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地理|发生在南京郊外的爱情
早在人类出现之前,长江就已经存在。长江不属于人类,却曾有数以亿计的人类依赖这条大江,他们在这里生长、繁衍,笑过、哭过,爱过、恨过,最终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
1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长干行唐 崔颢
(女)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男)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女)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男)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如果你不知道“横塘”“长干”和“九江”,你就不了解这个故事的背景。
横塘,地名,三国时期,东吴的京城在建业,就是今天的南京。东吴政权自长江口沿秦淮河筑堤,叫做横塘。故址在今天的南京中华门到水西门端的秦淮河两岸。到了六朝时期,这里成了繁华的商业区。所谓“塘”,不是水塘的意思,而是河流的堤岸。我们今天讲的杭州“钱塘江”,其实是从“钱塘”来的;而“钱塘”,则是五代十国期间,钱王政权修筑的海塘。
长干,也是一个地名,又称长干里,在南京秦淮河南岸,今天的雨花台至长干桥一带。六朝时期,长干是商业区和高级官僚住宅区。朱雀桥、乌衣巷,就在那一带。
九江,不是今天的江西九江市。而是说,长江自从九江市以下,江面十分宽阔,又有许多沙洲烟渚,江流分为“九派”。
长干、横塘,不仅是繁华的商业区,还是热闹的水陆码头。很多小船停泊在港内,更多的船只熙熙利来、攘攘利往。它们驶离港湾,出秦淮河,进入大风大浪的长江江面。如果你见过上海的苏州河、黄浦江交汇处,或者黄浦江、长江交汇处,你就可以想象船儿从支流进入干流的情景。
唐朝的文脉,很多源自六朝。而六朝的都城,就在南京。六朝时期,这一带流行叫做《长干曲》的民歌,大多讲江上船家生活;到了唐朝,崔颢这些诗人,在《长干曲》的基础上,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长干行》。
《长干行》组诗就像一幕短剧,一女一男、一问一答。《长干行》里的女子,不是一般人。她打破了传统观念里认为中国女子都是足不出户、待字闺中的“刻板印象”。江面上两船相对而来,船舷几乎就要碰擦在一起,这是一个“擦肩而过”的瞬间。男孩、女孩的面庞,在对方的眼睛里无比明晰。女孩坦然一笑,男孩竟然有些慌张。我们知道,同年龄的男孩女孩,其实还是女孩心智更加成熟些。
在一般的青春爱情剧情里,都是男孩子没皮没脸地主动搭讪。而在这里,是女孩子先停下船,开口,而且很有讲话的艺术,留有余地:“你家住哪里呀?”没等对方回答,又接着说:“我家就住在横塘。没事,我就是问问,说不定我们是同乡哩!”
机灵大方的女孩连珠炮面前,憨憨傻傻的男孩基本变哑炮,扭捏得倒像个大姑娘:“我们都是船上人家,都住在长干里,整天在江上来来往往,却还不认识……”潜台词是什么?相见恨晚?
女孩开始撒娇:“哎呀,我打算去下游采莲。但是,那里风浪很大啊,莲舟很少啊,没有伴儿,我一个人不敢去……”
男孩继续矜持中:“咝~下游三江五湖,风大潮水大。我倒是可以陪你去……不过,‘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女人花儿轻飘飘,你的莲舟也不会重,碰到风浪好调头。我听我妈说,女人心、海底针,摸不清、猜不透,一会儿火、一会儿冰……我是说,你是真心想让我陪你去呀,还是开个玩笑?”
你说捉急不捉急?你是去呢、去呢、还是去呢?嗯?!
不要以为女子都是逆来顺受的。不是。在很多时候,她们更加主动干脆,爱憎分明。爱上一个人,就是《上邪》里那样,“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面对蛮力分拆,在《孔雀东南飞》里,男主是软弱而暧昧的,而女主的态度就是“死给你看”!面对一个死皮赖脸耍流氓的“怪蜀黍”,《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直接是一顿臭骂!
这些故事,都发生在中国的上古、中古时期,被汉乐府民歌记录了下来。这些不见得是真事,但是反映了那个时代质朴的爱情观、婚恋观。这些风气,也一直延续到唐朝时期。后来,后来就有些变味儿了,不提也罢。
2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李白也写过《长干行》,这首诗真的很长。
长干行唐 李白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崔颢的《长干行》,是一个轻喜剧;李白的《长干行》,怎么说呢,像一出悲喜剧。
这里的女主和男主,倒不是“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而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记得小时候,“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真的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
小小少年,没有烦恼。一年一年,时间飞跑。转眼到了十几岁的年龄,就是电影《美国派》中那种teenage的年纪。古时候早婚早育,十四岁,结成少年夫妻,心理却还没成年,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
传统的农业社会,男女结婚后,就是男耕女织,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倒也好。可是,他们是船家。船家,在中国历史中,是一个比较另类的存在。在有的朝代,政府甚至不让你转行,祖上是船家,辈辈是船家。其实,不论有没有户籍、身份的限制,他们基本都要延续家族的生活方式。船家的生活就像一艘小船,漂泊无踪,不是打鱼采莲,就是跑长途做生意。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可见男主是个商人,一直要往长江上游去,跑到荆楚的尽头、巴蜀的地界。瞿塘峡、滟滪堆,已经是三峡一带的风物。
那么,女主就是一个“商人妇”。独守空闺,寂寞空虚冷。“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一切外在的景象,都是内心的投射。猿猴哀鸣,听不得!蝴蝶双飞,看不得!苔色青青,扫不得!秋风落叶,见不得!
