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乡 | 小镇的高度
张丰
出去,这个词有一种坚决的意味。但是,在老家的方言中,“出去”,不但是字面上的意思,它还指人去世后下葬的那一套仪式。一个人去世,遗体往往在家中停留三天,然后就会“出去”。人一生会有无数次从家中“出去”,只有这一次才是最彻底的。出去了,就不会回来。
“你大叔走了,后天出去。”几年前,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这个简单的句子,有非常丰富的信息。这不仅是一个陈述,也是一个命令,我必须在两天内赶回老家,出席大叔的葬礼。弟弟在广东也接到同样的指令,我们放下手中的工作,马上赶往机场。在父亲看来,我们必须回去,这是不容商量的。
大叔是父亲的堂弟,去世那年才50岁出头。从我能记事儿开始,他就在镇上的粮库担任“主任”,官方的称呼是粮管所的所长。在没有任何工业的小镇上,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每年要为国家征收几百万公斤的“公粮”。大叔是整个家族的骄傲,当然,我们也有实际的好处,在三伏天拉着架子车去交公粮的时候,我们可以到他在粮管所的家中休息,那儿通常为大家准备了西瓜。
在镇上,大叔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书记乡长换了好几届,派出所所长也换过,只有大叔的粮管所长,一做就是十几二十年。他的太太,我们喊婶子,娘家就在镇上,在乡亲们看来,也是很有势力的家族。镇上每一个人都认得大叔,我们也跟着沾光。十几岁的时候,在镇上最怕被人揍,但是有了大叔这个靠山,镇上的江湖就没那么险恶,反而有点可爱起来。
他的口碑,并不是职位给予的,而是他多年如一的为人造就的。大叔每次回老家,即使是骑自行车,他都不会直接骑进村里,而是在村头就下车。推着自行车,碰到人就寒暄几句,递上香烟。从村头到家中不过几百米,往往要走上半小时。后来,他乘坐汽车回来,同样是在村头下车。八九十年代,村里老人还多,一个人行还是不行,往往是老人们说了算。在老人们看来,大叔很行。
大叔对我和弟弟的学习成绩非常欣赏。每年暑假,我们都会在镇上的粮库玩儿几天,他带我们见了最初的“世面”。碰到熟人,他都会热情介绍:这是我两个侄子,成绩非常好,都是读大学的料。这是很重要的鼓励,在学校和家中,我很少感受到这样的期待。我和弟弟先后考上高中,从县城骑自行车回家,到镇上就会先到大叔家,吃一顿饭,或者玩一会儿。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最脆弱的一段时间:县粮食局要换一个所长,把他调往县局,但是在县局,他又没有合适的位置。最终,他享受了“股长”的待遇,但是却没有管哪个股。
我读高中的时候,学校食堂饭菜实在太差。校外有一排附近村民开的小店,在冬天,我们就站在路边,端着从小店买来的热汤,手中拿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在一个早上,大叔不期而至,他从一辆黄包车里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50元钞票给我。他要去看一位领导,正好路过这里,在他眼中,我大概是非常可怜的,他甩下一句“孩子,买点好吃的”。这是我读高中期间能够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瞬间之一,我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关心,以至于接下这50元大钞,内心敏感的我,也没有任何难为情。
在整个家族乃至村庄,大叔都是一个成功的典范。即使不过是一个“股级”,仍然有很多人托他办事,他也都尽力而为。在小镇上,他达到了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大高度。他有很好的口碑,很强的影响力,或许,只有我才能感受到他的不甘。“走得越远越好”,这是他对我和弟弟的忠告。“能出省就出省,能出市就出市,永远不要回头”,对正处在叛逆期的我来说,这样的话实在有魔力,高考后填报志愿,尽管成绩也说不上有多好,但是省内的大学,却一所也没有考虑过。现在看来,这是相当扭曲的想法。
在他病得最重的时候,我回去看他。婶婶说:“你叔已经信主了,主会保佑他。”他得的是胰腺癌,北京的医院建议不用手术了,没什么希望。他瘦得厉害,但是眼神依然明亮。对婶婶的说法,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最后几年,大叔住在距离老家100公里外的市里,他去世后,仍然回归故土,回到那个他劝我远离的村庄,我相信,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出去”的时候,阵仗非常大,来送别的亲戚朋友很多。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在葬礼上跟在后面哭的小男孩,而是成了最后挥锹用黄土填埋他的几个人之一。我看到黄土覆盖了棺材的最后一角,最后鼓起一个坟包,不由放声大哭。大叔或许是一个想远离故乡的人,但他最终还是长眠在这块土地上。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跟在父亲和大叔的后面上坟,听他们讲先祖的故事。我始终记不清那些坟包的方位,哪里是曾祖父,哪里是祖父。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记住大叔在哪一个坟下面,不能确定,自己是否也会长眠在那里。