,刚从西安学画画回来。老板后来成为我们的大哥,他的爱好是书法,看到我们,他脸好像也红了,这真是一群羞涩而内向的人,如今却坐在了一起。大姐为我们做她在西安学会的面食,给我讲她喜欢的画家和国画的流派。
我们成为未名书屋的VIP。那是真正的VIP,书店的书随便拿走看,看完还回去,再等着人买。1990年代中期的县城高中,在学校食堂吃一顿饭只要五毛钱,馒头两毛一个,而菜只要一毛,谁会有钱买书呢?我们如饥似渴,我带走的第一本书就是小仲马的《茶花女》,第二本是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一起去书店的四个人,成为一个神秘的联盟,大家会对看过的书进行深入交流。几个县城高中的穷孩子,聚在一起讨论托尔斯泰,可能是世界上最美的场景了吧?
这个书店对我们影响很大。虽然成绩有差别,但我们都顽强地读了下去,最终,语文成为我们共同的强项。很多年过去,有两位成为法律人,一人成为大学教授,而我则到了媒体。我们都保持了阅读习惯,未名书屋,成为我们共同的出发点。读大学时,我们仍会一起到大姐家聚会。或许像我们这样只看不买的人不在少数,书店最终也难以维持了,但是大姐仍然爱着画画,而大哥则仍然喜欢他的书法。
后来我才知道,开书店那几年,其实是他们夫妻二人最困难的一段时光。县城文化馆工资只有300元,而且面临改制,还要减员,大姐属于要分流的人。他们还很年轻,对那种在文化馆的清闲日子,也有几分厌倦,书店就成为他们想象中的“事业”。从经营的角度看,这个事业明显失败了,但是,开书店的那段日子,却也成为他们最美好的回忆。虽然一直生活在县城这样文化意义上的边缘地带,他们却一直顽固地过着文化生活。
对我们几个读者来说,这个小书店有着特殊的意义。它让我们知道,在课本之外,还有一个精彩而广阔的世界。我们都一度做着文学梦,有两位在偷偷写诗。那时资讯远没有现在发达,小县城与大城市之间,存在着知识上的鸿沟,而这个书店,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横跨鸿沟的桥梁。等我读了大学,知道县城与大城市孩子之间的差距,爱读书就成为了我唯一的优点,某种程度上也是我的救命稻草。
那时,我们的足迹踏遍县城的每个角落。除了冷漠而萧条的新华书店,未名书屋是唯一的书店了。对我们来说,这个书店就是整个县城的灵魂,成为县城最有光亮的地方。
长大后,曾在几个城市留下了足迹,而每到一个地方,最先去的,就是这个城市的书店。在北京时,我流连于北师大东门的盛世情书店,也曾骑自行车去逛万圣书园。大城市的书店很多,大多都很有情调,但是,我最怀念的还是县城的这家小书店。不知道现在的县城青年,是如何度过人生最丰裕也最寂寞时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