小妹妹想哥把泪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我的老公!你打算从巴山蜀水下来的时候,早早地叫前头人带个信儿,让我也有个念想!“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我会逆流而上,提前去迎接你,不会走太远,就在长风沙一带。长风沙在哪儿?在今天的安徽安庆一带。你看看地图就知道,离南京有好几百里路,远着呢!
你听过山西民歌《走西口》吗?你听过陕西民歌《赶牲灵》吗?你听了会流泪吗?跟李白《长干行》一样,这些都是“商人妇”的悲歌!
横江词(其一)唐 李白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横江,是扬子江中从今天的安徽芜湖到江苏南京的一段江面。这一段江面由南向北,将整体上是由西向东的长江“横”了过来。瓦官阁,是当时金陵城中最高的建筑。
你也许会说,这一带难道不是鱼米之乡吗?人们不都是过着幸福安康的生活吗?这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这一段江面,自古以风大浪高著称。长江之凶险,不止在三峡,长江下游的大风大浪,还有忽如其来的龙卷风,不要说古代人难以抵御,现代人制造的大船也不能免于倾覆。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你可以把这看做《长干行》中商人妇的旁白。她的忧心,不止在于独守空闺,还在于对自然的恐惧、对郎君安危的牵挂。
3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
关于长干乃至吴越一带的江南水乡、儿女情长,我们可以了解得更多。依然是李白,《越女词》出手就是一组五篇,不愧大诗仙:
越女词(其一)唐 李白
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长干地处金陵,这里属于吴文化区。江南地区,今天的苏南一带,基本是春秋吴国的地界;浙江一带,则基本是越国的地界。
李白看姑娘,主要看头看脚。姑娘的眉目清爽,眉毛就像一轮新月。姑娘驾船采莲,穿木屐,不着袜,赤足白净,仿佛白莲藕。那时候的中国,女人不裹小脚。“鸦头袜”是什么?就是大脚趾和其他脚趾分开的袜子,想想就觉得好萌。这种袜子,就是跟木屐“人字拖”搭配着穿的。
越女词(其二)
吴儿多白皙,好为荡舟剧。卖眼掷春心,折花调行客。
讲完女孩,李白讲男孩。长干吴地的男孩子,也是白白净净。他们都是驾船的好把式,用现在的话说,是“老司机”——我是指驾驶交通工具方面。因为艺高,所以人胆大,能把船摇得左右剧烈动荡,这叫“炫技”。掉到水里也没关系,个个是“浪里白条”。
看到这样的男孩子,长干女们,就像崔颢诗里写的那样,并不会干等着,她们主动发起攻势:搭个讪,抛个媚眼,扔一朵莲花过去。
你,接还是不接?
越女词(其三)
耶溪采莲女,见客棹歌回。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来。
讲完吴地,李白开始讲越地。耶溪就是若耶溪,在今天的浙东绍兴。南朝诗人的笔下,经常会出现这些地名。有个叫王籍的,就写过《入若耶溪》,留下了“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名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姑娘们都是采莲女。姑娘们放声歌唱。见到岸边有生人,笑盈盈地把船儿划入藕花深处。你以为她们真的是害羞?不过是“佯羞”。
越女词(其四)
东阳素足女,会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
东阳,在今天的浙江省中部,有名的是木雕和民间集资;会稽,就是绍兴的古名。这一带的男孩女孩,都长得很白净。姑娘们是“素足”——李白似乎有恋足的癖好。儿郎们驾着没有上颜料的素色船儿,船帮显露着原木的纹理,就像浙江绍兴人鲁迅在《社戏》里写的那条大白篷船。
他们曾经在江流溪水上相遇过,停船打过招呼,“君家何处住,妾住在东阳”,曾经一起让船儿并行,任意飘荡,不知已经月上东山。如今,分处两地,不约而同抬头望月。已经是后半夜了。素色的船儿,素色的脚儿,素色的月光照在大地上,一切都笼在月色里。杳无音讯,肝肠寸断。
越女词(其五)
镜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
镜湖,还是在绍兴。跟李白同时代的贺知章是绍兴人,他就在另一首《回乡偶书》里说过:“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镜湖边,耶溪畔,一位肤白如雪的越女,恍如西施再世。西施本来就是越女。波光荡漾,人影绰约,这景色美绝,人更美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